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80 更新時間:11-10-21 10:25
過後一個星期,我是在病床上度過的。主要症狀是發熱、惡心、乏力,以及左側腰腹之間一個難以捉摸的區域劇烈疼痛。醫生做了各項檢查,始終無法查明病因,甚至,他們連病變部位都不能確定,一直用廣譜抗生素和退燒藥對付著,結果毫無作用。到了第六天,就在醫生們束手無策、準備建議轉院時,我的不適感開始減退,隔天竟完全消失了,正如降臨的時候一樣莫名。
在州醫院做完全麵複查後,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半。我找了個街頭小攤,隨意吃了點麵食,便直奔學校。
似乎不久前才放學,門口的店鋪中人聲鼎沸,校園裏卻靜悄悄的。我一邊快步走向教室,一邊在包裏摸索鑰匙,但我很快住了手——教室的後門虛掩著。我推開門,看見章亞美靠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瞪著窗外。似曾相識的場麵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十三,想起她給我看竹哨的那個午後,一時間竟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真是念書念傻了,”我敲敲頭,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卻在經過她身邊時定住了——章亞美眼睛紅腫著,似乎才哭過。
“怎麼了?”我輕聲問道,一麵彎下腰把包塞進課桌裏:“你阿爸又來了?”
章亞美來自黔南最貧困的山區,村子裏超生成風,她上頭有三個姐姐,下麵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父母都是重男輕女的人,妹妹一生下來就給人了,三個姐姐也早早地輟學在家種地。父親已經打定主意犧牲所有的女孩子給兒子上學攢錢,偏偏章亞美成績優異,她的弟弟卻很不爭氣,小學第一年就開始留級。在校方一再勸說、並同意減免大半學費的情況下,家裏勉強答應讓她來城裏念高中。然而,在鄉裏總是考前三名的章亞美,到了我們班後,成績隻能算中等偏上。她廢寢忘食地學習,卻不見多少起色。每當地裏年成不好,她父親就會借故跑來學校大吵大鬧,逼她退學回家,直到老師們紛紛趕來勸說,最後承諾再減去一些學費,他才滿臉慍色地離開。
也許正是由於這些,章亞美的性格有點陰沉,不愛跟人來往,每天一個人默默地看書。班上的同學都有意無意地疏遠她。但不知為什麼,一貫冷漠的我卻對她有種說不出的憐憫,平時總是盡可能地照顧她,自然,她也跟我較為親近。也許,她那種資質不高卻始終默默努力的毅力、和在人群中堅持自我的模樣,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章亞美搖搖頭,哽咽道:“十三死了。”
“死了?”我聽見自己說:“什麼時候的事?她是怎麼死的?”聲音裏沒有悲傷,僅含淡薄的惋惜——這很平常,我跟十三沒什麼交情,況且我也不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從來都不是——可是,為什麼我的聲音裏也沒有驚奇的成分呢?難道自己已經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嗎?也許吧,也許早在那天中午,在我觸摸那枚哨子的時候,潛意識中便偷偷埋下了死亡的預感。
章亞美悶悶地說:“前天晚上,其實是昨天淩晨。死因不清楚,十三的父母不同意解剖她的屍體。”
“這樣……”大腦一片混亂,我看著亞美紅腫的眼睛,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但是……你為什麼哭?”
十三家境富裕,腦子靈活,加上粗線條的個性,說話做事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而同住一個寢室的章亞美,除了還算俊俏的外表,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與之相比,是個敏感而自卑的女生。入校以來,兩人一直摩擦不斷,好幾次亞美都被十三氣得躲到洗手間裏哭泣。我實在很難相信,十三的離去會讓亞美如此傷心。不,她臉上的神情並非傷感,而是——恐懼。
章亞美垂著眼,眸子閃晶晶的,好像又要落下淚來:“上午公安局的人把我叫去問話。他們、他們……我覺得他們在懷疑我,”說到這裏,她驀地抓住了我,直直看進我的眼睛裏:“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教室自習。後來,教學樓鎖門了,我又到宿舍一樓的值班室外麵就著路燈看了會兒書。我進寢室時已經斷電了,陳欣然還沒回來,十三躺在自己床上,好像睡著了。我摸黑上了床,趴在帳子裏打著手電背單詞,結果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後來……我是被一陣很尖利的哨聲吵醒的,聲音是從十三那裏傳出來的,你也曉得她前段時間撿到一隻哨子吧?我很生氣,叫她別鬧,她不理我,哨子還在響。我坐起來,想要下去跟她理論,可是腳剛踩上梯子,她就安靜下來了。我跟她講話,她也不吭聲。我看了下表,居然四點零七分了,我就躺下睡了。沒想到……問話的那兩個公安說,十三的死亡時間是在十二點至兩點之間。所以,他們就認為我在撒謊,他們……都好凶,他們問話的那種架勢,就像已經認定我是凶手了。韓冰,我真的沒有說謊,那時我的確聽見了哨聲……”
“我信你,”我低聲道,在包裏翻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沒有隨身攜帶紙巾的習慣。
“那……你覺得是法醫出錯了?”章亞美鬆開我,無精打采地伏在桌上,盯著一道木紋發呆。
“應該不會,”我的聲量很低,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我想你們兩個都沒弄錯。說不定……是那哨子自己響的。那東西……根本就有問題。”
“你說什麼?”章亞美緊張地豎起上半身。
“沒什麼,”我輕描淡寫地回答。
“韓冰,我怕!”她又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緊,我感到上臂一陣鈍痛。
“別傻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輕聲道:“那些警察是在嚇唬你。十三的父母不同意解剖屍體,即便她真是被人害死的,也不可能找到證據了。我想,這事最後會以猝死結案吧。”
“可是別的同學……大家都知道我們倆不和……”章亞美眉頭緊鎖,眼睛底下的黑暈顯得比平時更深重了。
“管他們呢?”我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了下來:“再說了,高二的學生,除考無大事,誰有那麼多閑工夫嚼舌根啊!”
