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03 更新時間:12-01-11 01:54
人這一輩子,難免說些謊言,但無論是善意的惡意的有意的無意的,都是個謊言罷了。同樣,有些事情無非好壞對錯,隻不過是當事人的心境不同罷了。言默見到宋翊鳶的時候,窗外的木槿謝得爛漫,她以一種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冷靜走上前去,將重傷的人兒輕輕扶起。
宋翊鳶咬著最後一口氣,斷斷續續地把整個故事講給言默聽。瓊花的果實散落在地,被不經意的路人一腳碾碎,像極了少女殘破的軀幹中依舊外滲的鮮血。末了,她隱忍地笑了笑:“言默,你恨我麼?”
這便是整個故事的真相,這便是我宋翊鳶一直“守”在你身邊的真相。
是誰說,真相永遠是殘酷的。
言默鼻尖一酸——她稱她“言默”,毫不忌諱地叫喚她的名字,而不是那些繁冗複雜的稱呼,自小相伴,總角之交,兩人的記憶如同那盤紮在腦後的發髻,是齊是散,都紮根在同一片土壤。宋翊鳶伸手覆上言默的臉頰,乍破的傷口噴濺出一串血珠,腥氣在兩人之間彌散開來,“當年,翊鳶想,總算是有個人來陪我玩了……”
你還記得嗎,那時候的我,每天最開心的事情,不過就是與你後花園一麵。為你一笑,宋翊鳶甘受千百鞭笞;為你一眼,宋翊鳶堪忍幾多磨礪。
然而無論是十年,還是二十年,而或是千百悠悠無盡頭,宋翊鳶都無法背叛言默那藏於蔥蘢歲月之中的誠摯一笑。“如果我不是郭妃的死士,如果,宋李也不是郭妃的死士,”她吃痛地皺了皺眉,若風的金錢鏢挑斷自己雙腿筋脈之時,她似有一種解脫感——這十來年的痛處,仿若在那一瞬間結束,該還給他們的,宋翊鳶再也不欠,“還記得小時候……”
十載童稚時,不問世人愚。恬然翠春色,顰笑踏秋韻。
人夢青梅熟,卻看竹馬卒。惘然停投箸,不枉年少路。
“還記得小時候,我與你爭那一隻竹蜻蜓,”宋翊鳶淺笑道,指尖的鮮血早已凝結,覆在皮膚表麵,言默死死地抓著那因習武而不若一般少女的手,“太傅總說,上天為碧落,下地為黃泉,不知道此時,宋翊鳶會走上哪條路呢?”
但願我與你來世相遇,不會相見不相識。
“宋翊鳶,也是……言默最好的朋友呢……”她顫抖著說著,全然不顧撲簌下落的淚珠——身為帝王家的女兒,竟是這般可憐,連這一句生死之交,都非要被逼到生死關卡才可說出口——你可曾知,這宮中上上下下,哪個不是對我敬重遠之,哪個不是諛著嬉皮笑臉獻殷勤,言默曾想,為何這人道真情就這般無情,不肯憐憫一丁點予我?
宋翊鳶釋然地笑開了,胸口卻是五髒六腑巨裂,“那言默,當初念著你是公主,把竹蜻蜓讓給你玩,如今,翊鳶可要乘著竹蜻蜓先走了……”
揚手,落下。
窗外落英繽紛,不烈的風卻惹地一枝全落,花萼慘兮兮地掛在枝頭。言默握著那殘留體溫的手,被淚涕堵塞的鼻道幾乎抑得自己無法呼吸,“為什麼……”
“為什麼!”
——滿月無華,她半開玩笑:“傳聞三皇子有斷袖之癖,那可是真的咯?”
——馬背顛簸,刀劍無情,玲瓏寒光凜冽,“公主若是吃得消,馬上請!”
——花開敗落,她擰頭俏皮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都不按常理出牌!”
