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17 更新時間:11-08-09 22:14
來人穿著一襲紅白花底銀線織斜紋的大岔旗袍,肩上裹了一條紫貂皮,眉色描的淺淡,口紅
卻豔麗非凡。
“有何不可,”她說,“移沙聚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簡單點的,”她從手袋中甩出一遝
紙契來,“趙家隻是開了開口,這些鄉土商戶就河水一樣湧過來,”又看了眼龍少陽,“各
位還有何顧慮?”在座各家都有些受鼓動,心中有癢,麵上卻依舊踟躕。
這所謂的反洋商聯盟成立之初,除了少部分商戶真正抱著“為國為民”的請願心外,大多數
皆是學樣望分羹的心態。
源字號樹大招風,與洋商往來的頻繁更是叫不少人恨的眼紅牙癢癢。
本想著扯出些大頭戶施壓叫龍少陽就範,如此,源字號削下的洋人生意怎麼的幾家也能撿來
一些。但施壓的碼到底用什麼,幾個大家們還是想的簡單了些。
舊情麵?輩分論?以多壓少?忠信輿論?減少交易往來?龍少陽一個都不怕。
龍少陽提出的是更實際的,也是他們最怕的,關閉買賣,或者,撤股。
直到趙阮阮的出現,如同當初鼓動他們一般,這女人的手中總能拋出些讓他們信以為可用的
花樣來。比如這次,她拋出的這一遝本土商號合作意向書,著實叫他們定了定心眼。
至少有了後盾,哪怕是真的要關閉同源字號的交易。
四廠八家的人麵都微微露出些花色來,震動之餘更是吊著眉梢兒左顧右盼,相互使起了眼色
。
龍少陽但笑不語,握著手杖的指節有些許的青白。
“自然,要做這樣的決定實屬不易,”趙阮阮挑著一角柳眉,一臉了然於心感同身受的模
樣
,“如此這般,不如各位先行回府仔細思忖一番,待到心有明鏡的時候再找龍老爺商量不遲
,”話語說的是勸慰,但這‘仔細’二字卻又別有音調,直叫那聽者心中所想愈加難耐。
萬生銀行的老禿瓢首先起身,強作愜意的彈了彈手中氈帽,扯著麵皮揚起一個笑來,佯作歉
意。
“各位慢用,不才有事先行一步。”說罷便推椅離座,路經龍少陽身旁時亦輕輕一哼,算作
解氣。
巨頭走了一隻,底下人心攢動的聲響便愈加明顯了。。
緊接著的,“著天下”的宿老,福生絲織的錢氏兄弟,長生煙,麗華織錦……
一刻鍾未到,這桌豪門宴已然冷去了七七八八,唯剩三兩點人頭尚在席上。
龍少陽始終不變的姿勢,手指點著烏木杖的黃玉雕頭,側頭微笑。
席上隻剩下了城東銅器廠的李銳李老板,馮家大奶奶,以及方才青麵又紅臉的王氏二老爺
。
“各位是舍不得這鮑參宴?”趙阮阮從手袋中摸出一排玉堂春,隨身的小夥計立馬送上火來
,“這一湯一羹裏頭滲著的可都是洋人的腋下的腥臭味啊。”
龍少陽歎了口氣,“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
“趙家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說話了。”
趙阮阮麵色一變,“國邦主外,我主內,我們母子同心,其利斷金。”
“嗬嗬嗬嗬嗬。”龍少陽笑的促狹,左右看了一眼尚留的三人,“好一對……嗯……”他眯
起眼來,一臉的苦思,“好一對母子啊……”
話中曖昧,誰人能不懂。
最先變臉的不是趙阮阮,而是馮氏守寡三十年的馮大奶奶。
“我們馮家從來不染髒活上身,這事就這麼罷了吧,”老太太一臉的怒色,“想是少了我
這看不得人汙濁的老嫗,你們能做的更順暢些。”她又看了一眼趙阮阮,“不過趙太太,主
內可不是這樣的。”說罷敲了敲手中的拐杖,由著下人扶離了座位。
龍少陽即刻起身,從下人手中接過老太太,將其攙出了門口。
馮大奶奶看了看比自己長出三個頭的龍小侄,突然歎了口氣,話音也變了許多,“王老說這
是一樁救國救民的大好事,我這麼走了一遭,算是看明白了。”
她拍拍龍少陽的手背,“你啊也收斂點,活像了你老子,這嘴裏不饒人的。洋人的生意呢
也悠著點接,”她停了停,皺著眉頭看著龍少陽的臉,“時候不同了。”
龍少陽不做聲,微微點了點頭。
再回到包間,王二老爺與李老板已經離去,隻留下趙阮阮一人立在窗前吞雲吐霧。
“怎麼,是想給我獨演一段帝女花?”
趙阮阮回過頭來,麵上的神色有些複雜,“我是想問龍大少一個問題。”“什麼?”
