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956 更新時間:08-09-03 23:42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剛開出來不久的,四周蟲鳴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舊時規模的老宅子陰惻惻一如鬼宅。
侍衛們打起無數明晃晃的燈籠火把,荒涼的水中孤島忽然人聲喧嚷,笛聲被驚擾,嘎然中斷。
古舊的大門咯吱作響,幾個侍衛在前麵拿著燈籠照出一條通道,笨拙的兵丁打開鐵鏈纏繞的大鎖,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門緩緩推開,胤禟橫眉冷眼,正好整以暇的等待著將要出現的人。
“淩兒!”
門剛剛打開得讓我們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響。
“當年你可是這樣循聲而來?沒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這就是天意或者命運之類的,所以就來了。聽說你在你們兄弟中頗精於音律,但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會吹笛子。”這聲音出奇的平淡鎮定,連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你,是嗎?”他舉步想走近些,卻先不敢相信的轉回身去,仰麵四顧:
破敗的屋子裏,磚地上都長了極厚的青苔,灰黑的牆壁上,水漬斑斑,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從門內撲鼻而來,隻有在後牆裝了鐵柵欄的小窗外,透進一絲還算明亮的月光,讓這裏顯得不那麼陰森可怖。
“哈哈哈哈……”他回過身來已是滿臉狂喜:“沒想到他肯讓你來!讓你來看著我死!好!好!哈哈……淩兒,你瞧見這月亮了?沒錯,那時就是我聽到琴聲的!不想我還能在月光下見到你,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人如畫,哈哈……”
他的大笑聲早驚得外麵所有侍衛擠進院子,全部虎視眈眈的盯著他,若不是因為我的安靜,他們恐怕早已一擁而上。
大約情緒的波動太突然,胤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癲狂:
“我沒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麼你知道麼?我跟他是一個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們那位聖祖爺是什麼?他是什麼?都是些什麼東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綁起來!快呀!”
聽到這等“大逆”的話,李紱和李衛又驚又氣,急急呼喝製止,額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衛們先退後,冷冷的向胤禟說:
“我知道塞思黑是什麼意思。我問過十三爺。他說,滿語裏,說阿其那塞思黑,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生’。這話,你可有半點耳熟?”
胤禟突然異常的安靜下來,他低著頭。
“皚如山上雪,皎似雲中月……嗯?”
但這次,雖然我並不咄咄逼人,他卻是乞求的那一個:
“……你是來問罪的?你還恨我?”
“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無比:
“我都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恨過你。我和他們不同,長久的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還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終報了仇,又怎樣?發生過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隻是憐憫你。”
……
胤禟慢慢站直了身子,從黑暗的屋子裏走出來,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綢長衫,在月光下,滿地的燈籠中,微微眯起眼睛與我對視,有一絲疑惑、一絲欣喜、一絲渴望、一點做夢般的迷惘,還有一些永遠變不了的陰鷙和高傲。那個真正的“九王爺”、愛新覺羅胤禟,又出現了。
“動手吧,倒也幹脆。”
胤禟嘴角揚起一個習慣性的輕蔑和嘲笑,背著手,隔了幾步距離,那樣的望著我:仿佛其他人就像腳底下的泥,雖然存在,卻入不了他的眼:
“淩兒,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讓他們把我埋進土裏——我做鬼也不會甘心的。一把火將我化成灰燼,就在你手裏,隨風散了罷!”
“狂悖!”李紱好象很受驚嚇,突然在一旁喝道,並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讓塞思黑這麼說話了,這……這……”
他抹了把汗。
“在這裏,他說什麼話,還有誰會聽見,誰會知道呢?……你們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為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話而擔責——皇上既然下了這個旨意,我自然會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們仿佛遲疑了一會兒,我回頭看時,他們剛剛交換了眼色,慢慢後退,而並不受他們統轄的粘竿處侍衛,也紛紛將燈籠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這一看,卻不經意掃過粘竿處侍衛的隊伍裏一個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著粘竿處侍衛的尋常服色,但在回頭觀望的一瞬,我認出了他。這樣的任務,他親自執行也是應該的,我有點擔心李衛,但李衛看樣子並沒有注意到那些侍衛,一心都緊張在我這裏。
“不急著動手?也好,這湖上的月色是極妙的,不要叫我玷汙了,沒想到隨便揀處地方也有這等景致……夏天到啦,轉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雲天、黃葉地,我住了三十幾年也沒看膩。還有青海,蠻荒之地,卻有碧草黃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塵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鳥就圍在人身邊靜靜的聽……嘖嘖,真想化成那裏的一塊頑石,再不用轉身回顧世間無限煩惱。”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會值得你們傾盡畢生所有,為之一爭?不知民生疾苦,你還能有別的什麼煩惱?”