死亡如同瘟疫,在自己身邊肆無忌憚地流竄開來,那隱藏在洪流之下的醜陋麵目正在蠢蠢欲動。言默不知道她們下一個目標會是誰,那懷中沒了氣息的人兒如同睡著一般安詳地笑著,少女的唇角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當方錦等人趕到但夏宮之時,眾人隻見言默跪在堂前,然而那躺在地上的少女,結局可想而知。“來人,將宋將軍厚葬。”少女顫了顫聲線,終是開了口。
是夜,詞昊窩在錦床裏側輾轉,少年蹙著眉,久久無法入眠。一腳悸動,倒是讓淺眠的方錦睜開了眼。男人順了順少年額前發絲,“怎麼還不睡?”
聽見方錦的聲音詞昊兀的睜眼,少年雙眸之中漾著淚光,卻是忍著逛著眼眶。
“怎麼了?”男人伸手撫過少年眼瞼,那懸在一線的淚珠一下湧了出來。這回倒是方錦被驚住,連忙湊過去,“到底怎麼了?”
“沒事,”詞昊搖了搖頭,“隻是最近死的人太多了。”
死的確是個敏感的話題,尤其是在這深如古井的後宮之中。盡管他們是男人,而如今相較之以往那些命懸一線的女人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方錦輕然一笑,長指攀上少年眼角,沾染一指溫熱液體,“劫數來了,誰都擋不住。”
見少年一臉惘然,男人揚唇:“當年沈笙曾問在下:‘劫數未到,為何不先其一步逃’。”
“錦娘作何答複?”
“未到之劫,又從何知其數?人不過都是馬後之炮,事後諸葛。”
摟住詞昊雙臂,他向裏靠了靠,貼住少年微微發燙的脖頸,良久沉寂,聽得詞昊一句:“不知這般溫存更到何時。”
不帶疑問的感慨,仿若已然知曉一個結局,方錦從少年眼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忐忑與失落。男人握住了那微顫的柔荑,似是安慰,又如自欺——當年詞暉湘似是隱忍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一夜從楊曦泉府中死裏逃生,那男人略帶惶恐的眼神早已成了自己心中無法散去的烙印——誠然在那狗賊麵前,詞暉湘足夠瀟灑,足夠強勢。
如今自己與詞昊這般相擁,上天算是憐憫自己,未至一生孤老。“睡吧,何必去想這些無足輕重的明日之事。”
“錦娘,你愛我麼?”少年忽的發問。
男人莞爾一笑,俯身在那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吻,便滑進被子不再言語。
一夜檀香霧縈繞,卻不知皇城鳴鼓震人魂。若風踩著晨曦立於但夏宮之前,“出來吧,你可知道我們這次要動手的人是誰?”
“言默便是。”宋李不知何時閃到少女身後,冷言道。這東方天亦朦朧,晨光微露,“馬賢不是說慕斐帝把洛陽都給打下來了?”打下洛陽,大戌便剩半條命數,低頭尋思自己粗糙的手掌,染指鮮血無數,宋李輕笑:“若風姐姐難不成是想在這個點上取了言默首級?”
“不然你以為?”若風回瞪了少年一眼,“我與你不同,做事不喜拖遝。”
宋李釋然一笑:“難不成在下做事礙了手腳?”
若風睨了宋李一眼便不再說話,存於指尖的三枚暗器蓄勢待發,少女一個箭步躍入裏宮,宋李緊跟其後。“若是見了言默,立刻取了她性命。”少女揚手一揮,一枚鏢針打穿一名正要尖叫的宮女咽喉,那中招的女孩軟軟地倒了下去。若風雙眉一蹙,側身躍至寢宮門前,自然也讓兩個守著宮門的太監喪了性命。
“若是殺不了言默,看馬大人怎麼處置你,”見宋李左顧右盼,若風不禁咬牙,“宋李!”
那少年探了探被軒轅鏢擊中的宮女,人中之上的確沒了進出的氣息,“若風姐姐還真是心狠手辣。”
少女不去理會宋李的調侃,三枚鏢針準備齊全——言默,既然宋翊鳶那麼多嘴,本姑娘就大發慈悲,送你們倆黃泉之路好生聊著,這人間是非,就不勞煩你插手了!
