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849 更新時間:08-09-03 23:40
牆倒眾人推,這句大俗話就是一個普遍的真理,滿朝的“八爺黨”在胤禛三年來苦心樹立起的巨大威懾力量下終於瀕臨崩潰。就在密議三天之後的正月初四,皇九弟允禟因為與其子通密信被議罪,削去貝子爵,正月初五,皇八弟允禩、皇九弟允禟以及和他們一向親厚一黨的蘇努、吳爾占等宗室親貴被革去黃帶子,由宗人府從愛新覺羅家族中除名。皇帝將允禩交給滿朝大臣議罪,曾經無比團結在“八爺黨”下的諸王大臣迅速合詞參奏:允禩不孝不忠,悖亂奸惡,應即行正法。
年過得亂哄哄,春天也悄悄來臨,陽春三月,萬物複蘇,草長鶯飛,圓明園美得叫人恍惚的時節又來臨了。
“淩兒?淩兒?……你們怎麼伺候的?人都跟不見了?主子還能指望你們?嗯?”
“胤祥,別嚷嚷他們,我在這兒呢。”
向陽的淺淺斜坡上,樹林中,新綠茜草長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聲踏來,我還坐在軟綿綿的厚草中舍不得起來。
“喲,怡親王大駕光臨,使天地生輝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經。
“唔?”他低頭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綾羅的親王朝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苦笑一下,摘掉頭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來。親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顆東珠顫巍巍鑲在帽沿,昭示著隻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終極顯貴。
“哎……這地兒不錯。”胤祥想起什麼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來疑惑道:“剛剛才過完年,就春分了?怎麼草都這麼深了,樹又綠了?這感覺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貴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過大樹枝葉灑下來的陽光,還有多吉……”
樹林前的湖邊草地上,一隻獵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來跑去的驅趕獵狗,保護小鹿,奈何小鹿太笨,總是跑不遠,在兜圈子,於是一個小巨人、一隻狗、一隻小鹿就這麼玩得不亦樂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著,大笑,說:“想起來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麵是烏布蘇湖,對麵是塔烏博格達雪山……”
笑聲漸漸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們兩個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幾年時光,而且每當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緒和神色都難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該忘記雪蓮了吧?”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時機,提起我們從來沒有當麵說起過的話題。
胤祥神色一滯,抬頭望望班駁陽光,才低頭溫和的看著我:“那個,你不用管。雪蓮,不關你的事,也不關四哥,那隻是我對自己的交代,這兒!”
他舉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髒所在的那個位置。
“嗬嗬,對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禮早就辦完了,怎麼還是不見她?”胤祥放下手,沒有看我,很快轉移了話題。
“她來過幾次,隻是來得少,又沒有多待,哪裏見得到你這個大忙人呢?”
其實阿依朵來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嶽鍾麒已經回京奉旨休養了,聽說因為左臂和左背受傷較重,皇帝賞了兩個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沒有親口承認和嶽鍾麒有什麼來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訴胤祥,稍一猶豫,隻是問他:
“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嗎?看你冠帶齊整,想必是去了,怎麼又轉到這裏來的?”
“朝會就在勤政殿,剛剛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員議事,我和十七弟按規矩巡視圓明園關防,瞧瞧侍衛親軍們當值的情況。”
勤政殿就在圓明園,自從雍正一年,胤禛就說要在圓明園大興土木,但西北戰事一起,財政緊張,就延誤了,後來我和胤禛商量著把草圖上的規模削減掉一半,才開始東建一處,西建一處,直到現在還有幾處工程拿牆圍開了在製造中。已經造好的部分除了擴大藏心閣的規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議政和接見大臣用的幾處正殿,甚至還包括了給皇阿哥讀書用的書房,弘曆弘晝他們與胤祿、胤禮這兩個年輕的皇叔叔年齡相仿,愛好相投,時常在一起,或把酒論文,或縱騎飛箭,十分逍遙。
“哦?留下了刑部官員,議的是八爺他們的罪名了?皇上心裏有了主意的事,好象還從來沒有做到過,他要誰活下來,隻怕十殿閻羅也不敢收,他恨極了的人……還有什麼好議的呢?”
