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雛鏡  Chapter 9 疼之深切

章節字數:4817  更新時間:11-07-22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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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9疼之深切

    淤積在他心靈的黑暗怎麼也掃不去,他打不開一扇窗,迎不到一縷陽光進來。楊秋朗是個可愛的孩子,是個受傷的孩子,是個寂寞的孩子。

    “涼歌,你終於回到學校了。”走廊上,文了了賞給白涼歌一個大大的擁抱。

    “怎麼,沒有我,你的世界無法運轉了麼?”白涼歌逃出她熱情的懷抱,跟她開玩笑。

    “一切運轉正常,雙腳各踏一隻船,也不見得翻船。”文了了摟著白涼歌的肩,一起走進教室。

    “你這多情的風月帳怎麼還得完,下輩子一定造孽。”白涼歌詛咒她。

    “下輩子的事現在不用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醉死你,最好是老天讓你下一世做怨婦,讓你也嚐嚐癡情的苦。”天氣轉暖,文了了穿一件擁有複雜花邊的白色襯衣,長發散在肩上,白涼歌覺得十分好看。

    “恐怕得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文了了突然收起嬉皮笑臉,眉頭糾結。

    “說,我承受得住。”白涼歌掏出紙巾擦幹淨桌椅,輕輕坐下。

    “你要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文了了再次提醒。

    “了了,你再繞彎子,我將對你的新聞喪失興趣。”白涼歌小小威脅。

    “撬王老師小賣部的賊已經伏法。”文了了說。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白涼歌拿出鋼筆與課本。

    “楊秋朗很榮幸地成為犯罪團夥中的成員之一。”文了了將語氣壓得很低,她不確定白涼歌能接受這樣的打擊。

    仿佛被雷擊中,白涼歌差點承受不住這樣的事實,手中的鋼筆掉到地上,筆尖觸到地麵,分成兩半,墨水散出來,飛濺成漆黑的小花。

    “涼歌,你沒事吧?你的臉一下變得比紙還白。”文了了伸出手掌撫摸那慘白的臉頰。

    “你的消息會不會有錯?我不信楊秋朗是那樣的人。”白涼歌努力掩飾心中的難過。

    “全班都已經知道,楊秋朗同其他班的兩位學生撬了王老師的小賣部。”

    “我堅信楊秋朗不是壞人。他一定是憎恨王老師才這樣做的。”白涼歌解釋。

    “他也許不是壞人,但是做了壞事。現在正關在派出所裏呢。”文了了看見白涼歌的失魂有些不知所措。安慰道:“也許他真的有苦衷吧。涼歌,千萬不要難過,他在派出所裏關幾天,吃吃苦頭就會被放出來。”

    “了了,我是他的朋友。”白涼歌很傷心,她不知道怎麼辦。

    “涼歌,不要想那麼多好麼?馬上就上課了,你強撐起十二倍的精神來,好好聽課。”文了了拍一下白涼歌的冰涼的手。

    “了了,你快回到座位吧,我沒事。”白涼歌努力擠出淺薄的微笑。

    文了了不安地回到座位,白涼歌一向很能控製自己的感情,不過這個消息差點將她擊倒在地。

    白涼歌拾起摔壞的筆,精神恍惚得很。楊秋朗怎麼會做小偷?他不是那樣的孩子,不會的。他還會哭呢,他在自己麵前哭了呢。他的眼淚那麼真誠,他的神情那麼哀傷,他不像個壞孩子小痞子,他像個受傷的流浪小狗。他揣著一肚子的傷痛卻無處訴說,他滿世界想找一個懂自己的人,他渴望別人的了解,他渴望別人的關懷。可是,他一再被別人誤會,一再被老師侮辱,他一再受挫。淤積在他心靈的黑暗怎麼也掃不去,他打不開一扇窗,迎不到一縷陽光進來。楊秋朗是個可愛的孩子,是個受傷的孩子,是個寂寞的孩子。