他突然嚴肅起來:
“淩兒,他是如何爭得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麼?伴君如伴虎,更何況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沒在他身邊,而天下沒有誰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陰毒狠辣,數遍青史,少有人及。”
陰毒狠辣,數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
“你們視彼此為敵,自然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胤禛。因為他的愛、恨都太激烈偏執,‘愛而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胤禟的臉垮下來:“‘愛而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他對我如此仁慈,竟隻改個難聽的名兒,圈在這裏,還有你來看我,就算千刀萬剮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現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還能想出什麼好方兒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蘭一樣的人物,老四向來最嫉他這一點——傳燈錄裏正好有個拿君子蘭喂豬的古記兒,老四正是這樣的人。”
讓我來看他,隻是為了我,當然並非為他,向他說明這些細節毫無意義,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愛,這麼為兄弟不值,當年卻下得手去刺殺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額頭:“……真是好久的事兒了,虧你還記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裏養大,替她供養她的老爹,她居然還臨陣倒戈,害我們功虧一簣……”
“隻要是在他身邊,認識了他的人,誰會對他下得去手?隻有你們這群親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說下去。
“連老十三,你都這麼護著……”他歎息,“老十三是好人,咱們誰不是?諾大一個紫禁城,你能找出一個幹淨人兒,一塊兒幹淨地兒?——你喜歡住在圓明園,難道不為這?就是在那時候,老四、老十三,誰手上沒有幾條人命?更別說到如今了。”
這是真話,也是我沒有再說下去的原因。我不是來和他辯論什麼的,而這個是非,大得後世幾百年尚且辯不清,何況我們這些局內人?
見我不說話,胤禟繼續說道:
“還有老十四。連太後都逼得歸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們歸成同黨,不知道他這個守陵人,還有幾天的皇陵可守?嗬嗬,老十四可惜了……”
他搖搖頭,饒有興致:“他敗在沒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過他也不錯,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親手照顧你的傷。隻可惜,一聽說皇位旁落,就那樣趕著你急馳回京,一點兒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他撣撣在月光、燈光中胡亂撲騰到身上的飛蛾小蟲,低頭看我:
“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不為江山,便是為美人。老十四太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幹脆攜美人歸去,豈不逍遙自在?”
……說到青海那幾年,每天相處,為治傷又難免肌膚相觸,我到底與胤禵難免尷尬,回京之後,還淪為成眾人話柄,被人借此發難,這些,說到底都起因於眼前這個人,他卻在這裏當笑話講?
“有這麼好笑麼?我十幾年來不得安寧,東躲西藏,顛沛流離,欲靜不止,不都是因為你們一逼再逼?喀爾喀蒙古冰封雪凍、西疆戰場屍橫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顧荒野,是怎樣熬下來的?”
胤禟的臉色陰下來,目光幽暗,但我話已出口,不得不一吐為快:
“十四爺少年時那樣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們幾個好兄長耳濡目染、慫恿出來的?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後,硬拿我與他扯在一起,讓我在宮裏也不能安生,不是你們的主意?這或許就是命,我懶得恨你,隻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處示人以癡情,對我滿口癡話?——從始至終,傷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沒有憤怒,因為憤怒需要力氣,而我的力氣早已在十幾年的歲月中耗盡了,這些問題隻是輕聲的無奈,他卻像被什麼東西重重的迎麵擊中,原地踉蹌了一下。
“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我隻是想勸你,這樣不好,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我後退兩步,仍舊看著他:
“今後……今後不要再這樣任性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我該走了。”
“淩兒!”正欲轉身,他不知怎麼過來的,已經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麵探頭探腦觀望的人們又“呼啦”衝進來一片,緊張的關注著我們的僵持。
夜漸漸深了,草叢中浮起星星螢火,一點、一點,可憐的螢火蟲在遍地燈光中迷惑的四處亂撞。
“你就為這個憐憫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見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麼?韶華光陰,發尚未白,曾經為之那麼用心的一切,已經化為煙塵!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麼?”他痛苦得麵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總是夠不到你,從一開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經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邊了,可一轉眼,卻已經離得比從前更遠!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從手裏滑走,越來越遠!我恨不得……”
他向空氣中伸出一隻手:“給我刀!”