“我剪短發好看嗎?”龍少陽側著頭打量了一番,“那邊,再燙個卷。”
趙阮阮摸了摸鬢邊,突然笑了,“龍少陽,你……”她垂著眸子,“罷了。”
龍少陽努努嘴。
女人深吸了一口氣,霎時又回到了風華淩人的模樣,“這桌的油膩真叫人看著惡心。”
手指輕輕一點,那煙頭就正好落在了一盆羊腩煲中,極盡嘲諷的上下沉浮一番,開出了幾朵油花。
民曆五月初,夏初風暖。
源字號總行的門庭內卻是冰洞一片。
龍小印被紛紛而來的終止買賣協議壓的透不過氣來,跑東家竄西門無果後,終於厭煩的將自己甩在了座椅上,再沒氣力移動半寸。
長期買賣的害怕違約金自然不敢猴竄,但短期的就成了問題。源字號在年中本有一批欲將新簽的貨材原料買賣合同,此時更不知招惹了哪方瘟神,一個個皆都做了漂水,再無蹤跡。
偏偏這頭幾份交貨保證書又方才簽畢,到時人在貨難出,賠錢事小,丟了招牌卻是大中之大事了。
如此情景,龍少陽依舊閑在家中喂鴿子,偶爾出門散散步也隻是往市井的小米鋪小當鋪晃悠,沒半分迫在眉睫的緊張感,直把龍小印急的腰子疼。
然而此時卻出了一件叫四方更加震驚的事。
前月被人暗殺不成的政治委員終於死了一個透實,屍體在甌江的亂石灘上被個摸魚的看了去,說是鼓鼓漲漲的,綠花花的一片。
政治委員是被人蒙了嘴和個大石塊一起綁麻袋裏丟下甌江的,蒙嘴的料子是一截西裝的袖子。袖子泡水時久,卻仍舊依稀能辯袖口那枚裁縫的手工印。
半個滬川都響當當的滿福裁縫鋪從來不做窮人的生意,店裏的店柱方師傅更是千金難買一線穿,而付得起方師傅手工費的,整個滬川屈指可數就這麼幾個。
龍少陽是方長生的老主顧。
泡水的袖子裏縫著方長生的印。
龍少陽在第一時間想起自己那件“出借”的西服,心裏閃過無數種可能性,結果都略顯消極。
他突然想起了一句成語-----賠了夫人又折兵。
龍少陽得到消息的時辰不算晚,巡捕房的那群賭鬼們還沒膽敢上來龍家詢問。
被反洋商聯盟攪合的一個頭六個大的龍小印此時已然快超脫成仙,將警察局透給探子的消息匆匆交與龍少陽後連著喊了幾遍“少爺”,眼珠子都閃出了紅光。
“阿倫同你說的?”龍少陽這麼問。
“少爺!”
“你在怪我?”他又問。
“少爺!”
“都說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龍少陽搖搖頭。
“少爺……”龍小印歎到,“小的黔驢技窮了。”
龍少陽想了想,“去一趟南嶺,現在馬上。”
半個時辰後,龍少陽出現在了南嶺大學史教樓三樓最拐角的教職工休息室裏。
龍少陽進門的時候,林業平正坐在桌前翻閱著《滬川新報》,新報頭版幾個大字寫的張牙舞爪,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版頭標題------慘絕人寰!副標題------人間自有公道在!
卻不知在說著孰是孰非。
林業平見到來人後竟毫無吃驚的顏色,他指了指新報,“標題取的好,為官不正,終歸要走這一條路。公道自在人心。”
龍少陽不置可否:“我到覺得,”他說,“這是在警示亂民。”
林業平放下手中的新報,雙手交握擺在桌上,抬頭看了看龍少陽,“我有些傷心。”
“為什麼?”
“因為你懷疑我。”
龍少陽嗬嗬一笑,“不應該嗎?”
“如果我說不是,你不信嗎?”林業平又問。
“我應該信嗎?”龍少陽伸出四個指頭,“我們才見了四次。”
“但的確是美好的回憶不是嗎?”
龍少陽怔怔,半天答不出話來。
“那東西不是你的,”林業平站起身來,將袖口卷高了一寸,“信不信由你。”
“那就還給我吧。”
林業平不做聲,開始整理起了桌上細碎。從散亂的書本開始,直到學生習作,再到清洗筆墨,一氣嗬成,幹脆利落。
“文人的手腳倒是有幾分優雅。”龍少陽這樣想。
十五分鍾後,林業平顧自走出了休息室,後邊跟著一頭霧水的龍家大老爺。
行至暗處,林業平終於又轉過身來。
“我在生氣,”他說,“你心裏有沒有一點愧疚感。”
龍少陽搖搖頭。
“走吧。”
林業平抬起右手,習慣性的擱在了胸下寸餘處。
“我有車,”龍少陽問,“要去哪裏?”
“我有腳,”林業平道,“去你沒去過的地方。”
“我不喜歡走路。”
“我喜歡。”
“我不去陌生的地方。”
“你沒斷奶?”
