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67 更新時間:14-08-11 19:51
龍少陽終於得以與陳秋英麵對麵的坐在一起,已然是太陽偏西的時分了。
一下午自由民主集權政黨關係的天花亂墜,龍少陽自覺無趣。他是一個商人,商人眼睛裏隻能看到兩樣東西,盈和虧。
而講台上那位侃侃而談的林老師,似乎扯了太多的線頭來試圖搭建一個隻存在自己理想中的烏托邦世界,也不知是繼承了哪些文人的浪漫主義,或者,理想主義。
“到底是術業專攻,馬牛其風,”龍少陽這樣想。
陳秋英卻似乎對那位躊躇滿誌的年輕教師頗有好感,畢恭畢敬的行了禮道別以後,才一副得閑的樣子,拍著自己的貝雷帽,笑嘻嘻的同龍少陽打招呼。
“小印說你不中意鮮花,我倒真有十二分的失望。”龍少陽笑著彎下身子,麵目上寫盡了溫和,“不,是十二萬分的失望。”
陳秋英搖搖頭:“鮮花誰不中意,但是這花來的未免名不正言不順了一些。”
“是嗎?”龍少陽微覺怔納。
如此開門見山的質疑對於像他這般步步為營的商人來說,實在是鮮見的可以。
待仔細地將眼前的姑娘端詳了一番後,他又嗬嗬的笑將起來,伸手在她的貝雷帽上掃過一記,抹去埃塵一般。
“你還是一點沒變,”他說,“好久不見了,老朋友。”
“是什麼風把我的老朋友吹來了呢。”陳秋英歪著頭,微翹的嘴角揚起一個狡黠的弧度。
“思來想去還是要帶給你一些東西,這就來了。”
“什麼好東西?”
“關鍵時刻能救你一命的好東西。”
“生死有命。”
“由人不由命。”
陳秋英伸出手來,攤開手掌,指頭朝龍少陽輕輕一勾:“相信我會喜歡那東西,謝過。”
玲瓏的小手槍放在女孩的手中,剛及手掌大小,陳秋英掂了掂槍身,且覺得分量尚不及鄰舍小梅的胭脂盒,“果然是好東西。”
“你懂槍?”
“難道你懂花?”
兩人相視一笑,心底忽而又親近了幾分。
那個許久之前的童年時光,兩人為了搶一杆竹馬鬧成一團唇槍舌戰的情形仍曆曆在目。
“青梅竹馬的時光再回不去了,陳小姐是這麼想的麼?”龍少陽好整以暇。
“心隨境遷。”秋英笑了笑,“這幾年,什麼都變了。”
“可我還聽說過一句話,叫境從心變。”
“可惜,這個世界變化的太快。從量上來講,它對人心的影響遠大過於人心對它的影響。”
“你的老師教你的?”龍少陽頷首,指向門口一片暗去的夕陽,“偏課大王?”
“是船長。”
“船長?”這倒是一個新穎的稱呼,龍少陽這樣想著,“哪個航道上的船長?”
“推動新革命發展之航的船長。”
陳秋英麵上那些自豪與向往的神色看的龍少陽徒然氣悶:“新革命?這世上哪有推不散的革命,古往今來不都應驗了。”
“龍大少爺,知道我與你的區別在哪裏麼。”陳秋英伸出食指比劃,撇豎點橫,清清楚楚的兩個大字----
“信念……”
“對,就是信念。”陳秋英道,“你眼裏看到的是這個世界能帶給你的,你可曾嚐試著看看你帶給這個世界的?”
“哦?”微微側頭,男子勾弄著下巴,似是尋思一般看了陳秋英許久。最終還是搖搖頭,落下一句罷了,便不再深思方才兩人的對話。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些家常,頗有些無趣的意味。
送陳秋英回到澄潔樓的時候,天邊的晚雲已完全暗成了同夜幕一般的顏色。
走過校園石牆,四月的楊柳正隨風蕩出一層漣漪,雖隻有寥寥剪影,那新生的香味卻在空氣中久散不去。
陳秋英的話又次出現在耳邊。
“推動新革命發展之航……”
龍少陽搖搖頭:“真真是馬牛其風。”
5月,滬川,下馬坡濂山,龍家大宅。
龍少陽在喝著茶,杭州梅家塢雨前龍井,根根同浮標似得豎的筆挺。
龍小印掂量著手中暗紅色的請帖,眉頭皺作了一個川字。
“滬川商戶代表會議,發帖人是趙氏,可趙三爺兩年前就已乘仙鶴而去,這事蹊蹺啊。”他說,“依我看,應該是個鴻門宴。”
龍少陽用小指撥弄了一下杯中綠葉:“就你知道的說說看,趙家現如今的當家人是誰。”
“應該是趙三爺的幺子,趙國邦。”
“整個滬川都這麼看。”
“難道……”
龍少陽斜過身子,指頭沾上的茶水在桌麵上點出兩個不明顯的水窩,“女的。”
龍小印更顯吃驚:“誰?”