人都愣著。
“給我刀!”他陰沉嘶啞的聲音裏有一種無處釋放的絕望:“來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彈琴,吹笛與你相和,絮語到天明;我想陪你春遊秋嬉,讓人把我們兩個一起畫進畫兒裏;我為你雕了一個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給你看……但是來不及了,隻有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都裝在裏麵呢……求你看一眼……隻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緒能傳染。有一種飽受煎熬的顫栗從他的眼睛和手心傳遞給我,在大腦能做出思考之前,沒來由的,胸中大慟。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瑪要求去青海勞軍?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顆夜明珠送到你的發髻上?隻因看到它們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從青海回來之前,還剛剛收養了一個女孩兒,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對你,正如八哥對那把龍椅,心中自有此念,餘生再無寧日——前世造了什麼孽,才讓我們生在愛新覺羅家?我們真正想要的,一樣也得不到……”
兩個粘竿處侍衛不聲不響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後拉開,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來,才感覺到空氣沁涼。快近午夜了吧?
“……素顏傾城、夢裏繁華,原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哈哈……水中月、鏡中花……”
“放開他。都走吧,原來最後還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謂的嘀咕著,試圖掩飾心裏突如其來的刺痛:“能解開我的結,就能解開他的了麼?何必為古人擔憂?宇宙終將有幻滅的一天,有些結卻永遠也解不開,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個真正的終結?生者將永遠無法知曉。我這一走,是否就要……?
無數小蟲子在空氣中撲騰得越來越煩躁,仿佛末日將至。我卻沒頭沒腦的想起似乎已經是好幾世輪回之前的事情,longlongago……
在大學裏,法學院的法理學課堂裏,教授在探討關於現代法理中爭議最大、最受關注的死刑廢止問題。我是“左”派,堅決認為文明的死刑是人類社會發展最合適的終極刑罰,很多罪惡,不死則將繼續為害社會,哪怕是在監獄裏,不死就是給人們心中的罪惡投下的某種放縱的信號。
但在時間倒退了三百年後的今天,我突然發現,人死了,罪惡不死,因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條生命為代價,曾經被罪惡損害的一切也永遠不可能複原,無辜死去的人也無法複生。權力的擁有者,以國家的名義殺人,就是正義嗎?
……
“主子!”高喜兒見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來小聲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沒了,漫天都是烏雲哪!要下大雨了!”
抬頭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終於還是不忍心,回頭再看胤禟。
他就那樣枯坐在髒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門檻上,搭著一雙極修長的腿,於是連破門框仿佛都變成了宮裏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淩兒,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從未求過人,哪怕是皇阿瑪,我現在求你,挖出我的心來瞧瞧,再親手點一把火,將我燒為灰燼……我早已死在你手裏了,難道你還要讓這些人作踐我?”
“胤禟……”很難從他眼眸中收回情緒,我聽見自己在說:“那竹笛雖簡陋,音色卻有分外動人之處,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聽你吹笛,卻可惜再沒有機會聽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癡癡,笑了,纖長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陣,撿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緩緩橫到唇邊……
然後,目光的連線就斷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殘破不全的牆角向水邊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著所有的燈籠和火把,跟在我身邊或身後,離開了這裏。
船艙外的水因為沒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氣沉沉,越來越遠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聲沿著水波清晰的遞到人耳邊,隻是那調子如他的眼神般詭魅,讓人辨不清那樣的悠長高遠,到底是出於極喜,還是極悲?
驛館內布置一新,看上去幾乎比宮裏和圓明園裏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麼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見天空,身邊是高喜兒——在我前20年的人生裏,太監還是一個多麼遙遠荒謬的概念,眼下卻仿佛在這環境裏生活了一輩子似的……還好愛是不分時空的,現代的我該嘲笑這大俗話了,但如果沒有愛支撐,便無法解釋,自己到底是怎麼度過了這些不可思議的古代歲月?
我想把頭埋在胤禛的胸膛裏,暫時忘卻所有身外事,因為那笛聲在腦中縈繞不去,在無事可做、又無法入眠的深宵,悵然空落,讓人幾乎想落淚。
“主子,三更啦!你歇會兒吧,錯過了鍾點兒,就睡不好啦!”