寢宮之外的燈籠未滅,晨曦之中鳥鳴唧唧,想來這個時辰還正是人夢微醒的酣然時分。若風不禁嘴角一翹,見宋李閃於樹叢之中隱蔽安全,少女後退一步,奮力一彈,一枚軒轅鏢刺破寢宮窗紙,按著原定的路線應是直直地紮打在床尾。
少女抬腳將大門踹開,瞬間三針齊發,直直地朝著床褥之間迸近。
三發全中,那褥中卻不見聲響。若風心口一驚,一個箭步上前,卻掀開兩床厚實的棉被。“完了!”少女暗叫不好,那軒轅鏢刺破被單,裏頭的棉絮飄散出一小縷。來不及躲閃開去,卻見那門後一個身影閃過。
眼疾手快!軒轅鏢疾風一般飛射過去,那身影笨拙地一閃,算是有驚無險地躲開了一記險招。“言默,今兒個就是來取你性命的,你再躲也是一個死!”見那門外身影兀的一顫,隨即逃竄起來,若風一勾唇角,幾踏輕功竄出寢宮。言默一慌,同方錦側身一錯,直直地摔在台階之上。
“言親王!”男人停下腳步將少女扶起。言默抿唇:若不是這男人三更把自己叫起來,不然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軒轅鏢路線一轉,斜打上言默的小腿,少女驚叫一聲,膝蓋一曲摔倒在地。
“這回我倒想看看你怎麼逃。”若風躍上屋簷,饒有興趣地看著狼狽逃亡的兩人,“方貴君還真是聰明人,居然可以猜得到下一個目標是言默,”少女唇角一揚,見那目標之人小腿傷得不輕,別說跑,就算是爬亦有所困難,“不過今朝我隻取言親王性命,方貴君本事局外之人,摻和進來就不好了。”
“若風,本王算是看清你了。”
“死到臨頭還有什麼話都說幹淨了,免得到時候死得不安心,”若風仰首一笑,“本來還想和你們多玩上個把月,誰讓人家大慕等不及了,這唾手可得的美食,豈有不吃的道理?倒是木槿那個傻小子,說來他要是不死,怕是我們也不用那麼急急地把你們送上西天。”
“吃裏爬外的東西!難不成大戌待你薄了?”
若風冷眼睨了言默一記,“到這個關卡就不要來和我談什麼待遇——你可是懷儀那賤人對我下的南宮十三毒,”少女姣好的臉頰側麵一道長長的傷疤,自是當初懷儀蘸了越白散的尾指所傷,“說到頭你們可都是些可憐鬼,這二十年來,隻見皇後同林君妍你爭我鬥,可曾想過這其中被人忽略已久的郭妃娘娘?想來這時候當初人人認為上了西天的契天皇子正在飲血高歌呢!”
言默一陣錯愕:“你是說……洛陽破了……”
“也快了,”少女得意地長籲一聲,“在下覺得,拿言親王的腦袋去祭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稍作停頓,她神色一挑,“不光是城破洛陽,餘丞相此刻恐怕是哭都來不及了!畢竟血洗丞相府這種事情挺沒勁的!”
簷下兩人兀的一顫,東方既白,卻又要見血光一麵。若風倒是笑得自在:“那麼,聊得也夠多了,言默,受死吧!”
——“宋翊鳶,這軒轅鏢同玲瓏劍的戰鬥,還是在下略勝一籌。”她路過倒下的少女,輕飄地說道。同為大慕神器,軒轅鏢與玲瓏劍江湖齊名,如今玲瓏劍主已死,再無利器入得了軒轅鏢之眼——若風笑一冷,鏢針既出。
“呯!”待言默睜開雙眼的時候,卻見那枚取名的軒轅鏢直直地落在自己跟前,同落於地的還有另外一枚鏢針。仰首卻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宋李!”
“看來你們兩姐弟都反了!”若風咬牙,方才這小子俯身照看那宮女的屍體並不是為了確認其生死,而是為了取下那屍首頸部卡住的軒轅鏢。“宋李,莫要忘了自己身份!”