“其實,”章亞美摸著自己的頭發,不住地左顧右盼,好像不知道應該看哪裏:“我怕的不是這些。我倒是很希望查出十三的死因。你想想,自己下鋪的同學,半夜死在寢室裏,還死得不明不白……”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抬手打斷她的話:“按我的理解,法醫應該是推斷出十三可能的死因了,隻不過要通過解剖才能進一步確定。他們不可能一點頭緒沒有吧?”
“從那兩個警察早上的問話來看,”章亞美小聲說:“他們就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十三床上有一攤血,從枕頭一直蔓延到床中段,被子也是血跡斑斑的,但她身上沒一點傷痕。而且……雖然不能解剖屍體,但警察化驗了十三的血,沒有發現毒物。”
“有些藥物是化驗不出來的,”我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當然,我們這樣的學生幾乎沒可能接觸到。”
“對了,韓冰,”她蒼白的臉上擠出了一點笑容:“上次你不是說九月下旬要來學生宿舍住一陣子嗎?”
“嗯,”我點點頭:“過幾天外婆要去江蘇走親戚,爸媽的房子在郊區,上學一點都不方便。我正發愁呢。不過,上回我說要來學校跟你擠兩天是開玩笑啦。學生宿舍不能留宿外人吧?再說我最多住十來天,去辦入住手續的話,學校絕對要收一個學期的錢。”
“你又不是外人,”章亞美拉起我的手搖晃著:“你跟班主任說一下,讓他去找樓管就行了,哪會收什麼錢呐?你學習那麼好,一定不會有問題的!拜托了,來陪我幾天嘛,我一個人好害怕……”
“可是……”我想了想,問道:“陳欣然呢?她不是跟你一個寢室的嗎?”
“她經常都不在,”視線移向我身後,章亞美輕輕地說:“現在她跟宋奇誌……唔,就是……那個……你知道的。晚上他們總是一起自習,常常一整晚都不回宿舍,不曉得去了哪裏。”
一向對別人的私事沒有興趣,我漫不經心道:“是嗎?一點也沒看出來呢。”
“是你沒注意吧,別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章亞美又一次露出虛弱的笑容,雙唇微微顫抖:“喂,別猶豫了,搬來住嘛。幾天就好,我……我想我過一陣就沒事了。”
“亞美,”我的口吻嚴肅起來:“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雖說室友死了,但我覺得……你的害怕未免……超乎尋常。”
她咬著唇,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不是我隱瞞什麼,而是……有些事情壓根說不清楚,有些事情說了你也不信。”她歎了口氣,用手撫著前額:“你請了一周的病假……沒看到那些天十三有多反常。”
“我知道,”我苦笑了下:“說不定我是第一個發現的。我住院前一天的下午,她就已經不對勁了。”
“但你沒看到她的屍體,”章亞美又激動起來,雙手不斷地握緊、鬆開:“她死時的表情……她在笑,很詭異的笑容。還有,她出事以後,那些公安把寢室搜查了好幾遍,都沒有找到那隻哨子。後來,學校安排我們搬了一間宿舍,沒想到……昨晚我又聽到下鋪傳來吹哨子的聲音,真的!我絕對不是在做夢。”
“那……”右手湧起被硬物擠壓的痛感,我低頭看去,發覺自己將鑰匙攥得太緊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將鑰匙裝回包裏,我揉著掌心的紅印:“你有沒有下去找找看?”
她用力擺頭,接著把臉埋進了臂彎裏:“我不敢。要是燈亮著也許我會,但當時已經拉電了。何況,下麵是空床板,如果有什麼,我們進進出出的,早該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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