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了 劫(上)

章節字數:8492  更新時間:08-09-03 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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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妃薨逝,以皇貴妃禮隆重葬於皇陵,上諭稱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暇齡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宮裏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對外麵來說,除了因為聯想上年家曾經的盛極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諸多猜測、感歎的話題之外,這件事很快就沒入過往時光的煙塵,成為曆史。人們更關心的,是現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後不久,年羹堯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結了此案。

    “托孤”重臣,為皇帝登基立下汗馬功勞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懲罰降職。

    簡親王雅爾江阿因“人甚卑鄙,終日沉醉,將朕所交事件漫不經心。專懼允禩、蘇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親王。

    已廢裕親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爺”允禵因為“任大將軍時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從貝勒降為貝子。

    “九爺”允禟因為“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被革去貝子爵位。

    “八爺”允禩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禩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

    要動手了!連宮裏作粗役的太監宮女都在私下交換著這四個字,大約全天下都已經在等著看看,皇帝會多麼徹底的清除“八爺黨”?究竟會不會對恨之入骨的幾個叔伯兄弟,下最後殺手?

    無論如何,年總是要過的。又到除舊迎新時,皇帝許下的給聖祖康熙“倚廬守喪”三年期滿,皇後奉旨仍遷回了坤寧宮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賞戲同樂。

    但胤禛不喜歡聽戲。不但自己不喜歡,還最討厭王公大臣家中眷養戲子、收留科班、特別是從南方收羅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這些都是京中富貴人家最喜歡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給朝中大臣賜晚筵並賞戲,連後宮女眷也都有份兒參與喜慶大禮,應該最是熱鬧的時候,李德全突然跑回養心殿全部更換過了器具、布置一新的東暖閣,對我說,皇帝覺得煩悶,要我去漱芳齋迎候,立刻隨駕去圓明園。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煩悶”?我立刻隨李德全乘上軟轎,穿過半個紫禁城,趕去漱芳齋。

    雍正年間,後世知道得比較多的皇宮戲園——暢音閣還未修建,那應該是最喜歡熱鬧花樣的弘曆後來建的了,現在隻在禦花園西麵的漱芳齋,有一座宮內最大的戲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來,每逢萬壽節、聖壽節、中元節、除夕等重要節日,幾位皇帝、皇太後常在漱芳齋後殿看戲,並賜宴於王公大臣。

    白天裏,祈福、祭天祭祖、朝賀都是官方禮儀,晚上的賜宴自然也是。後妃、皇子、公主、親王郡王貝勒及其家眷……滿滿一堂,顯得像個家宴的樣子,據說連被革了親王的胤禩,因為仍是至親宗室,也由八個粘竿處侍衛嚴密監視著被“請”了來,坐在眾兄弟間,以示“同樂”。得賞了位置參與聽戲的朝廷重臣們格外榮耀,台上戲子更是打點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滿台的西王母、老壽星、仙女仙童、海龍王、祥雲瑞獸,歌功頌德,齊賀聖主盛世……

    好一副花團錦簇的人間富貴圖!

    這滿堂或真或假的其樂融融,隻因為他一個人的在場——他卻不耐煩要走……除非心裏有什麼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齋南側一個大柱子後,我幾乎肯定的點頭沉吟著,等待胤禛。

    進去通傳的李德全卻神色有些驚慌的跑出來了,皇帝不在那裏,其他人居然沒有一個說得清皇帝剛才的離場是去了哪兒。

    怎麼可能?這樣場合,皇帝可是眾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腳步略略移出陰影望過去,這裏坐的是後宮眾人。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剛剛坐的,皇後和幾位阿哥坐在東邊兩桌,其他妃嬪和宮裏的公主都是兩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靠後一些的東西兩邊,鵝黃簾子後麵,依序列座。親貴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屬誥命則坐在院子東西兩側的配殿……有什麼地方不對,好象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頭問李德全:“你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在哪?八爺怎麼也不見?還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帶著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著眼看了一圈兒,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請主子的時候兒,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都還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麵和張大人坐在一桌兒……”

