正文  第一章

章節字數:3174  更新時間:11-04-13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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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有古諺:“六月天,孩童臉,說變就變。”

    當真是蟬鳴未退,蓊鬱成蔭時,但見烏雲壓天,墨黑籠罩,原先明媚斑駁的盛夏豔陽便收,陰影攀爬過城鎮。天際滾雷陣陣,喑啞霹靂如千軍萬馬踏陣而過。不多時,大雨傾盆瀉下,利雨滂沱,將天地一切敲打得無處遁形。

    朦朧大雨中現出身影。青衣書生即便撐了油紙傘,半個身子確濕了個透,慌亂地縮身躲在街邊客棧屋簷下,方收了紙傘,拍打衣袂。抬眼遠望,一丈之外竟看不清晰,垂首歎一口氣,回身卻見客棧小二正將門掩了,忙將傘夾住門扉,連聲“等等”。

    這客棧本身冷清,日頭正午也不見人來,僅掌櫃撥拉算盤,小二懶洋洋搭了毛巾趴在櫃上,另一位紅衣琴女撥琴調弦。頹然霈霖驟然而下,便更是別想招徠客人,小二起身想將門掩了,也免冷風呼嘯,不料卻見一把紙傘橫插門扉,青衣書生踟躕著要進來。連忙打開門迎進書生,小二堆起笑道:“客官可要點什麼?”

    書生漲紅了臉,囁嚅道:“勞,勞煩小二哥,可讓,讓小生借地躲會兒雨,給,給碗茶喝……”

    小二臉色一變,細細打量書生,見衣角縫補顏色各異補丁,雖幹淨卻是寒磣,便拍打毛巾把書生趕到門邊,冷哼道:“窮書生還是個口吃,倒是打的如意算盤,想白吃白喝了!本店一天未進銀兩,甭說茶,便一碗清水也沒有!走走走,打哪兒來打哪兒去!”

    “自古說‘下雨天,留客天’,如你這般小氣,以後誰敢來這兒吃茶——”

    俏麗嗓音冷然響起,卻是那琴女調好弦,抬起皓首嗤道。她一襲錦紗紅裙端坐古琴前,不過桃李年紀,杏眸圓睜,嬌俏可愛。玉腕上係了鈴鐺,身形微動,叮當脆響。

    尾音故意拖長,平白讓小二訕訕帶出慚愧。掌櫃的歎口氣,接過話頭:“誰不是客了,便當是積德罷。三子,杵那兒做什麼,還不快請公子過來,斟杯茶與他!”

    書生忙俯身鞠躬稱謝,尋了個位坐下,將猶在滴水的傘擱在一旁。小二不清不願地拎了茶壺來,“嘭”一聲重重擱在桌上,也不倒茶,又踱到一邊打盹去了。

    掌櫃無奈搖頭,繼續對賬本瞧。書生也不惱,提起茶壺自斟自酌,竟是半壺殘茶,愈喝愈冷,便放下杯盞不再飲。

    自那書生坐下,紅衣琴女便目不轉睛打量他,見他雖唯唯諾諾口吃膽小,純然一副小心翼翼的怕是模樣,長得卻眉清目秀俊逸雅致,遂生了好感。瞧他無事,紅唇一勾,輕笑道:“真是無聊,小哥要是有興,不若聽紅蕖彈一曲,當做消遣可好?”

    書生見琴女靈動大方,窈窕妍麗,麵上又是一紅,作揖道:“多,多謝姑娘,隻是小生盤纏不多,隻,隻得辜負姑娘好意……”

    “罷!誰要你窮書生盤纏了!我也不強求你,愛聽不聽,便當紅蕖一人自娛好了!”

    琴女掩口嗔道,話音剛落,也不等青衣書生有何反應,攏袖抬手打個起勢。微風過處,柔荑翻轉,立指弦上,忽地獵衣收掌外撥,琴音宣泄。初如盤古開天,混沌浩淼;後如酒者酣醉搖搖作步,忽高忽低似夢似幻,酩酊不醒;再又似一腔豪意淩雲,龍吟九霄,欲罷不能倚舷高歌,快意淋漓,卻攜了鬱頓悵惘。腕間鈴鐺隨動,朗朗作音,亦有一分靈性。

    書生聽得如癡如醉,待琴女收手,弦卻仍在嗡響,不由問道:“可是,可是聶政所做,嵇,嵇康善彈,彈的《廣陵止息》?”

    小二打盹中聽了這話,因平日來往文人也多,肚內多少算有了寫墨水,譏誚道:“不愧是書生,說話酸儒得要掉牙!《廣陵散》便《廣陵散》,還‘止息’,矯情啊矯情!”

    書生未來得及接話,卻是紅衣琴女先一步瞪了小二一眼。琴女撫平琴弦,回過頭麵向書生,緩緩搖首,杏眸亮芒一閃而過,盈盈笑道:“錯了。《廣陵止息》將士殺憤,衝冠報劍,紅蕖彈得抑鬱顛癡,卻是阮籍的《酒狂》。”

    正說著,客棧外雨聲依舊如鼓聲陣陣,這會兒卻傳來“梆梆”的捶門聲,竟蓋過風雨。猛烈的敲打中夾了不耐吼聲:“人死絕了不成,連個應門的也沒有!快給爺開門,耽擱了路程,要你小命!”