“胤禟說他在青海收養了一個女孩子,你現在去幫我問問,有沒有這回事?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高喜兒催著人連夜去尋找了,我原本隻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麼希望的,不想卻出奇的順利——那孩子就在李紱的直隸總督府中。
據說她是揚州人,父母雙亡後被拐賣到勾欄,要養作“瘦馬”——揚州瘦馬天下聞名,是指老鴇或專門做這項勾當的人家,買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從小收養,教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儀容妝扮以及討好男子的種種手段,養到十幾歲,出落得色藝雙絕,再賣給青樓名苑做頭牌,或富貴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養育費,還能賺回大筆銀子。江南一帶,動輒“出產”名聞天下的名妓,前有蘇小小,後有柳如是、李香君、陳圓圓等“秦淮八豔”,正是因為這種行業已經做到如此“專業”。人都說秦淮河是胭脂河,隻是有幾個人關心,那滿河的水,正是岸邊無數女子的淚?
幸運的是這孩子逃脫了,她無家可歸,不敢留在當地,隨老家逃難的婆婆一路乞討西行,到青海後老婆婆年老體衰死在路上,正好被當時正在那裏大肆發放財物,“收買人心”的胤禟遇見,就收養在身邊,而且疼愛異常——胤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記人口時,主動向內務府呈報,將她記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兒裏麵。
自康熙朝開始,老太妃們隻要有兒子成年,在宮外自立門戶的,不論王、貝勒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兒子府中居住,說是‘樂聚天倫、以慰慈躬’,頤養天年,其實也是為了減輕宮內財政負擔和陰戾之氣。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進了那時的九爺府,後來胤禟府中被抄時,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單獨隔開,禮遇有加,後來是如何安置我倒沒留心。按此時的規矩和倫理,太妃是被當做菩薩般高高供起來,不用分神關心、卻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這孩子既然算是太妃的人,又年齡尚小說不出什麼,其他胤禟府中的人已被流放也無人可作證,李紱奉旨核查其身份來曆,正在為如何處置大為頭痛,聽說我問起她,自然十分樂意交出這個麻煩,於是迅速將她交給高喜兒,送到了我眼前。
雖然早已有所想象,但被那雙從黑暗中走進來的眼睛微微仰起、望進眼底時,我卻仿佛被雷電擊中,無法動彈。
那分明是多年前,錦書第一次向我走來時的模樣!視野刹時朦朧,隻剩下錦書的美麗的雙眼,穿越多年蒙塵的歲月,就那樣看著我……
“砰!轟隆隆!”一道閃光倏忽劃破鐵桶般的黑暗沉悶,雷聲滾滾由遠而近,在我們頭頂炸開,然後是密集而沉重的雨點砸在瓦麵和地上的聲音——果然是一場大雨。
那孩子輕微的瑟縮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進懷裏,自然得仿佛她就是我的多年舊識。
高喜兒一邊招呼其他人關窗戶,一邊諂媚的笑道:“哎喲,奴才一見,就覺得這孩子有福氣,連李大人也說,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麼那麼像呢,特別是那雙眼睛,眼神兒裏竟有半分像淩主子的氣度了,雖然年歲小,瞧這身段兒臉麵兒,好好養上兩年,準是一個美人胚子!”
“……像我?”
胤禟想讓這雙眼睛一直看著自己?那到底是滿足、安慰、還是一種折磨?
燈下打量,聽說已滿九歲的她瘦得隻有六、七歲孩子的身量,因為剛脫離困境不久,一張小臉依然下巴尖尖,昂貴的月白杭綢衫鬆鬆掛在身上,倒像是揀來的。正因為瘦,越發顯得隻有一雙精靈的大眼睛,極力壓抑著惶恐,淚水蒙蒙盈滿眼眶,卻懂事的半垂著眼簾,不讓眼淚流出來。
錦書的模樣,對我早已成為一種符號、一種象征、這時代的一種注腳,但我從來無法想象,再親眼見到她的眼睛,應該怎麼辦?告訴她,殺她的人也已得到報應?可那些永遠回不來的錦繡年華,應該向誰去要?
悶雷從天上一個接一個滾過,雨聲嘈雜得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音,她小小的身體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餓了沒有?我叫她們給你弄點宵夜,明天隨我回京,今後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倏然抬頭,原本烏影沉沉的眼眸忽然晶光閃爍:“九王爺說,如果他被關起來了……或者不在了,要我替他服侍他的額娘,宜太妃娘娘。”
“嘿!跟著咱們主子還不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不知好歹!”
