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章節字數:3312  更新時間:11-07-20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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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莫延的行裝中有好些舊時的書冊,那是他少時與葉承安同窗時用過的。當初離開臨州時,究竟是因為何種緣故帶走這些,究竟是有意或是無意,他心中也不甚明了。

    少年時的他巧心慧思,穎悟絕倫。再晦澀的文章也能立刻望文知意,通讀如流,偏偏又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如此,便漸漸成就了他恃才傲物的性子。幾位同窗又豈能入他的眼,隻除卻一人------望遠侯世子葉承安。

    蘭芝瓊樹,玉質金相,隻是初見,便讓李莫延心中怦然。彼時,仍是少年的葉承安已借著一副《寒塘鶴影圖》名動一方。

    李莫延方才了悟,能讓自己戀慕的,並非螓首蛾眉,紅粉胭脂。

    那一年,他們十三歲。

    葉承安自是書畫一絕,文思才辯卻稍遜於李莫延,如此,便不由地暗暗自惱。自此,但凡遇到文章有晦澀難懂之處,李莫延便會在一邊寫下注釋,入課時,隻將二人的書冊交換,起初葉承安也並不領情,時日長了,卻成了二人間互有默契的習慣。

    書齋內,一夜夜的並讀剪燭。鏤花窗外,一聲聲的雨打芭蕉。

    書頁上,行列間,一字一字的蠅頭小楷。便是他們同窗的七年。

    少年時的愛戀,雖然真摯,雖然無垢,卻最是無情。昔日的山盟海誓,你儂我儂,終究躲不過一朝好夢成空。

    一道賜婚懿旨,一段無望的掙紮。李莫延永遠都會記得那日鮮衣玉轡的葉承安,也記住了那日十裏紅妝的臨州城。

    往事俱已。縱使當初那樣熾熱地愛過,那樣淒厲地痛過。在某時,也可能曾經怨過。

    卻終究是不再怨了。

    總有一些人,一些事,會教會你什麼是愛,什麼是痛,什麼是忘卻,什麼人生。

    李莫延生性豁達,自是不會長久沉湎於舊事,隻是不曾想到,當初那些寫滿注釋的書冊,現下還能派得上用場。便是如今已然收下了澹台洛這名學生,但若如尋常先生一般,一字字地教他辯文斷字,又豈是慣於庸懶的李莫延會做的。

    倒不如將這些舊書送予澹台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澹台洛拿到書時,連聲感謝,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注釋,心中暗歎李莫延當年著實用功,今日的滿腹經綸果真不是沒有來由的。

    澹台洛心中湧起陣陣暖意,就連那些依然發黃的書冊,拿在手中仿佛都是暖的。這些書本皆是李莫延少時所用,從臨州到京城,輾轉了幾處也不曾丟失,相必是他極為珍視的。如今卻毫不吝惜地贈予自己,這份情誼,有何止幾本書的分量。

    能讓李莫延成為自己的先生,已經是很大的幸運了,因此,澹台洛格外珍惜。他的資質,自是比不得李莫延,甚至也比不上葉承安,他的長處在於足夠勤勉,孜孜不倦,凡事皆求甚解,一段時日後,功課果真大有進益。

    澹台洛對李莫延敬慕有加,漸漸地,便不免連字跡都刻意模仿。李莫延少時多臨元琳,時日久了,便自成一體。一手行楷,峭勁秀麗,自然流暢,筆道瘦勁,結體舒朗,格外飄逸。

    澹台洛固然是用了一番心思,但這樣的飄逸,從他筆下寫出來,卻是另一番景象:隻追求形似的模仿,故作不拘,點畫啟承,斷續虛實間皆為刻意。

    李莫延看著,便禁不住皺眉。

    “離叔,我寫得不好麼?”

    豈隻是不好,根本就是不合適。這樣一板一眼的性子,卻一心模仿那樣不羈的筆調,縱使澹台洛再用功,隻怕也難有大成。

    李莫延輕歎道:“有性無功,神采不實。有功無性,神采不生。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你,便是這後者。”

    見澹台洛神情中頗有些沮喪,李莫延便也不再多言,隻尋出一冊《元結碑》拓本,道:“顏字雄健深厚,持重舒和,今日起,你便臨這個罷。”

    換新貼臨字,卻真正讓澹台洛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雖對李莫延的字喜愛至極,臨起來卻著實吃力,他已然用上了全部心力,也極為勤勉,可就算他再如何用心,成效卻並不能如他所願。

    而新貼中的字,卻讓他有了如魚得水的感覺。才不過半月,他便稍稍有了些心得,那些字寫來如此襯手,起落轉承,皆隨了他的意,仿佛最初就是為他所造一般。

    仿佛鑿開的泉眼,隻通一塞,泉水便涓涓而下,暢然淋漓,他隻覺得渾身無一處不舒展。

    李莫延也頗為滿意,看過後方道:“寫不得元琳,並不是你不夠用心,隻是,這氣力,根本用錯了方向。元琳其字,飄逸如風,灑脫不羈,你性子卻端實。那字與你之間,根本處處相悖,便是你再用功,也隻是南轅北轍。

    而顏字敦厚雄渾,處處合你心性,也正因如此,你才能有此進益。此為字如其人。

    不隻寫字如此,世間萬物皆有其道,遵其道而行,方能事半攻倍,日後,便是遇著其他事,也當好好想想我今日對你所說的話,由小見大,由一事而知多事,此為智。”

    往後的一段日子,澹台洛的字果然飛速長進。也隻是一段時日,卻慢慢停滯下來。他想了很多次,也尋不著個道理,隻是每日寫來寫去,都不能再如起初一般的有心得。

    澹台洛的應對方式便是反複寫,不停地寫,明明隻需通讀的文章,他卻一一謄抄下來,一次,兩次,許多次,一篇,兩篇,許多篇。便是如此,卻仍不得脫困。

    “從今日起,停筆三日。”李莫延如此說道。

    “離叔,這是為何?”