    “明白了。李公公,我沒有來過漱芳齋,請問,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暫時躲躲清淨,應該去哪兒?”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隨我來。”

    一場盛會,已經因為他一個人的離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親貴王公和官員有些沉不住氣的已經在互相遞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頭接耳起來——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場麵撐完,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琉璃瓦重簷四角攢尖頂的皇家戲台,台上的戲依然熱鬧,台下的戲卻恐怕正要開始,多少人的榮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關,比台上那些戲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萬倍?最後看了一眼盛裝濃妝,在明亮的燈光中端坐得如廟裏神像的皇後,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輕輕搭在左手背上,每隻手上三根長長的“指甲”珠光奪目,一動不動,仿佛聽戲入了神,又仿佛什麼也沒看見……

    皇帝走了,她就是鎮場的人——皇後是一個政治職務,也真難為她,今夜恐怕要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歡聽戲,我怕熱鬧。特別是從熱鬧的地方離開,我總能敏感的捕捉到異常的寂寥——離開唱戲的那個院子才兩條走廊,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依然聽得清清楚楚,空曠的宮殿建築無人處卻已被無比強烈的襯托出過分的幽暗寂靜。

    就在穿過兩殿間最後一道走廊時,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麵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詫異的回頭,我搖搖手示意他和我身後的高喜兒噤聲。

    就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大柱子旁,木樁般站著方苞,紋絲不動得幾乎讓過往的人要將他忽略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靜的雙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斂著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間陰影中站著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著手,冷然立於幽深背景裏,北風鼓蕩起他黑沉沉的鬥篷一角,仿佛四麵八方湧來無數無形的氣——憎恨與輕蔑,強烈的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從他暗夜般的眸子裏凝成銳如刀鋒的目光,投向對麵的某個地方。

    對麵,大約是前殿外的一處石階下,雪地裏,一個人同樣背著手,迎風峭立,永遠潔淨無暇的月白袍子外,隨意披著一件白狐雪衣,臉色如雪,蒼白至病態的透明,優雅的嘴角卻帶著笑。他微微仰著頭,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賞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種比風雪更酷寒的東西,將他與這個世界奇怪的隔離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觸及到他,隻是,他自己也被禁錮了……

    胤禩與胤禛,這樣的兄弟二人,最後的對決,終於回歸到最簡單的方式,隻有他們兩個人。

    這才應該是傳說中的“決戰紫禁之巔”吧。茫茫雪夜,他們在想什麼?會不會想起幼年在這紅牆中、阿哥所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若是隻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麼無趣。

    除了白雪皚皚反光,天地間再無別的光線來源,他們也許可以用最簡單樸實的方式,兒嬉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的完了此劫。

    但他們恐怕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打架。剛離開母體,就必須從母親身邊抱走,在阿哥所統一撫養長大,他們還沒學會說話可能已經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剛學會走路已經知道自己身邊圍繞的都是“奴才”,幾歲就已經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貴雍容氣度,再到上學,師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興衰成敗、治世馭人……

    靜悄悄離開他們,胡亂往殿外走,坐在一出無人欄杆上看著雪發呆:他們的一生在別人看來精彩絕倫,對他們自己,卻未免太無趣了。

    正在“腹誹”,卻被另外幾個無趣的人一轉頭看到了,胤祥帶著他兩個弟弟走過來,隨我往外看看雪,輕聲道:“見著皇上了?”

    “是,還有八爺。”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大約因為我並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著將目光鎖在我臉上,移時,才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和莊親王、果郡王幾個,奉旨先去圓明園恭候皇上禦駕。”說完幾個人被簇擁著轉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圓明園熬夜密議,即使對於勤政得過分的胤禛來說,也是很不尋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們兄弟幾個都沒有離開過圓明園,聽阿依朵說,外界已經傳言紛紛,人們都私下揣測,八爺要被殺頭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麼好久都不來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麼看上去還有點心事似的?”我實在是懶得再提他們兄弟,卻好奇的伸手摸摸她的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個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幫子,悶悶不樂。