“高喜兒!你嚇她做什麼?——宜太妃現在……?”
“回主子,奴才先前聽說,皇上的意思,讓宜太妃搬回壽康宮,和老太妃、太嬪們一塊兒住,可她老人家不肯搬,抄家的時候就隻好留出宜太妃住的院子,宜太妃身邊服侍的人也沒動,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的19
既然這樣,我對她說:“那我們回京,去把宜太妃接回宮,她有宮女太監服侍著,和老太妃、太嬪們玩玩骨牌,說說話,才不會悶,我們也都住得不遠,什麼時候想去看她都行,好不好?”
“可是……九王爺要被皇帝殺了,她一定很傷心,我要去陪她……”
“哎!這孩子!淩主子對你這麼好還不知知足?”高喜兒一驚一乍的,把這孩子嚇得退縮了一步,但她重新斂下去的目光裏,決心顯然堅定得不容動搖。
“……好!但你一個小孩子,無親無故的,怎麼去得了京城呢?你先隨我回京,我帶你去見宜太妃,好嗎?”
她還有些疑慮似的,高喜兒很是不滿:“哼!咱家主子這般菩薩心腸,你連謝恩都不會?”
“算了,她一個小孩子……”
她卻突然“撲通”跪下來,仿佛鼓起了全身所有潛在的勇氣,淒然央求道:“主子,您是好人,隻有您來看九王爺,求您救救九王爺吧!皇上不是九王爺的親哥哥嗎?為什麼要殺自己弟弟呢!九王爺是好人啊!他在青海救了無數的人家!真的!皇上可以去問啊……”
“咳!這是怎麼的!才教得好好的,又胡說!不要腦袋啦!”她說著便不停的磕頭,高喜兒忙伸手去拉。
“別急,你先聽我說!”她被高喜兒拉了個趔趄,我連忙伸出手將她拉回身邊:“你還小,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不懂得,但你該明白,一切都有老天在瞧著呢,種什麼因,便結什麼果,你一個小孩子管不了,也不要理睬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今後我回去慢慢教你,好嗎?”
她似懂非懂的,但顯然被我的什麼話打動了,閃著睫毛期待的看著我,還是猶豫不決:
“……那,我能去看看九王爺嗎?九王爺可喜歡我了,如果我去陪他,他一定會高興的。”
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小小的心裏沒有別的目標,隻念著胤禟,千回百轉,卻不肯掉一滴淚。
“如果你去陪他,他一定會不高興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宮裏,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讓你去看看他,然後隨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爺”的囑托,她立刻動搖了,不知所措的看著我。
“你叫什麼?”
“新兒。”
“好,帶新兒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會兒,明天隨我回京。”
她隨宮女走了,一路上還期待而遲疑的頻頻回頭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開窗戶,雨勢已漸漸小了,淩晨空氣沁涼,水霧輕輕彌散到臉上,心裏才清亮起來,怔怔的靠在窗邊,看黑雲漫卷,瀟瀟雨落,然後雲層愈薄,雨絲愈細,天邊開始泛白。
“高喜兒,天快亮了,去預備一下,啟程回京吧。”
高喜兒剛出去轉了一下,又匆匆回來:“主子!塞思黑死啦!兩位李大人親自過來向主子回話了!”
“死…了?……”
“是啊,主子,聽說是粘竿處侍衛奉了聖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調治無效而死……粘竿處侍衛奉聖命前來料理後事……”高喜兒一時慌亂,差點說錯了話,聲音立刻低下去,並捂住了嘴。
一夜沒睡,人卻分外清醒,大概可以歸功於這場疾雨。叫宮女打熱水來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妝台前,由著她們擺弄那把不屬於“我”的,黑緞子般垂到地上的長發。
還好,鏡中人擁有一具不易顯老的身體:薄薄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算來應該三十出頭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時懶懶的微蹙著眉心,眼角眉梢便蘊了無數言語,欲訴還休。微微側頭,初霽的天光映著一抹淺淺紅唇,依然光鮮如初夏盛放的花瓣。連這具單薄得一無是處的身材,居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變態”的審美觀——平胸、削肩、腰細得不盈一握,永遠纖弱如未發育完全的孩童。
這麼些年,歲月無情掠過的痕跡,原來都留在這靈魂上了,虛空中幾乎能觸摸到歲月刻下的深深淺淺無數條溝壑,它卻沒有更多影響到這具無辜受累的身體。而那個曾經氣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占有這具身體的少年,隨紅塵起落浮沉,居然已經走完了不過三十幾年的一生……
碧紗槅外,李紱請安之後一直沒有開口,李衛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細說,也不要拿對外頭說的話來搪塞我。我打算即刻啟程回京的,沒想到你們手腳這麼利落,既然已經辦妥了,自然該去和皇上回話,我能先得你們告訴一聲,真是多謝兩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顧忌有不好說,隻好我狗兒來說了。不瞞主子,我和李大人兩個,一開始就不知道這回事!昨晚那樣又是風又是雨的,粘竿處侍衛都完事了才派個人來告訴我們。說奉了聖命,聖命在哪兒還不能讓我們看。我倒無關的,可這兒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職責所在,這算什麼?”