    小二忙將門開了,對著進來的客官陪笑不已。書生和琴女齊齊轉頭去看,隻見一前一後兩人跨步走入。當先一人膘肥體壯,禿頭上九個戒疤,隻是約因長年不再佛門熏戒,呈現淡淡黃土顏色。身著暗色袈裟,由於肥頭大耳將五官都揉作一團,著實可笑,手中卻不費力地拎著一丈長尺餘寬的包袱,配合僧侶裝扮,倒是不倫不類。另一人瞧著是算命先生,八卦道袍,瘦削長髯,幾分仙骨道風,隻那賊眉鼠眼精光肆虐,麵相不善。而此人手中卻是一杆算命乾坤旗,本沒什麼稀奇,不過那旗杆,委實過粗了些。

    琴女眸色一斂,湊近書生,仿佛對他再說,低聲喃喃:“哼!手心薄繭,擺明了江湖中人!‘葛神算’與‘七殺僧’,果真名不虛傳,有趣,有趣……”

    書生訝然,鳳目中帶了憂心忡忡。訝然地左右打量兩人,心存疑惑,也不知這“名不虛傳”從哪裏看出,更不知道琴女所說“有趣”何處。

    那兩人坐下,小二忙不迭搓著手諂笑地“大爺”“官爺”直呼,唱菜聲悠轉明亮,好聽新鮮。這換做‘七殺僧’的卻失了耐性,粗聲說:“一壇花雕,瓦缸雞油燜紅兔各一盤,另備三五饅頭大餅做幹糧,快些!爺要趕路!”

    小二連聲應了退下,又端了酒斟上,殷勤模樣與先前對書生的簡直判若兩人。琴女嫌惡地挑眉,書生隻得無奈幹笑兩聲,悶頭喝茶。

    七殺僧一碗酒當頭悶下,重重擱了酒碗,一抹嘴憤恨道:“那臭小子當真以為自個兒天王老子下凡,無法無天恣意妄為!若不是他攪亂江湖又攪廟堂,咱二人可還用得著跋山涉水,舟車勞頓去追那破茶盞!”

    說罷又一碗酒直往嘴中灌,當二十年花雕不值錢。葛神算看不下去挪過酒壇,歎氣笑道:“若不是他偷了青玉盞,徒然生了賞銀千兩的好事,你我忙活也是值得。”

    七殺僧頷首,仍咽不下這口氣,冷哼道:“話所說如此,可這小子也太過猖狂!不知哪個石縫中蹦出來,先是做所謂‘義賊’,夜裏探宅,搗騰得京城達官顯貴惶恐不已。眾人隻瞧一襲白衣一閃而過,窗欞大開人已略去,待回首珍奇寶物失了個遍,又怕武藝高強傷人殺命,隻得忍氣吞聲暗中叫苦。雖說失銀典藏都換了碎銀灑在貧苦人家,可誰也不知他是否中飽私囊,白白鼓了自個兒腰包。爺看江湖百姓贈他的雅號‘飲笑公子’,飲恨還差不多!”

    葛神算接口道:“也是了。常言‘江湖事江湖了’,失銀的多是豪富人家,平日未少搜刮民脂民膏,朝廷因而睜隻眼閉隻眼,不欲插手江湖事。豈料這‘飲笑公子’偷順手了,竟太歲頭上動土,趁大壽日前偷了官窯貢品中,花靛細紋的上好青玉盞,惹了聖怒,才生出這許多事來。”

    七殺僧瞪他一眼,搶過酒壇,“咕嚕咕嚕”又一碗下肚,哈哈笑道,多少是幸災樂禍:“聰明反被聰明誤,看咱‘飲恨公子’,也活不過幾日了!料想他偷青玉盞又有何用,盞身因貢品打了官印,當鋪皆換不得的,留在身上也是禍患,難道還做玩物不成?聖上也是真動了龍氣,下令張貼追緝令,竟還讓大內密探傳江湖密令,言‘追殺有命,此禍害不除,實乃江湖遺患’,可是難得的武林廟堂聯手,誰人敢不從?”

    此間小二上了菜,肉香繞鼻,令人食指大動。七殺僧禁不住肚餓,動筷一陣大快朵頤,葛神算卻沒什麼胃口,慢口淺嚐醇酒,搖首道:“倒也不是這理,想他做如此多事,仍逍遙天地,可知卻有幾分本事。”

    見七殺僧一記怨懟眼刀飛來,葛神算苦笑道:“怨我做什麼?你想,但凡他盜竊,其後卻銷聲匿跡,眾人皆曰沒瞧見過他,就連各處當鋪,也言不清楚那物都是由誰由何身份當來的。或言貴婦,或言紈絝子弟,或言拄杖老者,或言垂髫小兒,各家說法不一。你可知,‘飲笑公子’背後可有水清宮撐腰,平白人家動不了他。”

    七殺僧來了興致,填了七分飽,甩開筷子挑眉道:“哦?你說的是隱匿南疆,多為女子,從不現臉江湖的三宮二莊之首‘水清宮’?”

    葛神算點頭,食指在桌麵“篤篤”叩響,道:“‘水清則無魚’,這水清宮自命清高,自然不屑理會江湖紛爭,隻不知又與‘飲笑公子’有何幹係。”微眯起鼠目細眼,湊近了低聲道,“傳言水清宮輕功卓絕,使得是上古失傳‘洛神步’,僅見蓮步輕點,輕紗漫攏,空中如燕翎輕巧,可毫不借力騰空而起。常人道是魍魎鬼魅,飄忽無足,豈知是步法過快,又踩著天罡地煞八卦位,看不清腳步起落。若女子施來,當真是‘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與洛神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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