    ……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我與他雖然沒什麼夫妻之情,好歹也做過一家人嘛,保泰那麼沒用,被貶之後更是丟了魂兒似的,要是我早些丟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種人嗎?”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辯解著。

    “我看你啊……嗬嗬,真是越看越喜歡。特別是和他們比起來……”

    我笑咪咪的抬抬指頭,指向遠處湖對麵,銀妝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裏背靠結了厚冰的湖,底下燒著地炕,將四麵軒窗洞開,遠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裏,隻要一有人靠近,裏麵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是皇帝和胤祥他們嗎?他們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麼整治自己兄弟?”

    “這話說的,真是一針見血了!可不是嗎?”我輕輕鼓掌,“你知道你最可愛的是什麼嗎?換做別人,既然原本就毫無感情,一旦他落敗失勢,肯定避之不及,哪裏還有心情照顧他一個半老頭兒?落井下石還差不多。你從來不讀什麼聖人之書,不談仁義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順應著最善良的本心,與那些滿口君子聖賢,背裏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別。”

    “說什麼呢……是在誇我?怎麼聽著怪怪的?”阿依朵真的有心事,根本就沒怎麼聽我說話,揮揮手,左右看看,把木頭一樣杵在旁邊的高喜兒瞪走了。

    “……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死了絕不會是你的心事,趕走高喜兒做什麼?快說吧。”

    “淩兒,聽說嶽鍾麒在川西打一個西藏土司時受傷了,皇上命他回京修養一段時間,順便述職?”

    “什麼?嶽鍾麒受傷了嗎?我不知道啊,他傷得重不重?”

    “嗯,大概比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靈通的,特別是像嶽鍾麒這樣手握重兵、鎮守邊陲的將領。現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經有了這個折子,如果我都沒聽說的話,消息一定還沒傳出去,你從哪兒聽說的?莫非……你私下和嶽鍾麒有書信來往?……”

    “……哎!你就喜歡想那麼多心思……管我怎麼知道的呢,既然你也還不知道,那我先走了……”

    “噯!就這麼跑了?還指望我幫你打聽消息嗎?”

    阿依朵已經疾步走到大門外,聽我這麼說,突然轉身道:“對了!我要趕著給老庶人準備後事去呢,正好他求我幫著問問,他以前給自己準備的壽材什麼的,都是按親王等級做的……”

    京中旗人都很好麵子、重排場、喜享受,就連死後也不肯將就,比如皇帝,往往是一登基就開始勘踏修建皇陵,就是普通旗人也很愛擺闊架子,更何況保泰還曾是親王呢,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現在既然已經革了爵,自然不能再用,皇帝最討厭他們幾個了,問都不必問的。也怪可憐的,你就看著辦,騙騙他吧。”

    “對了,他就是想求皇帝額外開恩,讓他喪儀不要太難看。嗨!真沒出息!”

    說得好好的,突然插上這麼一句評論,快言快語的阿依朵也不等我再發問,匆匆騎馬跑了——連出行方式都不像所有女眷那樣用轎子,偏要像在草原上一樣騎著馬兒到處跑。

    連李德全都隻能在最近一處殿房裏候命而不得進入,給皇帝他們端茶送水的時候,我也難免要算上一個,把手中食盒交給李德全,帶著他和高喜兒踏入溫暖如春的“會議”室內,胤禛負手站在窗前沉思,胤祥三兄弟在南麵窗下坐了一排,方苞獨自在胤禛的書案邊坐一張大椅子,神態各異,都還一副思緒深深難以自拔的樣子。

    最後從煨得滾燙的煲往外盛湯,端了第一份要送到皇帝手上,他卻正好回身,把手上一本折子往書案上一丟。

    昂貴的定窯白瓷盞“嘩啦”一聲碎了,打破室內凍結的氣氛。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其他人的驚呼聲還未結束,胤禛已急急問道:“可燙著哪裏了?”伸手拉過我去看。

    他這一伸手,我才發現湯都灑到他手上了,再低頭看看自己,不過是前襟上沾到少許,雪天的大毛衣裳厚得很,我哪裏有事?

