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93 更新時間:12-01-12 01:49
“你把詞昊抓來又是什麼意思?”男人斜身靠在一張軟榻之上,不過是扯了層薄薄的棉毯裹著下身,但依舊掩蓋不住四肢的傷痕,新新陳陳,交縱排列,“你若是想要方錦,直接把人抓來不就是了。”
慕斐帝倒是沒有過多的慍色,對男人的挑釁置若罔聞:“既然關於郭妃的身世你全知曉,又怎會不知道朕的意思?”
“怕是你本無心要那人。”一針見血。
“自是自是,”慕斐帝似是得意地點了點頭,“看來你也是個聰明的男人。”
“在下若是生得愚昧,又怎會慕得‘司書公子’之名?”天氣轉涼,也笑卻不加衣衫,微寒的風吻上上臂暴露的傷口,刺痛蔓延。“在下倒是覺著可笑,文帝為了騙個女人上床,竟然連大戌玉印上的紅玉都肯隨手相贈——錦然公主的麵子可夠大的……”
“啪,”話音剛落,一記耳光打上臉來。唐也笑亦不躲閃,或許是習慣了這般虐待的生活,卻還是笑顏相對,“你我都何必裝純潔立牌坊?錦然公主倒是,死了都躲不過被利用的命,”見慕斐帝雙眸微閃寒光,唐也笑側過臉,“無論當初文帝與公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他畢竟是與你同宗之人,為了權力當真六親不認?”
“同宗?”慕斐帝挑眉,“虧你也說的出口——你可知那血脈之中還有一半肮髒的血!”
唐也笑微笑著合了雙眼,“這話便是了,”他摸了摸有些開裂的傷口,“以你的能力,既然可以把契天皇子救回來,哪裏會愁救不出郭妃?”隻恐你原本就不願救那血脈不清之人,縱使他們真的是妹妹的骨肉,“二皇子為你所救,還不如說二皇子為你所用。”
“賤人,沒想到你還真是聰明。”嘴上誇著他的智慧,下手,卻是毫不留情的笞打。
言默將一打折子疊好,“這繁瑣的事情還真是多。”她受著驚嚇,體虛的很,卻仍要替懷儀將這日常事項打理下去,但自己本是公主出身,不問政事,哪裏曉得這治國之道——如今也隻有把方錦拖上裝個樣子。“先向朝野上瞞上幾天,就說陛下抱恙,不上朝。”誠然,就是自己也知道這樣胡謅的話挨不了幾天——大慕定會以懷儀為威脅獅子大開口。
方錦將閱好的奏折擱到一邊,為言默沏上一壺安神茶。
“詞昊還是沒有消息……”少女有些不忍地說出口,微闔的雙目窺視著男人不苟言笑的表情。記憶中的錦娘,就算是大難臨頭也不免掛上一絲微笑,不論是何般情愫;可現在,他的的確確將笑意收斂幹淨,蒼白的雙頰籠著說不清的霧霾。
“我知道。”
雙眸之中漾著一絲淺華,他還是那樣隱忍的男子,若不到了觸碰極限的程度,哪裏見得到驚起波瀾的表情。言默動了動唇,終是想不好什麼安慰的句子說出口——也許在這一刻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你要用怎樣的句子去描述他與他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在這樣的感情麵前,有多少人敦促詞窮,信誓旦旦地去書寫這愛恨情仇,到頭來還不是自己亂了自己的思緒!就如你要用怎樣的語言去描述那立於落英之中的年華遺子——言默似乎有一種錯覺,自己跟前的男人,還是那個二十年前巧笑倩兮的少年方錦,她不曾涉足他的過往,卻能摸索到兩分眉目。
他容顏未變,他心府已老。
“他……會沒事的。”思忖再三,還是這般無力的說出了口。秋意驚謝,十月肅殺,這夏末暴亂,將這浮誇的國家一舉擊垮——她垂首,這國破家亡,天下大亂,終是要賠上千千萬萬的身家性命。
她貴為王族,死亡這般逼近,知道心痛、知道恐慌。那千秋百代以來,無辜的黎民百姓呢?朝野暴動,南北分分合合,鐵蹄踏碎血親的頭顱,他們卻是連哭泣的勇氣都在那亂世塵荒中踐踏殆盡。那為奠定基業死去的百千靈魂,誰不知疼,誰不知惜,誰不想同幾代安度晚年,誰不曾青梅竹馬魂牽夢縈?然而他們的犧牲卻是這般卑微,這般不值。
戰火竄上洛陽城頭,大戌景後被抓的事實如同沾染火星的導火索,噌得燃著——洛陽告急,皇城卻是手忙腳亂,群龍無首。
駁回的奏折掉落在地,大戌玉印如同虛設,她伸手覆上那重新裝回的紅玉,萬事唏噓。
逼近十一月的天氣,驟寒侵襲,不知何時卻見那窗沿上一枝冬梅早早地含上了花苞,迫不及待地出現在枝頭。方錦淺然一笑,關於詞昊死生之事成了這後宮暗自討論的熱點話題,不過自然不會有人竄到方貴君麵前大談詞德君生死。男人端看那早生的白梅花苞,“這雪還未落,你早早地等著,不閑寂寞?”
“讓方貴君獨守空閨,可是一大寂寞?”
是他!