    白涼歌要去找他,她要去問清楚,他為什麼這樣脆弱?受到傷害就破罐子破摔,被別人傷得七瘡八孔之後,就甘願墮落成壞人。

    白涼歌將課本重新放進書櫃裏,顧不得掛上小鎖便飛奔出教室。反正父母不再送自己讀書,讀那麼多東西又有何用?白涼歌也要做個翹課大王,不再為了分數而活。

    花墳鎮繞山繞水,街道上下蜿蜒,曲曲折折。花墳派出所位於花墳最繁華的街,光明街。街道兩邊種了一些萬年青,稀稀拉拉,被行人踩得東倒西歪。街道兩邊也不是蘭花頭巷子裏那些泥牆青瓦的矮房子,而是三五層高的白色樓房。派出所的兩邊是衣服店,那些五顏六色的衣服將派出所的肅穆與威性削減多半。光明街本不是一條街,稀稀拉拉地散著一些民房。後來,政府將這塊地方規劃,重修街道,拆土牆瓦房,建水泥樓房,命名光明街。花墳鎮片區派出所,光明街十三號。

    白涼歌從山頭的學校一直奔到山腰的派出所才停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駝著背大口喘氣。

    白涼歌站在門口,不知道是否該走進去。她害怕見到楊秋朗,卻又迫切渴望見到他。楊秋朗真的被關在裏麵麼?他被關在哪一個房間呢?那些大人是否正揮舞著棍棒惡狠狠地教育他呢?楊秋朗,楊秋朗,該死的楊秋朗。

    “小姑娘,能幫幫忙麼?”一隻手輕扯白涼歌的衣襟,嚇得白涼歌差一點尖叫。

    她轉過身,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漢站立著,眼神無助。老漢似乎因長期弓背,背上拱出一塊肉包,身形瘦小,柴骨嶙峋。那一張仰望著看白涼歌的臉,皺紋縱橫,眼窩深陷,嘴唇幹癟,整張臉像一張風幹的橘皮。老漢一身墨藍色的布衣布褲,腳上蹬一雙白色運動鞋,一定是他的孫子穿舊不要的吧?

    “爺爺,你有什麼事嗎?”白涼歌心生憐憫,好心問老漢。

    “我想進郵局取點錢,可是又不會寫字,也不會按密碼。”老漢擦一把額頭的汗,那隻手如同樹皮,那些突兀的血管像攀樹而生的藤。老漢恐怕已有七十歲,他歎口氣說:“郵局裏頭的人嫌我手抖,按不對密碼,又說我不識字,找個會識字的人來取錢。”

    “爺爺,不急。你不要跟他們生氣,我去幫你。”白涼歌安慰老漢,花墳鎮的郵局是出了名的壞名聲,隻不過這個鎮還不是十分發達,大家對服務態度的問題並不太在意,取錢的人總是恭恭敬敬對待那些工作人員,而那些工作人員一律黑著臉,看不慣就不耐煩地罵。可是那工作室的牆壁上卻懸掛著“優秀單位”,等等有著“優秀”字樣的表彰。

    白涼歌隨著老漢向郵局走去,郵局與派出所隻是幾個門麵之隔。那老漢走在前麵,似乎腿腳不太靈便,一瘸一拐。老漢的手中提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帶子裏裝了幾株茂盛的蘭草,幾片葉子從口袋了探出來,烏黑墨綠,定是上好的蘭。

    郵局裏沒有幾個人,老漢從褲包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布袋,小心打開,取出紅色存折顫顫巍巍交到白涼歌手中。

    白涼歌很感激老爺爺如此信任自己,她趴在高高的櫃台上,幫老漢取錢。老漢站在旁邊,伸長脖子向工作室裏看。

    “爺爺,你要取多少錢?”白涼歌問。

    “五百。”

    “爺爺,密碼是多少呢?”白涼歌問。

    老漢報出一串數字,害怕不對,又讀了一遍。白涼歌輸進密碼。

    “爺爺,這裏簽誰的名字?”

