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45 更新時間:11-07-18 21:11
澹台洛在梅林中等了許久,當他看到那一盞六角宮燈昏黃的光芒由遠及近,這才放了心,終究,這次沒有看錯人。
他不怕等待,他隻怕等到最後也等不來。
而當李莫延告知他秘道之事以後,他先是驚詫,而後又是歡喜又是感激。李莫延能答應將他收為學生,已經讓他很是感激了,他全然不曾意料到,這個與他隻有一麵之緣的男子,竟會真的為了他,去向他的父皇說情。
這是年幼的澹台洛得到的第一份來自於他人的關懷,除了他的母親之外。以至於,多年以後,澹台洛想起二人相識的種種,心頭仍是陣陣暖意。
如雪後初霽,又如春風化雨,溫暖恩慈,悄然無聲,融去了漫長冬日的冷冽,世間萬物仿佛都由此生輝。
次日,李莫延到蘭台司署事。早朝方散,禦史中丞周全剛回署中不久,便有內侍來傳“皇上宣李大人入宮覲見”。
周全隻無奈地歎了歎氣,便放了李莫延離開。
此類情節,從李莫延到署中任職時便時有發生。
整個蘭台,最不缺的就是滿腹經綸之人,其中任何一個都能稱得上才高八鬥。李莫延並未應過科舉,隻因一到聖命便到此任職,再加上他剛過及冠之年,行事又狷傲,最初,滿署的老學究對於李莫延的到來都頗為不屑。
李莫延生得一副好皮相,當今聖上好男風更是滿朝皆知,他頻繁地被澹台風傳詔,不多時,這“佞臣”的帽子,便被好事者生生加在了李莫延頭上。自此,同僚們對他更是鄙夷。
事情的轉機,隻因一冊《仲賢通考》。
《仲賢通考》本是前朝已經失傳的古書,不知通過何種手段,竟被從民間尋回。按照常例,本該在謄抄校驗之後整修入庫。誰知,那位拿著古書原本的編修一時大意,離開時,竟隨手將那孤本放在了窗邊的書案上,那夜風雨大作,待那人想起,連夜冒雨趕到署中時,本就殘破不堪的孤本上,字跡已經模糊得難以識辨。
滿署上下一片嘩然,周全更是大怒。毀掉孤本,若是論罪,隻怕蘭台上下一幹人都躲不過。
李莫延好整以暇地享受著同僚們的失態,或惋惜,或沮喪,或惶恐,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等他看了個夠,才悠然自得道:“列位何必苦惱至此,那孤本,離倒是知道一二,七日,隻需七日,七日後,離自然還諸位一本完整的《仲賢通考》。”
眾人隻道他誑語誇口,周全也是疑慮重重,隻是那時,除了暫且相信李莫延,也別無他法。
七日後,當李莫延將一本完整的《仲賢通考》呈到周全案上,並經由幾位讀過此書的同僚閱驗,表示與原書幾無所差時,蘭台上下,無不稱奇。
那些老學究們對李莫延態度從鄙夷變為歎服,禦史中丞周全更是對其另眼相看。
自此,但凡是有些印象,卻尋而不得的書目,學究們都會對李莫延提起。而其中多數,竟都是李莫延早年讀過的。若是當日他心緒尚佳,便自然會應下一兩本默述下來。一段時日後,滿座同僚,無人不對其稱服。
李莫延暗笑,若是讓學究們知道他們眼中的“奇人”便是以一手春宮,名動天下的臥梅居士,不知道那些人會是何種神情。
那內侍領著李莫延進了宮,卻隻一直向李莫延的住所方向走,李莫延疑惑,內侍卻說道:“陛下命李大人打理行裝,速速遷往沐梓閣。”
那癡人還真是心急啊,不過,用公務時間忙私事,李莫延倒也樂得輕鬆。偷卻浮生半日閑,最美不過如此。
李莫延的行裝不算多,他回到住所時,月出便已然在收拾,待得眾內侍將二人的物件都搬到沐梓閣,李莫延卻發現無故多出了幾口沉沉的木箱。
李莫延攔下一名內侍,指著那幾口看來十分眼生的箱子,問道,“那是何物?”