    “無須問緣故,你隻管停筆便是。”說完,李莫延轉身指著案上筆墨,對月出說道:“都收起來,藏好了。”

    澹台洛隻得訥訥地看著月出將筆墨紙張一一收了下去,至於藏於何處,他也不能知曉。

    接下來的三日,對澹台洛來說極為難熬,他拿出書本,隻需翻上幾頁,右手便自然地伸到一旁,欲提筆,花梨書案上卻隻有一方端硯,一隻空空的筆洗,幾本書,和他前些日子寫過的字,擺在一側,厚厚的一疊。

    他覺得有些手癢,無奈,筆墨真正被月出藏了個嚴實,即便不是如此,他也不願輕易逆了李莫延的意思。

    他拿起自己寫過的字,一張一張讀,一字一字看,而後,又拿出原貼,細細比較思量。用筆從何處起,至何處落,如何轉承,如何收筆,何處提按,如何頓挫,筆力輕重,點畫線條之粗細,運筆之徐疾;貼中是如何,他筆下又是如何,看著看著,便拿手指在案上描摹。

    三日後清晨,他到得比以往更早,月出心中了然,不等他開口,便從裏間將筆墨一一拿出置於案上。這一日,澹台洛下筆果然酣暢到了極至,以往不能通的,仿佛三日間全然清楚了,每一筆,每一劃都能隨心而馭,隻覺得豁然開朗。

    李莫延從官署中回來,看了看澹台洛的字,點頭輕笑道:“果有進益。”

    澹台洛歎到:“都得益於離叔的法子。”口氣中十足欽佩。

    “凡事不能靠蠻力,勤奮固然是好的,如你前幾日一般學而不思,一味地逼著自己寫,還不若停上幾日。你技癢,自然會仔細觀摩思量,細細比較,如此,方能知不足,知其不足方能知改,此為悟。”

    此為悟!李莫延教予澹台洛的這些,隻求當時給他說得明白,能讓他明了個中道理,由小事推斷大事,以一事而知天下事的道理。但卻不苛求他立刻領悟得透徹,隻是囑咐他,必須記著,牢牢地記著,待到日後有用處時,拿出來反複思考掂量,方能真正有所心得。

    蟬鳴散盡,雨一場涼過一場,轉眼又是一年秋。晚膳方過,日暮時分,李莫延在院中望著遠處的珞山,歎道:“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

    說罷,微微側頭,對澹台洛笑道:“這句,分明說得就是此時的珞山。”

    自然是秋日,自然是雨後,自然有隱隱蒼山。澹台洛點了點頭,隻覺得無一處不貼切。

    “哦?當真貼切?”李莫延挑眉問道。

    “並不覺得有異。”

    “不覺有異?”李莫延指著珞山的方向,“你看那山,是什麼顏色?”

    澹台洛果斷應道:“翠色。”

    “果真是翠色?”

    見李莫延問得不依不饒,澹台洛心中不免有些動搖,思索了片刻,才答道:“母親告知我,珞山遍植鬆柏,鬆柏為翠,珞山自然是翠色。”

    李莫延微微皺眉,“再看,看仔細些。忘掉遍植鬆柏,忘掉鬆柏為翠,此時的珞山,究竟是什麼顏色。”

    忘掉遍植鬆柏,忘掉鬆柏為翠!

    澹台洛定定地目視著遠山,薄薄暮色下,蒼莽蜒綿的山顛,銜著空茫天際。而那山與天際相接處,被水汽嫋嫋暈開,似能見,卻又迷蒙。而此時珞山的顏色,竟然是……

    澹台洛隻覺恍然,“果真是不翠色,似靛青,似黛紫,又如淡墨……”

    “現在知道了?”李莫延輕笑,“可知你錯在何處?隻因有人告知你那山上種滿鬆柏,又告知你鬆柏為翠,你便憑這些信口說為翠。鬆柏的翠色,便是其質。往日裏,你所聽的,所學的,書上所講的,也都是。世間萬物皆有其質。

    物雖有其質,卻不是絕對。同一物事,往往能因時不同,勢不同,而呈出萬象。

    因此,書上所說的道理,也並不是絕對的道理,你便是了解了十分,也當有三分存疑,而日後行事時,當因其時,觀其勢,細審識,明判斷,那些道理能不能用,當如何用,都要一一分析。如此,方能不辜負你以往所學。

    山都動了,你卻不動,如此,當真不可取。”

    見澹台洛怔然不語,李莫延又笑道:“此為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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