“……宗籍除名,高牆圈禁,已是極致了,不會再有更重的刑。隻是今兒有人上奏說,既然已從宗室中除名,原來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還得改名。”
這就已經說到改名了,胤祥低垂著眼瞼,漫無目的的繞著手指上的草,想裝作輕描淡寫。
的確,就算他們已經被革除爵位、廢除宗籍,理論上是沒有任何特權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議親議貴”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殺死自己的幾個弟弟,胤禛還是很難做到:這件事影響太大,注視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種種惡名……但我們兩個應該是最知道胤禛的了:死有何懼?僅僅是一死,胤禛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殺他們都無所謂,但一定會有辦法狠狠折辱他們一番,以出多年壓抑心頭的一口惡氣。改名,是胤禛喜歡的方式,因為可以體現他至高無上的控製。
……
沉默中,和風掃過麵頰,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們欺辱,後來甚至險些被他們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歲出頭的他居然剛剛才從這兩個哥哥的陰影裏翻身了三年時間,那麼多年成長中累積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一轉頭,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們之間隻有青草和陽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有一樣的疑惑,我甚至已經知道他心裏在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曾經為此死去過一次的那場恥辱、以及因此而來的顛沛流離、永遠以一種邊緣的身份四處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現在,我的生活其實仍然在那場夢魘帶來的後續影響之中,這一切,到底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我發現自己仍然無法回答,也許我對任何人都早已沒有了恨意,但對這樣的命運卻仍然不能說真正釋懷。特別是錦書躺在血泊中的樣子,仍然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的浮現在我眼前。
……
我們又各自回頭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麵,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讓我們兩個都無法再開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們杵著做什麼?把你們主子跟丟了?”
“十七弟,別嚷嚷了,我在這兒呢。”胤祥懶洋洋的喚他。
“嘿!這地兒不錯。”將手裏馬鞭往後一扔,胤禮大踏步走過來:“……還真有點兒江南早春的意思,沒日沒夜的忙,好久沒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熱河圍獵也成啊!瞧瞧這大好春色,就這麼案牘裏荒廢去了。”
我已經站起來,笑道:“果郡王馬上就要晉果親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廢年華?你要是敢拿這一套教壞幾位阿哥,親王別指望了。”胤祥也站起來,擺出當哥哥的樣子。
“他們啊!壞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強多了,弘曆是咱們皇阿瑪、他皇爺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出來的,我這點狗皮膏藥,他還看不上呢!”
胤禮說著,胤祥想起什麼,又回頭對我說:“說到江南,李衛剛來的折子說,鄔先生打算回鄉養老去了。”
“什麼?鄔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還沒準吧?”