    “我孫子的名字,他叫楊秋朗。”爺爺說完歎口氣。

    白涼歌心裏一震,老爺爺是楊秋朗的爺爺?她突然有些臉紅起來,雖然明白老漢並不知道她與楊秋朗的關係。白涼歌工工整整寫下楊秋朗三個字,那三個字。

    白涼歌將錢與存折交給老漢,老漢雙手捧過,一個勁兒說感謝。

    “唉。”老漢一直歎氣,心中仿佛壓了一塊石頭。

    “爺爺,你怎麼了?”白涼歌同老漢一起走向門外。

    “要是我孫子能有你這麼聽話就好了呢。”老漢無限感慨。

    “爺爺,你都不認識我,你怎麼知道我聽話?”白涼歌溫和地笑。

    “從你的麵貌就可看出你的性格了呢。”老漢也笑笑,他將錢與存折又放回那個紅布口袋,小心裝進褲兜裏。

    “爺爺,你現在要去哪裏?”白涼歌想知道他是否要去尋找楊秋朗,也許他還不知道楊秋朗在派出所呢。

    “我要去趟派出所,唉,我那不聽話的孫娃。”老漢的白色眉毛糾結成一團,那些皺紋也擠成一團,他在難過。“不管他怎麼不聽話,他總是個孩子呢。他身體又不好,我去求求情將他放出來。他那身體,唉……”

    “楊秋朗生病了麼?”白涼歌突然緊張。

    老漢意識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連忙改口:“他隻是小感冒而已。”在農村,是不可胡亂將孩子的病情宣揚的,害怕長大結婚時,別人刁難。

    “他一定會好起來的,爺爺不要擔心。”白涼歌聽見是小感冒,高懸的心立馬放了下來。

    說話間,已經走到派出所門口,“我進去了啊,今天很感謝你。”老漢再次道歉。

    “爺爺,樂意為你效勞。”白涼歌說。白涼歌想,如果自己的爺爺沒有去世,是否也會這樣疼愛自己呢?

    老漢蹣跚著走進派出所的大門,白涼歌站在門口傻傻發呆。最終,她挪動步子進去。

    大門裏麵,像一個四合院,那些樓上晾著衣服,拖把,有的陽台上擺著盆栽。第一層是派出所。正對麵是三十級的石梯,那上麵是鄉政府,依舊是老式的灰磚牆與青瓦,鄉政府前的壩子裏種有好幾顆大樹,將整快地方籠罩在陰鬱裏。

    白涼歌站在那小院子裏東張西望,到底老爺爺進的是哪個房間呢?他現在正在求那些工作人員網開一麵麼?那麼楊秋朗被關在哪個屋子裏呢?自己是不是可以悄悄將他從黑屋子裏放出來呢?

    “您就放了我的孫子吧,他隻是一個小孩而已……”

    白涼歌突然聽到老漢乞求的聲音,是從右手邊的第三扇玻璃窗傳出來的。

    白涼歌躡手躡腳走到那間房外麵,側耳仔細地聽。

    “您就高抬貴手吧,秋朗是個好孩子,隻是從小欠缺管教。他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掙錢,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老頭子還怎麼活啊!”白涼歌聽見老漢的聲音在顫抖,白涼歌有些心疼,心疼年邁的老人,也心疼楊秋朗。原來楊秋朗也如此缺少父母的關愛,原來我們都是沒有人管的孩子。

    “大叔,你別這樣傷心,我們不會傷害他,隻是讓他吃點苦頭學規矩點,明天就放他可好?”一個中年男人開腔。

    “長官,您看這蘭草你喜歡麼?我跑了幾個山頭才找到的。這些可都是上好的蘭草。”老漢竟然叫那中年人長官,白涼歌一陣悲哀,她仿佛已經看到老人卑躬屈膝的樣子。

    “我看一下。喲,真是好蘭草呢。”那中年人的聲音興奮。

    “您喜歡就好。”老漢說。

    “大叔,我還是給你拿錢吧。你也不容易,我不能白拿你的東西。”男人說。

    “長官,我哪敢問你要錢?這隻是一點見麵禮而已,你也知道農村人也沒啥好東西。”

