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55 更新時間：11-09-26 17:21
（注：《聊齋誌異》之《聶小倩》篇的原文中，寧采臣好對人言“生平無二色”，但在遇見小倩的時候，他家中是已有一個病妻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隱瞞著妻子，將聶小倩帶回家，悄悄一起居住。妻子過世後，立即娶了小倩。並且後來又納了一個小妾。若還有不明，請移步閱讀蒲留仙之原作。）
溫潼雁，是浙江人。他的性情很溫和，又心思靈敏。他每每對人說：“這一生，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安穩度過就好了。”
他素來以教書為業。有一次，金華有人請他去授館，於是溫潼雁收拾好行李，就去了。但是到了之後，他被告知，主人的兄長突然去世了，於是授館的事情，需要延後。溫潼雁見主人麵色憔悴，又十分繁忙，不忍心在他家中打擾，就轉而去了金華的北郊，在一所寺廟中居住，等到主人家辦完喪事。
那所寺廟中，殿堂與佛塔都十分巍峨壯麗。但是其中的荒草已經長了一人高了，好像沒有人的蹤跡。東邊和西邊的僧舍，兩邊的門都虛掩著。隻有南邊有一間小屋，好像是新建的一般，看起來幹淨整潔。他又去殿堂的東邊角落，隻見竹林茂盛，長滿青苔的台階下麵有一方寬闊的池塘，塘中的野生荷花已經謝了。看起來幽靜美好。
溫潼雁十分喜歡這個地方，他買來一些蠟燭，白天時在荷花池邊閑坐，到了夜晚，就點著蠟燭，在窗邊讀書。而他所讀的書，並不是《大學》《中庸》之類，而是各類詩詞雜記。他讀書的時候，還很喜歡一麵讀，一麵用朱砂筆做批注。
有一天，他讀到了一篇蒲留仙的《聶小倩》，感到很不平。他自言自語地說：“寧采臣這個人，太自以為是了啊！明明愛對人標榜說：‘我對待感情專一，不會見異思遷’，卻做出那樣沒有德行的事情。在自己的妻子生病的時候，偷偷娶了小倩，就已經是對妻子的不忠。誰知在妻子去世，娶了小倩之後，還納了一個小妾，這又是對小倩的不忠。這樣的男子，真是如同汙泥一般渾濁不堪啊。”在他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從窗子縫隙裏麵透進的風恰好把燭火吹得一晃。而外麵屋簷上的鐵馬叮叮當當地響，和著風聲，如同女子哭泣。
因為是秋季，天氣漸漸寒冷起來。夜晚則常常有雨。一個雨夜，溫潼雁讀書覺得困乏了，打算出去走一走。他撐起紙傘，又點著一盞燈籠，向著荷花池走過去。
淅瀝的雨落在油紙傘上，發出細碎的聲音。溫潼雁慢慢地走著，忽然，他聽到荷花池的方向好像有人在奏琴。於是，他加快腳步，那琴聲果然越來越清晰了。聽起來幽咽淒涼，令人心中惻然。
溫潼雁很疑惑：“在這沒有人的蹤跡的地方，是誰會在雨夜彈琴呢？難道真的是鬼神精靈一流的存在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還想與它們見一麵呢。”
他走近荷花池，隻見在秋雨中，整個池塘上仿佛蒙著一層煙霧。在池塘中央的一座水榭中，隱約能窺到一個白色的身影。恐怕這就是彈琴的人了。溫潼雁從曲折的廊橋上走到了水榭中，見到一個十分美貌的女子。
她頭上梳著高高的發髻，身上披著如同白雲一般輕柔的紗衣。衣角被風吹得飄動起來，如同仙人一樣。她埋著頭，纖細如同蔥根的手指不斷地跳動著琴弦。在水光與隱約燈光的映照下，溫潼雁看到她的雙眼似乎垂淚。
溫潼雁走上前去，對女子說：“我聽聞在《唐傳奇》中，劍俠紅線能夠從他人的羯鼓聲中聽出敲鼓人心中的憂傷。此刻我效顰地認為，姑娘的琴聲裏，有孤獨憂傷的意味。你是遇到了什麼困難的事情了嗎？”
女子手指一抖，一根琴弦錚地一聲斷裂開了。她轉頭看向溫潼雁，用輕柔的聲音說：“我的憂傷，已經持續很多年了啊。”她的臉看起來十分蒼白，沒有人色。
溫潼雁思忖道：這個女子，恐怕真的不是人吧？不過她看起來，並沒有害人的心思。於是就說：“姑娘你已經不屬於人間界了吧？是什麼事情，讓你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羈留呢？”
女子惻然地說：“世事真的難料啊。不過我十分感謝您能夠為我說話。要不然，世上的人都還在誇讚那個負心人。”