“沒有,這隻是李衛在折子裏順便說的,不過你也知道,李衛的折子多半是鄔先生幫他寫的,既先這麼說一句,大概很快就會有鄔先生自己寫的信兒過來,請求皇上放他回鄉。”
“鄔先生早有歸意,能早日徹底放下心中思慮,輕輕鬆鬆的也好,但一定得讓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為弘曆年滿十五,初次獨自出宮辦事曆練,種種關防事宜皇上操心不過來,才不肯讓我去的,鄔先生走,我無論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會說服皇上的。”
胤祥總算又笑了:
“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麼,皇上沒有不準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慣成什麼樣兒了……”
兄弟倆說笑間轉身,在親兵們的前呼後擁中走遠了。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滿眼、綠樹成蔭的暮春初夏時節,江南卻已“入梅”,我剛剛抵達南京,就不可抗拒的浸泡到梅雨季節裏——整個江南的天與地都濕漉漉陷入迷朦狀態,連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霧泡得模糊了。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鄔先生早已收拾停當,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個月就已經走了。看著他空空兩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書,幾件換洗衣裳,卻悠然自得的在窗下教李衛的兩個小兒子寫字,幾句詞脫口而出。
“哦?淩兒!為何吟此‘江南斷腸句’?我已老朽,何來錦瑟華年?嗬嗬,不過僧廬聽雨、泛舟垂釣,以娛殘生罷了。”
鄔先生心情很好、中氣很足,身體也顯得壯實了,這簡直是從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來,見過他狀態最好的時候,雖然白發蒼蒼,目光卻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著星空的大海。
他歡喜的拄著拐杖走過來,拉著我雙手嗬嗬笑道:“早先見皇上在密折裏說要我等著,我就對李衛說,恐怕又要看過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時,性音大師就有信兒來,說在泰山等著我去觀日出,然後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與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時間說說話……”
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終有人能在鄔先生左右保護他,而且今後不至於讓先生杳如黃鶴,一去難尋。
“……對了,我總算找到兩個可靠伶俐的小書童,叫舞文、弄墨,今後先生遊山玩水,身邊也有人代我為先生磨墨烹茶……李衛正在給他們訓話,等會就帶來見先生。”
“嗬嗬,好,李衛又在從揚州街頭講到兩江總督?趕緊叫他來喝盞茶歇歇吧。”
李衛的兩個兒子也偷偷捂嘴笑起來,我叫人把他們領出去玩,看他們蹦蹦跳跳跑遠,才說:“李衛很氣不順的樣子,聽說他居然找粘竿處侍衛一起,街頭巷尾的找那些傳播謠言的人?”要知道,李衛一向是非常討厭粘竿處的。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堵不是辦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來不屑於與小人理論,廣大小民又不知就裏,易為人言左右,何況還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裏、親貴大臣左右伺候的人親口說出來,格外逼真……李衛這些年辦事其實很有心思,隻是聽不得那些話,氣急了才沒章法的……”
“主子!先生!又在說我的不是了,你們有什麼好點子就教教狗兒,可別背地裏說說就罷了。”李衛倒掛著眉毛,眉心擰起個疙瘩,匆匆在門口探頭要請安。
“你總算訓完了,總督大人,好點子我沒有,但有好東西給你。”我向鄔先生笑道:“金銀珠玉什麼的,最好是早些脫手幹淨。”
“金銀?”李衛眨巴著眼,看高喜兒領著一個小太監,每人提著一個大白木盒子,這是官庫裏的金葉子,慣例一盒五十兩。
“一百兩金葉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羨歸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沒,替幾個清官扛債,朝中一些人卻已經上密折彈劾你陽奉陰違、結黨謀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兩位小公子穿的。這不算官中的錢,是我月例銀子省下來的……”
“這不成!怎麼能又問主子要錢!”李衛原本聽得愣愣的,聽這麼一說立刻跪下要推辭。
“這是皇上和我私下給的,你別擔心。我整天在皇上身邊,沒什麼用度,月錢銀子和宮人定額卻是按貴妃的例,加上時時隨侍皇上,器物、廚房都隨上用,連圓明園也擴建了……”拉他起來,我坐到鄔先生身邊,慢慢解釋。
“嗬嗬,從雲南運了幾百年的楠木大樹,川江上運下來,從這裏上運河到京城,李衛和我都見了的。”鄔先生點點頭。
“對,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聽說你又鬧饑荒了,就想起來問問高喜兒,才知道我原來還有不少私房銀子,皇上準了賞給你,不得推辭——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隨我走時一道北上,進京述職,有話當麵囑咐你。這個,在折子裏也有朱批吧?”
“有!狗兒正為這個來,不過除了要隨主子北上,還有……”李衛眉心的疙瘩擰得更緊了。
“哎?還有什麼?怎麼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衛雙手呈上一本折子,打開來看,上麵朱筆批的字密密寫滿了空隙,熟悉無比,正是無數次在案側燈下,我親眼看著胤禛伏案揮筆寫下的字跡。
“……塞思黑已著拘回保定,交由直隸總督李紱看管。你淩主子北上之時,可順道一探?……”
把這句話反複讀了幾遍,確認無誤。
“順道一探”這幾個字,說得倒是輕鬆。怎麼“探”?為何“探”?“探”什麼?