    不知道該笑他不知寒熱,還是該先磕頭認個“燙傷龍爪”的罪,一邊拿絹巾輕輕擦掉他手上的熱湯,一邊說道:“李德全,趕緊去找薄荷油來,高喜兒去傳太醫,快!皇上手燙了。”

    胤禛這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所幸天氣嚴寒似乎減輕了燙傷的程度,左手背上皮膚隻是紅了一大塊,他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有些尷尬,笑笑說:“高喜兒回來!這個不妨事,一會兒就好了,哪用得著傳太醫?”

    剛剛被嚇得霍然站起的胤祥兄弟三個和方苞大概也看明白了事態,放鬆下來,胤禮突然忍不住發出“撲哧”想笑的聲音,我回頭瞪他時,他正狠狠低著頭憋住笑。胤禮左邊是他十六皇兄胤祿,一個敦厚的少年,還在左右環顧方苞和胤祥,好象尷尬的倒是他。隻有胤祥一直很安靜,站在那裏看著我和胤禛兩個拉著的手,微微笑。

    “罷了!議了三天,你們也乏了,傳張廷玉,先把折子發下去,交由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及各省將軍、督、撫商議,凡四品以上官員皆可上折子專言此案——先看看他們怎麼說。你們進了參湯,各自回去休息罷。”

    胤禛看他們跪安出去了,才重又拉著我的手,仔細上下打量說:“方才可嚇著你了?果真沒有燙到?朕又沒有傳你侍侯,你也天天守著做什麼?有李德全在就行了。”

    “這裏連李德全也靠近不得,難免有些不周到處,我沒什麼,皇上才辛苦呢,大過年的……還有,可別再提剛才的事了,自己燙了都不知道,還看著我——叫他們看笑話了。”

    “嗬嗬……”胤禛一時忘情,伸手撫我的臉,正要說什麼,李德全在外麵叫道:“張大人奉旨求見!”

    “哎呀!張大人也是每天都守在這裏的,一傳就到,十三爺他們也還沒走遠呢!”我立刻回過神來,果然看見南麵窗外,方苞和胤祥兄弟四個人的身影沿結冰的湖岸還沒走遠,北麵張廷玉已經低頭走向這邊。

    “皇上你真是的!叫他們都看見了……我先走了!”自覺臉上發熱,這種樣子一定要避開張廷玉這個學究先生,免得他又皺眉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於是轉身匆匆走了。

    下到沿湖的走廊,宮女們在轉彎處廊下等我——宮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宮女沒有太監可靠。一則,宮女中有出挑的、心氣高的,可能成為妃嬪的情敵,或為了小心思而做出什麼不合適的事情來;二則,宮女二十五歲便會放出宮,不像太監,一輩子隻能老死在宮裏,沒有別的出路。所以最機密的事情,無一例外的隻能由太監侍侯。

    走得太快,突然發現前麵就是磨磨蹭蹭邊走邊說話的胤祥他們,我帶著一群宮女,想避開已經來不及,胤禮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立刻笑嘻嘻轉身作揖:“淩主子!嘖嘖……剛才可燙著了?請太醫瞧過了嗎?”

    知道他一開口就沒好話,我一邊請安回禮一邊笑道:“十七爺這話放肆了!皇上燙著了,你不擔心,怎麼來問我?”

    “嗨!燙在皇上手,疼的不是淩主子的心?更別說,淩主子還沒燙到,皇上就已經心疼了,臣弟這也是出於敦睦友愛之意,替皇上分憂嘛。”

    胤禛與年長兄弟們的關係勢同水火,加之胤祥這幾年蛻變得成熟寡言,不再像年少時那樣開朗,更不再輕易嬉笑怒罵,胤禛少了許多輕鬆開懷的機會,心底不是沒有遺憾的,所以他對胤祿、胤禮這兩個年紀小、沒有陷入之前黨爭的弟弟一向親厚無間。瀟灑詼諧的胤禮就如同從前的胤祥,私下在皇帝麵前一向可以恣意取笑,百無禁忌,但他本身也聰明過人,知道察人心思,戲謔不至於過分,往往能博皇帝一笑而不追究,所以滿宮上上下下的人,竟對他這張嘴無可奈何。

    我被他嘲笑慣了,厚著臉皮就要走,他又左右對自己兩個兄弟說:“怪不得淩主子時常跟皇上也是‘你’啊‘我’啊的稱呼,把咱們外人在眼前的,都當木樁子,還得假裝沒聽見……哎!方先生,您一定也聽過了吧?”