溫潼雁不明就裏，問道：“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女子道：“難道不是您，在夜雨秋燈之下，為我鳴不平嗎？世人的目光都那樣短淺，也隻有您算得上是個明白人。而我，就是留仙筆下的聶小倩啊。”她站起身來，十分恭敬地對溫潼雁斂衽一拜。
溫潼雁大驚，再細看女子的麵龐，籠罩在一圈暗淡的月白色光芒中。他問道：“你所經曆的事情，真的都如同書本裏麵記錄的那樣嗎？你難道不是和寧采臣生活在一起，還誕下子嗣了嗎？”
聶小倩揮一揮衣袖，大片的白紗飛揚起來。她對溫潼雁再拜了一次，含淚道：“我隨著寧生回到他的家裏，不曾想他還有一個重病的妻子。按理說，我本來應該安心轉生投胎去了，但是感情這種東西的產生，真的是難以控製的啊！開始時，他還與我定下‘兄妹’的名分，做出謹守禮儀的樣子。但是哪個男人，能夠經受住美色的誘惑呢？更何況我心係寧生，於是與他一起欺瞞他的發妻，已有了夫妻之實。”說到此處，她的臉上似乎有懊悔的神色。
緊接著，她又說：“寧生的妻子不久之後就去世了。而我也因為陽氣的作用，以鬼之身化作了人體。在他妻子的葬禮剛剛結束的時候，屋子裏的白色帳幔立刻換成紅色，我被娶做了續弦。我安心地做一個妻子應該做的工作，治理家務，侍奉婆母。很快，我又為寧生誕下子嗣。他的家業也漸漸壯大了。但是，說自己不會同時喜歡兩個女人的他，竟然又娶了一個小妾。本來我是不應該嫉妒的，但是他總是造訪新人的住處，而不再來關注我了。”
“我知道為人婦的根本，就是賢淑與忍耐。但是，在失去寵愛之後，管理家業的工作，也都交到了那個小妾手裏。她苛刻我和我的兒子，還在婆母和丈夫麵前說我的壞話。本來就來曆不正常的我，在寧家哪裏還有立足之地呢？我被剝去了華麗的衣衫，換上仆役穿著的短褐。我被奪走了美味的飯食，三餐吃的都是糟糠。我還要忍受婆母與相公的白眼，甚至連仆役都不把我放在眼裏。這樣的生活，比當初在荒廢的寺廟裏，受到鬼物的挾持，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的兒子患上重病。新人與丈夫延誤了整治的時間，於是小孩子夭折了。我這樣活著，難道與死了還有什麼分別嗎？於是我索性在窗子前麵懸梁自盡了。丈夫隨意地把我葬在荒山上。心有不甘的我又成為一條遊魂。”
“幾年之後的一個夜晚，我正在月色下垂淚，忽然聽到了高歌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十分豪邁，原來就是當年的劍俠燕赤霞。他看到我之後，以為我是害人的鬼物，打算把我消滅。但是在聽我陳述完緣由之後，長歎一聲。不再苛責我。他問我：‘難道你打算繼續在人間徘徊下去嗎？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我回答說：‘我為自己的經曆感到不平啊。’他說：‘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啊。不如我送你回當初的寺廟，你好好靜修，讓自己的心情平和下來，再去投生吧。’於是，我就被送回了這裏。屍骨埋在池塘邊的芙蓉樹下。”
言畢，聶小倩伸手要拭去自己臉上的淚水。但那隻是一個虛幻的影子。而在一旁立著的溫潼雁，也覺得十分淒涼。
聶小倩又說道：“想不到我的故事被人記錄下來，但是那故事何嚐沒有改頭換麵，杜撰出一個好的結果呢？世人都以為這是一段美事，隻有您了解我心中的淒涼啊。不過，我與您畢竟陰陽相隔，不宜多見。今天拜謝您一番，為您彈奏一首樂曲，我的心願已經了卻。現在我也想明白，這個世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我這就去投生了。”她第三次對溫潼雁拜了拜，她的身體就慢慢地化作一個影子，越來越淡，被風吹到荷花池麵上漂浮著，又在雨水中消融，與迷蒙的煙霧混合在一起了。
溫潼雁站在水榭中，望向一片黑暗的水麵。他手中的燈，光線越發黯淡，還不時地搖曳閃爍，似乎要滅掉。而人的一生，與這燈何其相似啊！
次日，溫潼雁再次來到池塘邊，果然見到角落裏一株半枯的芙蓉。他對著芙蓉樹拜了拜，又澆下一壺酒，就離去了。
阿蘭若氏言：感情的事情，固然是難以控製的。但是一個背叛了自己發妻另娶的男子，怎麼不會再次背叛自己另娶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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