    “哈哈,那我就不客氣了啊。”那男人笑著,聲音爽朗。

    老漢也跟著笑,“他明日就能出來麼?”轉而又問。

    “放心吧,沒事的。”

    “我家秋朗身體不好,我這不正取了錢為他買藥呢。唉,這孩子……”老漢的聲音低下去。

    “如今的孩子欠教養,都是因為父母隻顧掙錢,忽略了對孩子的教育。這些鬧事的學生大多都是留守學生。”那中年男人說。頓了頓又補充,“留守孩子沒教養得很。”語氣裏滿是蔑視。

    老漢附和著說是是是。

    門外偷聽的白涼歌卻是十分氣憤,仿佛肚子都要被氣爆。留守學生沒教養?你認為所有的人都能像你那樣拿公家的俸祿,還私受賄賂,一家老小都穿得光鮮,住好房子,開好車子?虧你活這多年,難道還不知道農村的人都活得艱難?為了生活,為了孩子能讀書,父母不得不背井離鄉,在外麵一背風霜一背血汗,做最低層的活,受別人的歧視,他們也並不容易呢。他們是偉大的,你沒有資格這樣侮辱農民!

    留守學生,這是多麼悲酸的詞組,其中的淒涼你可明白,其中的守望你可明白?留守學生,你可以不給予關愛,但是你也沒資格蔑視。

    白涼歌憤怒得臉蛋通紅,她緊握著拳努力壓抑怒火。

    “那我先走了,就不打攪您。”老漢客氣地說。

    “好。你走吧。別忘了把門帶上。”

    “是,是。”白涼歌聽到老漢的腳步聲,趕緊跑開。

    楊秋朗也許不想自己看到他的頹廢看到他的落寞吧?如果去探望他關懷他,他那倔強的自尊又要受挫。不如,等他出來了,再去見他吧。白涼歌這樣安慰自己,他們一定會再見麵的。

    楊秋朗,楊秋朗,下一次相見,一定要輕輕擁抱一下你,讓你覺得有片刻的溫暖。

    楊秋朗,你說,我們的憂傷應該安放在何處?我們已經假裝若無其事地將我們的哀傷掩藏太久,我們該對誰訴說,我們都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

    白涼歌一直奔跑,一直奔跑,腦後的馬尾在空中翻飛。

    白涼歌一直奔回家,拖出床下的紙箱。

    用力撕開膠帶,是否楊秋朗將所有的哀傷都儲存在這個紙箱裏了呢?楊秋朗是否將他的心事全部寄存在自己這裏呢?楊秋朗還好嗎?

    白涼歌打開紙箱,竟是滿滿一箱子的東西。隨身聽,小玩具,相冊,鋼筆,掛畫,零食,頭繩,音樂盒……白涼歌一件一件取出來,擺在地上。這些都是他從老師小賣部偷來的吧?

    箱底有一封信,白涼歌拾起來打開。

    涼歌:

    你知道我想做個好學生,是老師不給我機會。我的承受能力有限。

    我們永遠是朋友,你說了亙古不變。

    涼歌,認識你,此生無憾。

    希望你快樂。

    楊秋朗

    白涼歌捧著信,心裏堵得慌,想要嘔吐。

    這些贓物,她不會拿去還老師的。如果有些帳能還得清,那麼請老師先還回她欠楊秋朗的債,她讓一個孩子更加無助,她讓一個孩子如此受挫。

    這些禮物,是楊秋朗送給自己的。這些禮物紀念著孩子們的稚嫩傷痕。

    楊秋朗,你說我們該把哀傷與脆弱如何安放?是否也可以這般裝進紙箱封上膠帶扔到床底,任它蒙上一層一層的灰塵。

    楊秋朗,每個人都要假裝堅強,那樣就會感覺自己貌似真的堅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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