兀的回首,卻見一名宮女急急地攔著那人,“貴君,這位公子不等稟報便……”
方錦朝那宮女一個手勢,那少女便閉嘴乖乖退了下去。再看麵前之人,一季不見,卻是憔悴成這般地步——淺薄的衫子,鬆散的發髻,他似是從未見過這般不修邊幅的他。端詳那熟悉的眉目,卻盡是斑駁苦澀,統統收斂在那黯淡的眸子之中——他,定是經曆了非同一般的折磨……
方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怎麼來了?”
唐也笑輕笑著搖了搖頭,“給你送個東西來,我就走了。”
走?走去哪兒?方錦雙眉一擰,一種不祥的預感漫上心坎,然而自己卻是無端一陣驚惶,隻覺告訴自己,這一幕,將會成為自己與他的訣別,而或,不止是他……他不敢再想下去,心口兀的空了一塊,血脈冰涼。仰首回之以笑:“不知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勞煩……公子也笑千裏迢迢趕到大戌皇城?”
一時間竟慌了神,不知如何稱呼對方才好——自然不能再叫當日的“唐貴君”,亦無心去循規蹈矩地稱他“唐禦紓”,或許是出於一絲留戀,或許是擔心再無別日可見,他最終稱他一句“公子也笑”……
——“素聞公子也笑好謀略,在下可有一事請教。”思緒飄回十八歲那個夜晚,他踏入一屋墨香,慕名一見那聰慧過人的司書公子唐也笑。還曾記得他閑憩下來,與自己談及那十來年的悲苦童年,“隻知姓唐,不知名,不知字——那日暉湘大人說在下回眸一笑亦傾眾,便取名唐也笑。”
二十年過去了,他可以說是唯一見證了湮華殿至始至終的男人。
一隻上好的酸枝木盒子被遞到方錦麵前。
“這是?”
“你自知。”
“若我不知?”
“便是你知故作不知。”唐也笑收起笑容,鄭重地將盒子向前推了一寸。
方錦不可遏止地渾身一顫,膝骨一軟,不得已撐住身體一掌擊在桌案之上。
你一定是費了很大心思,才將這木盒拿到手的吧。男人唇角輕揚,卻無非歡笑悲酸,指節發白,喉結卻是不規律地一哽,窗外那早生的花苞不知為何偏頭一折,夭折在秋末。方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觸碰到酸枝木盒,覆上薄漆的表麵光滑的很,映著深紅的顏色卻是能見著木材的紋理。“有多慘?”他忽的開口問道。
“你自知,”唐也笑依舊不作正麵回答,“不然為何隻剩著火焰灰燼。”
那般不堪入目,還是留於你自己想象吧。並非也笑不願言說,隻不過……
“公子也笑!”見到路過刑房的自己,少年忽的大聲叫喊出來,回首看去,那人仿佛從血海打撈出來一般,渾身上下不見一處完好的皮膚,隻有那眼神——隻有那眼神告訴自己,他就是當日詞暉湘的兒子詞昊。
唐也笑踱步上前,少年眸光一燃,當日被抓,被慕斐帝千百般蹂躪索取不算,那老賊還將他棄於那兵營之中,淪作慰安之用。身下的傷口朝朝暮暮,潰爛,結好,在潰爛,再結好。那淫靡的液體竄入身體,玷汙裏裏外外每一寸肌膚。唐也笑一驚,伸手想去解開詞昊腕子上的繩索,卻發現那粗糙的麻神早已嵌入少年的皮膚,那寸口一道白痕——唐也笑幾乎認為那是血肉之下的骨質。
“求公子一事……”少年似是拚上全身殘餘的所有力氣,彌散的血腥讓唐也笑相信詞昊身上必定還有沒有凝固的傷口,“我不想錦娘,看見我的屍首這般肮髒……”他們的爪牙,器官,所觸碰的每一處,都讓詞昊厭惡至極。少年勉強一笑,抬起頭顱,“我死了之後,把我火化好不好?”
讓這所有汙垢,在火焰的燃燒中毀滅,就算他們碰過我的皮膚,我的肉,那麼留存下來的骨骼,依舊清清白白!
“啪!”一隻青花瓷盞被男人用力砸上牆麵。
“你若是難過,就哭出來,”也笑說道,“至少這一盒,留得清清白白。”
——“你不會死的,”唐也笑似是堅定地對少年這般說,“他一定回來救你。”
——“不要和我開玩笑,”詞昊搖了搖頭,“我是認真的……”
——唐也笑眉心一緊:“你就那麼不相信他?”
——少年莞爾,“讓他,就此,忘了我吧……”
忘了你,忘了你,哪能那麼容易?!
碎了一地瓷器,茶水飛濺,那半開的茶爐翻上手背,柔荑紅腫一片卻依舊不敵那血紅了的雙眼;瞥眼木盒,他卻是無言淚噎!
“錦娘,”唐也笑忽的上前握住了方錦被燙傷的手,“保重。”
他怕是從未有如此淚流如河,從未有如此失態。然而淚腺像是失了閘門控製,噴湧不絕,他幾乎可以聽見少年悲痛欲絕地呐喊,一聲又一聲,少年絕望無奈地疼痛,一記又一記。烈火焚身,那最愛的人,如今化作一撚粉塵,安存於自己身旁。
“錦娘,你愛我麼?”
我愛,我當然愛你,但是為何老天這般薄情,不肯讓這詞從在下這張賤嘴中說出?!
暮沉之時,言默急匆匆地踏入醴泉宮:慕斐帝拿公子也笑之首級祭軍旗於洛陽城頭。
男人似是啞了聾了一般無動於衷,良久,那最後一盞瓷杯落於地麵。
“所有陶瓷的命運最終都無非隻有一個。”記憶中的笑靨若花。
——破碎。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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