李衛見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說的目光早已習慣性的望向鄔先生。
而我有一些聯想……
出發南下時,允禩和允禟已經分別被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貝子允禵也被正式議罪圈禁在康熙陵寢附近。“阿其那”被高牆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從西寧押回,他們的家人中與此案關係不大的有一、兩千人,流放往雲貴極南的瘴癘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這些人一路到處呼號訴說,把原本還藏著掖著的民間密聞全部激發出來,再添油加醋,把這場皇權爭鬥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講得繪聲繪影,把胤禛描述成一個弑父殺母、迫害親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員處理不及,隻好加快驅趕鎮壓這些人了事。但這些故事何等聳人聽聞?一旦傳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經密折上書,要在路上將“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禛嚴詞拒絕,他幾乎已經完全傾向於將允禩和允禟永遠圈禁,我還一度猜測,也許他們真的是自己病死於圈禁中的。
那時候胤禛決意不殺,我能看到他的顧慮:形勢到了今天,隻要無法再興風作浪,處死他們除了給胤禛增加惡名,沒有別的意義。可是現在,胤禛也許突然發現惡名不但已經背上了,而且很難再挽回,那讓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嗬嗬……好啊,很多結,隻有係它的人才能解,淩兒正當去看看,解了此結,以完此劫。”鄔先生永遠那樣平靜的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簡單得不在話下。
“什麼?……什麼解啊結的?”李衛又一頭霧水了。
“以完此劫?……鄔先生,你也認為皇上打算處死他們了?”
鄔先生隻是低頭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讓我去親眼見證大仇得報。這是胤禛的風格,我卻歸於茫然……就算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也從未覺得與我有任何關係,殺了他,一切就可以當沒有發生過嗎?過去受的苦就會全部消失讓一切重來?……
“不用了!我沒什麼心結。我不會去看他!”
我如此斬釘截鐵,鄔先生也隻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別有情致:水路縱橫,片片烏篷船“吱呀”搖過,兩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牆,濃墨點染般的瓦頂,雨絲綿綿順簷廊滑下,織成水簾,從天網羅到地……在這裏發呆,有恍惚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將何去之妙。
但終究要走了,不但胤禛,連胤祥也在寫給李衛的信裏,催促他早日進京述職。
李衛不過是在等我,他們催的是我。或許,催的是我早日“路過”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鄔先生、胤禛他們的謀略思維熏陶太久了——拐彎抹角,一件事情裏總能想出陰謀來。
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隨先生北上。當年隨先生上路時,還懵懂不知前麵等待的命運,如今回首,隻剩大道上馬車駛過後,揚起的淡淡煙塵。
……
“鄔先生,你真的就要丟下我、皇上,還有十三爺不管了嗎?”
“大局已定,餘者各安天命,淩兒,你應當歡喜才是啊。”
“這麼說來,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後,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說話了,也不知道誰在照顧先生,不知道先生過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爺也很關心你,他們時不時總會無意中提起你,還時常事情的時候這麼說:‘如果鄔先生在,一定會如何如何……’”
鄔先生依舊微笑著,透過馬車望向北方的眼裏卻泛起暖暖的波瀾。
“皇上早已年過不惑,十三爺我離京之前也有過深談,胸懷謀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這幾年看過來,到如今種種大患徹除、各項革新氣象振作,民生複蘇,後生能人輩出,已隱隱有盛世之像,皇上與十三爺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該放心歸去。”
大道平坦,馬車轆轆,安靜中,夕陽從簾縫中投進一絲金色光芒,果然讓人懶懶的心生歸意。我突然笑笑,問先生道:
“先生,我這些年沒事常讀書打發時間,又不愛看什麼學問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論小說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來,史上還曾有過比我們所見的這二十年裏發生的,更厲害的親族皇權之爭了,是麼?”