龍少陽心裏有些憋氣,悶悶的不再做聲。
走出校門,上了徐家口街,左拐三道右拐三道,穿過一座橋,到了民居廠房混和區。
龍少陽清了清嗓子,“我沒走過那麼遠的路。”
林業平撇了他一眼,“你以後會得風濕。”
“你好像很喜歡截我的話頭。”
“因為我在生氣,生氣懂不懂啊。”
龍少陽再次吃癟,跟著林業平走進了一座板樓。
板樓的下邊是一個棉花加工小作坊,零星的工人穿梭其中,揚起雪片一般的棉絮來。
空氣中彌漫著新棉略帶潮濕的暖氣。
樓梯嘎吱作響,通往了二樓不規則分布的幾間住房。
林業平推開其中一間的門扉,門開風動窗簾呼啦揚起,撞上了窗上掛著的半圓形小飾件,發出叮咚的響聲。
早知此物略有些女氣,林業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的一個日本學生送我的小禮物。”
“女孩子?”
“是女同學。”
龍少陽好整以暇的點點頭,“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這裏。”
林業平回過頭來,“你這是要我和你推心置腹麼?”
“林老師,”龍少陽道,“我和你有些許溝通上的困難。”
“是嗎,”林業平一臉的無奈,“我還以為我們一見如故呢。”
龍少陽聳聳肩,麵上的表情有點莫名。
夏日暖陽的略影斑駁跳躍在書台之上,穿梭於案頭綠色植物的葉齒間,上島花市所見的這盆文竹,鬱鬱蔥蔥的,開出了新生的顏色。窗外,一群鴿子撲騰著翅膀在半空中打著圈圈,時不時的又降下房簷,撒著歡兒咕咕的叫喚著,和著樓下女人們東長西短的叨叨聲,翻絲棉的拉梆子聲,小孩兒抽陀螺的聲響,煮成了蕪雜的一鍋,熱氣滿溢。
“為什麼呢,文人不都該居無竹不歡的麼?”龍少陽環顧一周,自顧自說到,“嘈雜,混亂,汙濁,這是你的理想?”
“隻有站在這裏,我還能看清楚這片土地上大多數人的理想。”林業平打開衣櫃,從裏麵抽出一件西服,“完璧歸趙。”
“哈。”龍少陽接過西服,上下檢視了一番,“需要我道歉嗎?”
林業平反問,“需要我解釋嗎?”
“願聞其詳。”
“還是簡單點好,”林業平合上門,“龍大少爺,你於此毫無關聯,毫無可用價值。”
龍少陽心尖莫名的有些酸澀湧將出來,“這麼說,是我自作多情?”
“但你的確是懷疑我了。”
“我這樣算不算欠了你一筆。”
“你若要這樣想也好。”
“怎麼說?”
“這一筆是要還的,早晚。”林業平雙手抱胸,“商人要講誠信,對吧。”
龍少陽點點頭,將目光轉向了牆上的一副畫作。
那是一副主調藍黑的油畫,畫麵上蒼茫一片,唯有一點雪白顯得尤為醒目。
“這是什麼?”他問道。
“海燕。”
“海燕?”
林業平清了清嗓子,“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聚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
他微微昂著頭,青色的褂子在午後暖陽斑駁的光影中透著金色的光亮。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聚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
他青白的麵孔有著前所未有的認真與執著,渾潤的嗓音和著風聲,搖蕩著窗子上嬌小的風鈴。
那叮咚作響的聲音便如一根細細的弦,從龍少陽的耳廓進入,直刺進了心房中。
這篇《海燕》,他在自己還是南嶺學子的時候也曾仔細的拜讀過。
而今再聽來,竟又多了一份震撼的餘味在心中。
不可否認,林業平的確是一位足以鼓動人心的革命者。
但是,他龍少陽是石頭,是金剛,是沉澱了百年銅臭味道的繼承,他龍少陽是一個商人。
與這般熱情風馬牛不相及。
他拍了拍袖子,起身欲走,“欠你的我一定記得,不要吝嗇的來找我要回去。”
“等一等,”林業平道,“你知道這個世上的規律是什麼嗎?”
“是什麼?”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又問,“大魚小魚蝦米,誰才是主宰?”
龍少陽不做聲,單看著林業平背光的身影。
算不得單薄也算不得偉岸,卻似能抗下千斤重量。
龍少陽轉身離去。
民曆五月初十,萬事皆宜。
源字號手頭關閉的滬川本土買賣協議已近三成,預測虧損不計其數。
龍少陽終於坐在了大小瑣事的案前。
龍小印心中有無數的想法,此時卻隻將這一線的希冀係在了自家主子身上。
“你說這個世上的規律是什麼?”龍少陽問。
“是什麼?”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龍少陽指頭敲著桌麵,“大魚小魚蝦米,誰才是主宰。”
“少爺我不明白。”
“小魚想要咬大魚,就讓蝦米也來鬧騰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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