“趙阮阮。”
“有些耳熟。”
男人笑了笑,突然撚起一手不怎麼好看的蘭花指,捏著嗓門:“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帝女花帶淚上香,願喪生回謝爹娘……”
“是她!”龍小印一拍雙掌,“這麼一唱我就想起來了。”
“下絆子的人請咱去喝酒,哪有拒絕的道理。”
他晃了晃手中杯盞。茶水的濃淡適宜,正合心意,“是好茶。”
13日,夜有小雨,朝陽大街最排場的酒樓,攬鳳台。
雅座蟠桃園同個小歌舞廳似得在最前頭搭了一個半中不西的小戲台。班子靈活機動,見著黑頭發的就串幾出折子戲,見著黃頭發的便甩幾支大腿舞,算是節目餘興。
此時滬川大小商號的代表人正集結一堂,戲台上唱著《六國大封相》。
源字號的代表人是龍小印,身邊坐著趙五公子,趙國邦。
隨著水酒佳肴的輪番上陣,那美其名曰的商戶代表會議行到此時也算露出了其全部的精髓。酒席上觥籌交錯,除了名揚在外的幾雙仇怨之外,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竟都如同結了姻親一般言笑晏晏,親膩無雙了起來。
各懷鬼胎。
頭頂上水晶燈插了蠟燭,明晃晃的看花了人眼。三五杯老窖加赤霞珠的混酒下肚,龍小印的眼神開始隨著燈色旋轉起來。
趙國邦自然不肯落下這“值得”攀談的機會。
“聽說龍先生在源字號幹了13年,可算是大將中的大將元老中的元老了呀。”他這麼說著,順手拋出了高帽一頂。
龍小印脖子也紅了起來,“不敢當不敢當,幹了八十年的也大有人在。”
“哎,那可不同,龍先生可是當家人的心底針。”
“是指紮了會疼的麼。”龍小印擺擺手,“我們家少爺不疼我,不疼。”
“不不。”趙國邦有些氣滯,微微欠了身子,壓著嗓門,“我的意思是,源字號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經由龍先生的手不是。”
龍小印打了一個酒酣,眼珠子咕嚕了一記,頗有些得意的神色。
左右著眼了一番見無人瞧他後便嘻嘻笑著湊近趙五公子的耳朵,大著舌頭:“源字號裏,我什麼事兒都知道,嗬嗬嗬。”
“那你說說看,太源百貨的那塊地到底是怎麼著。”趙國邦故作為難,“說實話,要競標那塊地我是誌在必得,但究竟是不是物有所值,我這心裏真的七上八下定不定啊。”
“我就和你說,你別,別告訴別人。”龍小印紅著眼睛,“那地,不成。”
“什麼?”
“我說,那地不成。”他咽了咽口水,“完全不成。”
“騙人的吧?”趙國邦鬥蛐蛐。
“我騙人?!”
蟠桃園雅座八大桌的商戶們原本正聊的起勁非凡,但聽頭座上突然一聲巨響,猶如沸燙裏澆進了一勺冷水,頓時靜了八分。
滿座來賓紛紛然伸長了脖子朝那頭望去,隻見得源字號代表人正搖晃著身子撐在飯桌上,座椅翻到在一邊,正是那聲巨響的來源。
大理石鑲背的太師椅整個翻了個,這源字號的代表人真是醉的不輕。
“騙你我是龜孫子!”那人粗著脖子,口齒含糊,話語卻字字要害,“那地風水不好,做一年賠兩載,不信你就去投來試試!”說罷踢了一腳眼前的八仙桌子,一臉氣急的模樣甩袖欲行。走時又巧絆到了橫躺的太師椅子,一個趔趄便向下撲去,幸在被周圍人左右一架,扶住了。
“龍先生何必動怒呢,喝成這樣。”趙國邦滿臉的誠惶誠恐,“龍先生醉了,小李,送龍先生回去。”
“我自己有司機!”龍小印試圖掙脫左右臂膀的攙扶,癱的愈加明顯了。
“趕緊送回去,送回去。”趙國邦擺著手,眼角終於顯出三分不耐來。
龍小印就這麼被駕著送出了蟠桃園,一路上甩頭甩手,鬧的不亦樂乎。
拐個彎出了前門,龍小印的司機正撐著傘等在門口。
“龍先生就交給你了。”送行的人心中縱使有萬分懊惱,這時卻也不敢甩手丟人,一邊在心裏罵著三字經,一邊在臉上堆起笑來。
“辛苦了。”司機這麼說著,把龍小印推上了車。
街邊的燈光有些昏暗,叫人看不清車內完全的光景,隱約隻見後座似有一人,被陰影埋了一個透實。
小車緩緩開出,拐進了前邊一條僻靜的岔路。
“裝的假了。”車後座的人終於開口。
“少爺。”龍小印直了直身子,“其實喝的真不少。”
“鬧騰的歡?”