    方苞本來想假裝沒聽見的,被他一問,不知想起什麼,居然也忍不住破顏一笑,又趕緊收斂笑意,轉身看起了雪景。

    胤禮還要說,一直微笑不語的胤祥突然發問道:“淩兒,你身後這個,不是以前的翊坤宮裏的宮女嗎?”

    胤祥是領侍衛內大臣,又主管戶部和內務府,整個宮禁的侍衛和宮人都由他負責,這算是問正事了,胤祥現在是朝中真正的中流砥柱之臣,又是長兄,他這麼一開口,胤禮果然閉嘴了。

    “是,她是以前年皇貴妃身邊的蘭舟。年皇貴妃喪儀已畢,蘭舟年紀早已過了二十五,內務府不知道怎麼分派的好,我就先要了過來,想給她物色個好人家許配了,也不枉自幼就忠心耿耿跟了年皇貴妃一場……你也知道,現在要出去說是年家的,還不知道叫人怎麼擠兌呢。”

    “怪道看著眼熟,以前在四貝勒府就見過的,隻是那時候她年紀還小,顏麵記不清了,既如此,也是個難得的,京城三萬上三旗禁軍,有的是尚未婚配的武官,讓她挑個好的,我做主——過幾年掙了功勞升了官兒,她就穩做誥命了。”

    “蘭舟謝怡親王!謝淩主子!”

    胤祥揮揮手,帶頭轉身走了,目送他們走到外麵,被一擁而上的家丁們接上暖轎,我才沿回廊另一邊回到我的“藏心閣”。

    蘭舟反而添了什麼心事似的,站到哪兒就是發呆,我正閑得無聊,抱著雪球轉了幾圈,見她還是那個樣子,便悄悄以目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蘭舟!”

    “啊!主子有什何吩咐?”

    “你在想什麼心事呢?自打剛才聽怡親王說要給你挑夫婿,就這麼魂不守舍的,難道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別擔心!自由戀愛最好了,說出來,我幫你做主。”

    “啊?不是的……”蘭舟一聽,慌得“撲通”跪下,連連搖手,“主子!奴婢絕沒有這樣的心思!”

    “唉!跪什麼?你剛來我身邊,不知道,我身邊的人聽我這麼說,一定高高興興謝恩。”

    “是!可是……蘭舟是有心事,但絕不是為自己……”

    “哦?那……就是你家人?”

    “蘭舟沒有家人,蘭舟是年家老夫人從街上收留的孤兒。”

    “哦?站起來好好說!”我很好奇,見蘭舟左右看看,便說:“我讓他們都出去了,他們跟著我,時常是在皇上身邊的,都懂得規矩,你說吧。”

    “是。”蘭舟站起來,低頭想著什麼,才說道:“蘭舟年前去送李嬤嬤回家了……”

    “李嬤嬤一輩子都在照顧人,自己也該回家養養老了。”

    “是!李嬤嬤叮囑了蘭舟許多話,不瞞主子說,蘭舟原是一心想出家的……”

    “出家?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出家?心不清淨,出家也沒用,心裏清淨了……你沒聽說過,大隱隱於朝嗎?”