“非也!”先生搖頭,“隻是你身在其中,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自然感觸最深,這樣的故事,史不絕書,但你讀來終究隻是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
“這麼說來,他們再辛苦,也不過是後世人眼中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嗬嗬,還會被編成很多戲,演出來!”
“嗬嗬……淩兒,後世要如何評說戲謔,那是他們的事了,我們再也管不著的。譬如當年始皇帝,一統六合,卻又殺仲父逐生母,逼殺兄長、摔死幼弟,姐妹叔侄皆遭屠戮,後世評說者多矣,功過如何?誰能一概而論?”
“秦始皇?兩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煙的亂世……風煙獵獵,他獨立,千載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視呢……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鍉,鑄金人十二……”鄔先生也興致勃勃的念道。
“對了,秦始皇還焚書坑儒……”——這和胤禛興文字獄有驚人的相似
“《過秦論》是能傳後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22歲加冠,38歲一統天下,49歲崩於道,以鹹魚蓋其臭還鹹陽……其生如此詭譎波瀾、大開大閡,你讀著如何?”
“我……?”想親眼起見過的康熙、胤禛的每一個兄弟、良妃、德妃(太後)……音容舉止,如在眼前,這種體會比書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帶來的想象都更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我隻覺得,秦始皇一定和胤禛一樣,是個偏執、霸道、小心眼兒的人。”
鄔先生很想嚴肅,但忍了幾秒,還是嗬嗬笑了:
“這正是:淩兒妄言論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覺世途多艱啊。”
我也笑了,車外是遼闊的華北大地,夕陽正一點一點沒入地平線。
鄔先生送我到山東與直隸交界的一個小鎮,就要調轉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師了,要囑咐的話早已說盡,但他要從驛站辭別的時候,我還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嗬嗬,淩兒,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帶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顧好皇上,知道麼?回家去吧。”鄔先生鶴發童顏,笑起來有一種神奇的安撫力。
“我知道……現在有胤禛在那裏等我,隻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從未想到過,與淩兒相忘於江湖的人,會是先生。鄔先生,是你將我從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後的第一個親人,我們還會相聚的,對嗎?”
鄔先生柔和的注視了我一刻,伸手撫撫我的頭發,揮揮手轉身離開。
驛站外,李衛送先生坐上為他雇的馬車,馬兒長嘶一聲,拉著小小的馬車向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緊不慢的跑去,漸漸消失在模糊的視線盡頭。
進入直隸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當夜宿在保定的驛館。我吩咐第二天一早就啟程——還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禛身邊了。
“主子不去也好,鄔先生昨天對我說,李紱頗有‘酷吏’之名……”李衛仿佛也鬆了一口氣,在我旁邊嘀咕道。
胤禟正是交由直隸總督李紱看管,因為皇帝一向對李紱印象很好,說他忠誠能幹……我奇道:
“我不是說了不會去看胤禟嗎?鄔先生怎麼還會擔心我看到什麼不好看的場景?”