“十分歡。”龍小印看了看窗外,“少爺那邊呢。”
“爭了點口舌之快。”
今日的商戶代表會議,龍少陽是跟著一起參加的,隻不過去的不是蟠桃園,而且距離蟠桃園九曲十八彎的四寶閣。
龍少陽是在攬鳳台的門口被人截走的,於是龍小印便勉為其難的當了一回賣酒撒潑的代表人。
截走龍少陽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以一曲《帝女花》紅透半個滬川的吊嗓子的,秦阮阮。
或者說,趙四姨太,趙阮阮,又或者說,趙氏當家人,趙阮阮。
龍少陽走進四寶閣的時候,趙阮阮正靠在桌前點著一支玉堂春,吞雲吐霧。
“原來唱戲的也能抽煙。”這是龍少陽說的第一句話。
趙阮阮微微一笑,豔麗的眉目在煙霧中略顯朦朧,“好久不唱了。”
龍少陽不請自坐,“那麼,今日是請我來聽戲的。”
“不,是請龍大少耍大刀的。”
“可惜了,我隻會耍花槍。”
“是花腔吧。”趙阮阮點了點指間煙枝,摁在桌台上滅了一個透實,“龍大少像是有備而來。”
“算是,出門前吃了點餅。”
“看不出龍大少還有這樣風趣的時候。”
“我對著漂亮女人的時候都會很風趣。”
趙阮阮歪了歪頭,瑩白的指頭繞過耳際,劃了一道鬢發在耳後,風情萬種。
“那麼就請龍大少說說,”她問道,“我是怎樣的女人。”
龍少陽不假思索。
“頭發長見識短的。”
趙阮阮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隨即又笑上眼來,“龍大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趙四姨太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趙氏當家人的麵子終於有些掛不住了。
“龍少陽,”她歎道,“你果真是死性不改。”
“可是江山易改。”龍少陽道,“比如雀占鳩巢,狐假虎威之流。”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商人,倒像個耍性子的。”
“你不就喜歡這個。”
“你!”趙阮阮終於耐不住性子,“今天來不是為了同你爭口舌之快的。”
“那是為什麼?”
“聽說你龍大少前些日子窘迫到要賣地自保,會不會啊?”趙阮阮丟出一記軟槍彈。
“不是拜你所賜麼?”龍少陽攤手,嗬嗬的笑了起來。
趙阮阮的臉上頓時退去了顏色,咬著嘴唇靜坐許久,終於鬆了口。
“你是怎麼知道的。”
“如果你恨一個人,你最想做什麼?”龍少陽反問,“如果你想做的僥幸成就了,但效果卻大乎你想象,你會做什麼?”
“會做什麼?”
小車開過歐江大橋的時候,龍少陽問了龍小印同樣的問題。
龍小印是這樣回答的。
“如果恨一個人,我會想在他背後這麼擺上一刀,如果報複僥幸成就了,但那人卻似受到了比之報複更大的傷害,我就會心裏疑惑,然後假惺惺的上前看個究竟。”
龍少陽點點頭:“這女人有手段,頭腦卻不聰明。”
“賣廠自保,引蛇出洞……”龍小印想了想,“隻是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少爺似乎對這位趙四姨太……”
“她上過我的床。”
龍小印無比驚異。
“少爺難道是想再續前緣……”
“髒。”龍少陽一臉的厭惡,“那時候她給我喝了一杯酒。”
“所以少爺恨她?”
“不是。”
“那……”
“那女人喜歡我,”龍少陽笑了笑,“女人會為什麼輸?”
“什麼?”
“‘情’。”龍少陽頓了頓,“趙氏企業是把龍椅。”
話語到此便不需再多說,彼此心照不宣。
小雨開始下的有些急了。雨點打在車窗上,烘出些淩亂的節奏感。
龍小印就在著噼啪作響中昏昏欲睡。
除卻這雨聲,今夜還真靜的讓人心頭滲然---------
如果沒有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如果。
“砰!”
是一聲槍響。
好像勢在劃破今夜平和似的,淒厲而又刺耳。
聲浪在民屋間來回碰撞了幾番,終於慢慢平息下來。
不多久,交火聲便隔街響起,喧嘩尖喝由遠到近,在及耳處又突然散了開去。
是什麼人逃脫了!
龍少陽依舊如同雕像似的靜坐在車中。
龍小印卻莫名心慌。
“快些開!”他衝著司機喊。
哪知話音才剛剛落下,身子就已急往前甩去。
“幹什麼急刹車!”
“該死的,”司機喝了一聲,“是個人!”
車燈的光暈下,雨線絲絲分明,車內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沒有人下車。
龍小印反應比較快,伸手摸上腰間的手槍。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那被撞之人踉蹌著站起身來,手中的槍始終不變的警惕,直指車內。
因為車燈的關係,龍少陽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人的麵容。
有血從他額上蜿蜒而下,很快被雨水衝去。
雙方僵持。
龍少陽甚至能感覺到,那人也在看著他,縱使車內的空間是這般的狹小。龍少陽很確定這種感覺。
直到那人轉身一瘸一拐的跑開去的時候,龍少陽的心裏冒出了一個更加不可思議的想法----
“我認得他。”
他這般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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