“若風姐姐既然已經知道在下有心造反,又何必浪費口舌來規勸?”少年踱至言默跟前,背向少女麵對若風。
簷上之人麵色並不好看:“宋李,就算你會幾招武功又如何,你姐姐的玲瓏劍早就死了,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來和軒轅鏢抗衡!”她起身轉側,暗器如雨。宋李來不及扶起言默,便朝著受傷的少女用力一踹,然後縱身一躍躲開那要命的武器——這軒轅鏢同玲瓏劍均是世間極品,削鐵如泥不在話下,宋李方才將那一枚掖在手心的鏢針射出救了言默一命,如今也隻得靠躲才行。
若風輕笑一聲,這少年雖說未曾修習耍鏢用劍,輕功自然是好的很,雖說自己鏢術精準,倒也能讓這家夥死裏逃生躲開。少女轉身,順手卻是暗自抄到腋下,一枚軒轅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向一旁怔愣的言默。
“當心!”宋李一個疾步衝上前去,那鏢針卻是不偏不倚地射中少年紅心,被刺破的經脈一陣攢動,鮮血噴湧。宋李顧不得中招,袖口一揚——殊不知一根發簪飛向若風,少女亦不料對方藏下的這一手,被那發簪紮中上臂。
“咳咳……”止不住地鮮血從傷口涓涓流出,言默連忙扶住宋李,誰知往那左胸一按,惹得滿手鮮血。“李兒……”
“宋李,你這是咎由自取,”若風忍了忍痛,將那上臂利器拔去,不過是一根劣質的珍珠發簪,你倒也是有臉拿出來傷人,“你以為小小一根發簪就能傷了我?”
簷下的宋李倒是欣慰地笑了,少年捂著左胸抽了兩年,終是不可遏製地大笑了出來,他從未如此灑脫:“陶若風啊陶若風,你可識得那一隻發簪!”
他雙眼通紅,猶似血色。
若風忽的一驚,上臂一陣劇痛使得自己不禁倒在屋簷之上,“你!”
“當日,陶若風見木槿用這支發簪自我了結的時候,是不是暗自欣喜?再日,若風見木槿被奇鳩飲折磨得死去活來之時是否感謝過南宮盡離助你一臂之力?”
“是又怎樣!”少女麵目猙獰起來,“早日司藥公子救若風一命,千叮囑萬關照,求我好生照顧他那兩個可悲的皇室姐姐。但司藥公子絕對想不到,今日若風卻要取言親王的性命,”少女臉上閃過冷冷的笑,嘴角卻淌下汙黑的液體,“這便叫作‘恩將仇報’,”她昂首,“奇鳩飲可解越白散之毒,但其本身亦是劇毒之物——宋李不過是想說,這簪子上沾得是那木槿的奇鳩毒血……”
——三皇子啊,李兒終不是什麼值得信任的人啊,但是,若李兒說一聲真的愛你,你可會相信?
那珍珠發簪順著屋簷的坡度滾落在地,摔成兩節。那咎由自取之人亦直直地倒在屋簷之上,那發黑的汙血流淌開來。
少年捂著左胸猛地起立,無視言默在身後叫喚的那一身。軒轅鏢傷透神明之官,自己自然是命不久矣,那循環全身的液體還在噴湧而出。他顫抖著雙腿向前挪了一步,終是因著失血過多倒落,血流順著地麵的紋理流淌開來。
——三皇子,你如果相信李兒的話,勞煩在那黃泉路上等李兒一刻可好?上窮碧落下黃泉,李兒終是來找你了。
奮力地伸手,伸手,伸手——直至之間觸碰到那支摔碎的發簪。
宋李莞爾一笑。
一朝畫眉綰青絲,當年君道憐慕遲。驀然回首桃李事,願君再敘謝紅詩。
來踏秋落飛紛時,不曉入冬君仙逝。喑啞難聽舊竹曲,再見君心不言癡。
言默卻是再也抑製不住澎湃的情緒,心口那劇烈地抽搐使得少女不禁大口大口喘著氣,她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傷毀大雅,隻覺得這淚水憋存在眼眶之中幾乎要將自己逼到崩潰。方錦緩步踱至少女麵前,言默一把扯住男人的衣袖。
“言親王,言親王!”一名宮女急匆匆地衝闖進來,“出大事了!”被那一地血跡嚇得不輕,那小宮女神色驚恐,“陛下……和和和……陛下和詞德君被抓走了!”
“詞昊?!”方錦兀的一驚,卻見身邊的言默攥著自己的衣袖軟軟地癱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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