“呃?……鄔先生說話就是難懂!”李衛繼續嘀咕。
剛剛安頓一會兒,直隸總督李紱前來請安——他不像別的地方官那樣老早就迎候在路邊,極盡趨奉之能事,而隻是恪守禮節,不阿諛,也不失禮,這就很難得。
明亮的宮燈下,簾外的李紱看上去也就是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相貌身材都很普通,神情謹慎。閑話了幾句官樣文章之後,李紱終於很技巧的問道“皇上旨意”,這就是在問我是否要像皇帝說的那樣,去“順道一探”。
“……胤禟……塞思黑被看管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沉吟幾秒之後,沒有幹脆的說不。
“回主子,保定城郊有一處湖,驛館後的水域便是湖的一端,幾裏外的湖心有一處荒洲,上麵原有明時一個官吏的舊宅,後荒廢至今,塞思黑就看管在該處。”
原來已經這麼近了,近到水域相連。保定城不大,湖心荒島果然是最嚴密合適的地方。
“原來後麵是一片湖……整天趕路悶得慌,現在時辰還早,不如出去轉轉,透透氣。”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到湖邊走一走,絕對是個正確的選擇。
夕陽沉甸甸的墜在水麵上,眼看就要無法抵擋落下的趨勢了,岸邊綠草青青,水中蘆葦叢裏飛起幾隻捕魚歸去的倦鳥,全都被夕陽的金光染成美麗的橙紅色,湖麵水紋一半碧綠,一半嫣紅奪目,可愛至極。
“……主子!主子!”高喜兒小心的在身後問:“太陽要下山啦!這荒郊野外的,還是回驛館早早兒歇著吧。”
“這麼多人關防嚴密,還有多吉在身邊,雖然出來過幾趟,這樣安靜的走走也難得,你不要囉嗦了,嗬嗬……太陽下山了我就回去。”
朝湖水寬闊的一麵走去,腳底軟草溫柔,耳畔清風自由,不知不覺太陽已經沉到水麵以下,隻餘一些斑斑點點的金光仿佛從水底努力閃耀出來。
“算了……回去吧。”收住腳步,自言自語,原地轉身。不遠不近跟得好好的宮監和侍衛們也趕緊停下來,待我走過,再重新跟在後麵。
太陽一消失,初夏原本輕暖的風立刻有了涼意,隨風飄在耳邊的,仿佛是一管竹笛似有似無的傾訴,清冷、悠揚、無奈、千回百轉……
“高喜兒!”
“哎!主子!奴才在這兒哪!”
“你聽見了沒?什麼聲音?”
高喜兒側耳凝神聽了一下,又悄悄揮手讓其他人停下、安靜。
“哎!真是的!主子,像是有什麼人在這湖邊吹笛子!”
湖岸早已被嚴密隔離開來了,層層都是地方駐軍和隨我來的侍衛,怎麼會有人能在這裏悠閑吹笛?
再細聽一刻,吹笛人似乎隻是隨意起興,沒有技巧的痕跡,一時高高拔起調子,一時低回徘徊,細不可聞,仿佛深閨美人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忽遠忽近的挑戰著人抵禦誘惑的神經;又仿佛大雪茫茫中,循著絲絲縷縷的清香,讓人忍不住聯想那梅花到底在哪個角落獨自吐蕊?
“這調子……叫人莫名惆悵……”
“主子!您不喜歡?奴才這就叫人去查!”
“說什麼呢?簡直是對牛彈琴……”
後麵的侍衛突然朗聲通報:“直隸總督李大人求見!”
李紱是外官,不能近身隨行,此時匆匆趕上前來,請安道:
“淩主子!臣方才在後頭剛剛聽說,才知塞思黑又在那裏作怪,擾了主子清興!微臣這就叫人上島去看看!”
“是他?”回首遠眺,隻有粼粼一片水光,哪有什麼荒島的影子?
“回主子!因荒島所處甚偏,四周岸邊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爾有什麼動靜也無甚影響,是故微臣一向並未阻止……”
“不要緊。”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紱一直低著頭,完全不動聲色,退下去後,很快就有一乘軟轎將我送到一處看上去剛建起來不久的簡易碼頭。
荒島上隻有兩個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布置在四周湖岸,我也隻願帶多吉和高喜兒上去,但李紱、李衛職責在身,一定要跟著,最後還有一艘船跟在我們後麵進了湖,據說是粘竿處侍衛。
艙中聽到越來越近的笛聲,斷斷續續,有一陣停頓之後,突然調子一轉,吹起了一首好像很熟悉,卻又在記憶裏很遙遠的曲子……高遠、慷慨、深情、哀而不傷。
“皚如山上雪,皎似雲中月……白頭吟。”
“哎?主子說什麼?”李衛好象全身的弦都崩緊了,一有動靜就四處張望。
湖麵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映出一彎明媚的月牙兒,在薄紗般的雲中笑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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