    “主子訓的是!蘭舟隻是……從前在年主子身邊,見皇上也有十幾年了,這些日子,看到皇上和淩主子在一處時的樣子,竟像變了一個皇上似的,就如尋常人家恩愛夫妻……淩主子是好人,皇上也不是真的冷麵冷心,原來是年主子沒福……”

    “……人和人,要講緣分的,有緣的人,就算千裏之外,時空阻隔,也能相遇。沒那個緣分,就算做了夫妻,也是同床異夢,甚至連對方的真麵目都看不清楚。所以你挑夫婿,千萬別跟那些俗人一般見識:又要身家如何,又要容貌俊俏的,這些都不重要,最要緊是兩個人的心能想到一起,你敬我愛,開開心心過日子。”

    蘭舟臉一紅,又跪下了:“是!蘭舟雖然還未出閣,但服侍年主子這麼些年了,也懂得一些道理,淩主子這都是金玉良言。”

    “明白就好,你接著說。”

    “李嬤嬤也不讚成奴婢出家,她說貴人見得多了,隻有淩主子心地純良,實在罕有難得,所以才被擠兌,先前不知為什麼不能呆在雍親王府裏,皇上登基都三年了,主子還不得冊封……”

    “嗬嗬,你們兩個,原來背地裏嘀咕我呢,難道你還是為我擔了心事?”

    “淩主子,李嬤嬤……給了奴婢一個方子,她說……”蘭舟又紅了臉,“皇上正當盛年,對淩主子也這麼寵幸,若淩主子能誕下一子半女,在宮中的位份就再也沒人敢說半句話了。這個方子,是以前皇上還是四貝勒時,年主子在府裏用的,果然產下了一位小格格,隻可惜命薄,才三歲上,還沒取名兒,就沒了……”

    玻璃窗外,又飄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偶爾有一星粘到玻璃窗上,立刻融化成水,滾落下去,在透明的視野上留下一道淚痕般的水跡。

    “蘭舟,你該知道,在宮裏,私下用藥是什麼罪名?”

    “私下用藥是死罪!可是淩主子……”

    “不必說了,把那方子給我。”

    這是一張還帶著體溫的紙,疊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不用打開來看,很容易就撕碎了。

    “主子!”

    “李嬤嬤看了這麼多年,還看不明白,你也跟著犯糊塗。位份福命自有定數,與養育皇子皇女,關係不大,自古以來,養育了爭氣的皇子,卻死與非命的後妃多了,那又該怎麼解釋呢?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今後你別再提了。”

    蘭舟茫然的看我丟出一手紙屑,它們翻飛在窗外雪花中,很快埋入茫茫雪地裏不見了。

    “淩主子,奴婢愚鈍,奴婢不明白……但奴婢再也不會提起此事,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不明白沒關係,你很快就可以像翠兒、碧奴一樣,不用再生活在這些是非裏麵,隻要和自己夫婿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不過這個道理你得記住,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瞧瞧你年主子一家,你瞧瞧八爺他們……”

    蘭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些驚惶,我立刻笑道:“你別怕,咱們跟那些沒關係,我隻是打個比方。嗬嗬,其實皇上每次讓太醫給我例行診脈,都要問到生育,他雖然不讓我知道,但日子久了,我自己哪有不清楚的?”

    “那……主子可知道太醫怎麼說?用了藥嗎?”

    “太醫怎麼說我沒聽到,大概用過藥吧,皇上每次讓我喝,說是補身子的,我也不問。但大概是治不好了……你不知道,我才十幾歲的時候,喝了一杯毒酒,幾乎已經在黃泉路上打轉了,但皇上不肯放我走,整整七天,硬是把我救了回來,雖然人活了,但這具身子被傷得很重,一度被毒啞了嗓子,做了三年的啞女……”

    蘭舟驚駭的睜大了眼睛,顯然明白自己聽到的都事涉隱秘,不敢再問。

    站起來,伸手到窗外接越來越密的雪花,像小時候那樣,仔細觀看它們奇異多變的六角型,對著它們自言自語道:

    “如果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好,但是沒有,我也並不遺憾。皇上已經有弘曆,不需要更多兒子了,而我……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有胤禛,不再需要更多的牽絆。”

    “……能全心全意,一直陪他走下去就夠了,你瞧,雪化了,又是一年,該立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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