“那些,是陛下吩咐奴才們送來的書冊,供李大人賞讀。”
李莫延將那幾口樟木大箱一一打開,果然書目繁多,品種齊全,經史子集皆得其類,也不乏民間逸聞,奇聞怪誌。連這類“閑書”都沒捺下,可見澹台風對那孩子還是有幾分用心的。
澹台風的苦心又何止如此。
李莫延行至方知,與他從前的處所不同,這沐梓閣竟是獨門深戶,二進院落。牆外附著一人高的花圃,密植迎春,撒落滿枝新綠,鬱鬱蔥蔥。已是孟春,垂枝間燦金色的小花星星點點,墜得一牆春意,自有意趣。在這恢宏雄健的皇宮,隨處可見廊腰縵回,簷牙高啄,相比之下,此處卻顯得清雅不凡,別具一格。
而這些,卻遠不是全部。一段時日後,李莫延才發現沐梓閣周圍的巡侍值防,遠比別處密集,明處已然如此,暗處自是不消說。
是夜,澹台洛如約而來,精神自是振奮,再次對李莫延俯身長揖,稱其為先生。這個稱呼,倒是讓李莫延直覺得不適,就如同喝著豔酒,與美人狎昵,奏的卻是廟堂禮樂,怎麼聽怎麼別扭。
“在下為殿下授課便是,隻是切莫稱什麼先生。”
“那,洛該如何稱呼?”澹台洛疑惑。
如何稱呼?憑著他是癡人的兒子,憑著自己與澹台風少年相識的情誼,若在民間,也該稱為叔父了。既是私下授課,除去月出外,並無他人知曉,那麼就算真的如此稱呼,也不算是逾越吧。李莫延如是想著,便說道:“且喚我離叔,如何?”
澹台洛卻有些不悅,麵前的男子,他從初見時開始便存有好感,他願將他看作朋友,看作先生,卻從未想過將他視為長輩,更不願他將自己當作孩子。
年幼的澹台洛也不知這份執拗到底從何而來,隻是本能地反對著:“喚你叔父?可你才比我大幾歲?”
李莫延輕笑道:“殿下十歲剛過,離卻二十有四,離若在你父皇那般年紀娶妻,孩兒隻怕也比殿下小不得幾歲,怎麼就稱不得叔父?”
見澹台洛抿唇不語,李莫延又道:“莫不是殿下覺得離身份低微,配不上這。。。。。。”
“不是,”話還來不及說完,便被麵前的孩童打斷。
澹台洛深知,再推卻下去,便顯得驕矜了。他雖貴為皇子,卻從未真正被當作皇子對待,除去母親之外,李莫延是唯一給予他關懷的人。這份情誼,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也是他想一直牢牢抓住的。隻要他能永遠握住這份珍貴,捂在胸口,一個稱呼而已,又有什麼要緊。
“好吧,就依你,”他雖然如此作想,心中卻仍有些許沮喪與不甘,片刻後,才不情不願地從唇中擠出兩個字:“離叔。”
起初,澹台洛隻是按約定晚間才會到來,慢慢的,白日也會到沐梓閣待上好幾個時辰。月出雖生性好靜,卻到底隻有十五歲,不免也帶著些孩子心性,李莫延到衙中署事時,澹台洛與月出倒也能說到一處。
月出本是李莫延之養父李沅於臨州收養的孤兒,帶回宅中時年方五歲,便是那般年紀,卻已出落得粉妝玉琢,他自小寡言,靜謐之美渾然天成,李莫延初見他時便覺眼前一亮,當即便為他贈名月出。
月出七歲時,李宅來了一名雲遊道人,見過其人後,隻對李沅道,這孩童眉若柳葉,目瀲秋水,日後恐因其麵相而遭人禍。李沅當即便求那道人收月出為徒,教習武藝,以圖一技傍身。道人將月出帶走,這一去便是六載光陰。再次回到臨州時,當年的孩童,已然成為了翩翩少年。
李莫延將月出視為親弟,月出卻執意於主仆名分,李莫延隻得做罷,卻一直對其愛護有加。
就連澹台風,李莫延亦是防了又防,月出之美,較之後宮中的男寵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匹夫無過,懷壁其罪,誰知道那癡人會不會見色起意,圖之而後快。
月出會武,與澹台洛自然又多了些可談之處。每每他在院中修習招式時,澹台洛總是滿臉豔羨之色。時日久了,李莫延便也默許了澹台洛跟著月出習武的念頭。如此,即算是為月出派了件差事,也算是全了澹台洛的一樁夙願。
“你這個月出,可是詩經中的《月出》?”
“是。”月出低聲答道,卻轉頭看著李莫延,眼神中既是無奈,又是埋怨。
本是大好男兒,卻被起了個如此女氣的名,他會不滿也是自然,李莫延低頭輕笑,悠然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說著,隻轉頭看著澹台洛,“你看月出,不正是那月下美人的模樣?”
庭中柳樹已妝成滿樹碧玉,纖細茂密的枝條隨風搖曳,依依嫋嫋。春風拂麵,溫潤和煦,隻叫人醺然。滿院白絮,飄舞若雪,如夢似幻。
澹台洛怔怔地點頭,眼神卻不自覺地鎖著李莫延,月出固然生得柳眉芙麵,又怎能比得上眼中人的半分風雅飄逸,靈動不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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