李衛已經不滿很久了,這是敏感的政治問題,但我立刻想起了那個人……
“嗬……我倒記起來了,這屋子裏有粘竿處侍衛嗎?”
“……淩主子,奴才在!”
“你們我一個也不認得,但我恰好認識你們主事的人,拜托你去幫我請他一下,就說,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見到他了,也沒別的話,就是想問問,你們奉聖旨料理的後事如何……”
鏡中人對著我輕輕歎息,神情悲憫茫然:“人已死了,還有什麼可計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後,我想今夜之前趕到京城。”
“呃……呃……”這人顯然也很驚愕,結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這就去辦!”
他的腳步聲出去之後,李衛鄙夷的說:“隻怕他也不認識他們主事兒的呢,裝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勸主子也別去送什麼行了,他們好歹賞我和李大人去驗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竅流血,死狀難看著呢!”
……鴆酒,和我當年一樣。
繞出碧紗槅,走到門外清新的初夏雨後空氣中去,大概見李紱一直太安靜,李衛看看我,也不再開口,和李紱兩人一起跟了出來。
驛館後園,遍地落花狼籍,當真是綠肥紅瘦,隻是再沒有了愁煞的葬花人。錦書總算好過胤禟,她有花塚,有鄔先生的好字好詩,有那麼多文人墨客前去憑吊感懷,不至於寂寞……我卻好些年沒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經很明亮了,月洞門外一個仍舊穿著尋常侍衛服色的官員低頭趕上來,他帽子壓得太低看不清麵容,碎步看似恭謹,但也不徐不疾,那樣的刻意低調,在仔細觀察的人眼裏,卻總透著神秘和不對勁。
他來到我身後幾步遠,什麼話也沒有,跪下來,向我磕頭,並雙手呈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宮女如意將那盒子轉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臉上突然現出恍然之後的驚駭之色,退後三步,畏懼的看著還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溫,打開,是淺淺半盒粗糙的顆粒和灰燼。
這就是……?
正要說話,他又磕了個頭,轉身就要走。
“坎……唉,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簡單的說:“更多謝你。”
他回過身來,終於肯抬頭,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謝主子。微臣這就去安排回京的關防事宜。”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開盒子。眼前依稀還能看見,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門關上之前,他最後絕望的眼神,轉眼,手中拿著的已經是一盒骨灰。誰說時光是看不見的?坎兒、官員、胤禟、骨灰,時光走過的每一刻,都留下了無法改變的印記。
湖邊清風拂動著野草,水波懶洋洋起伏,不成形的倒映著頭頂亙古不變的藍天。
手中幾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燼隨著風,從指縫間沙子般漏掉,很快飄散得無影無蹤。
灰燼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風的和煦,一股風不知何時貼著地麵打起旋兒,繞到我身邊,揚起我的衣角發稍,仿佛留戀盤桓不去,其中隱隱有風聲嗚咽。
宮女太監在紫禁城那種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膽小,風聲一起,個個臉色煞白,如意驚呼一聲,嚇得連連後退。
我卻笑了,伸手去觸那風,讓它從我指間臉頰反反複複的滑過,對它說:“胤禟,今生已了,還不速去,喝下那盞孟婆湯,以待來世?去吧去吧,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會散的,你要老是犯癡,執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獄哦!”
那風發出一聲響亮的悲鳴,被天地間更強大的氣流衝走,無奈的掃過茜草、湖水……嗚咽聲遠去的方向,一抹慘白的殘月,剛剛從天邊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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