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78 更新時間:11-10-25 08:03
出了教學樓,我一眼瞥見劉紅琴在操場上那尊少女雕像的陰影裏等著我。天空依然陰沉沉的,風不大,但很涼,她風衣的領子豎著,低著頭,似乎正撥弄著什麼。我走過去,她似乎很高興地向我晃晃手裏的一大束玫瑰。
我挑了下眉:“男朋友送的?”
“錯,”劉紅琴挽起我的手,徑直走向教師宿舍。我們學校是半封閉式管理,不到放學是不開大門的,不過逃課的學生自有他們的秘密通道——從教師宿舍與車庫之間一條小巷繞出去。
劉紅琴把花束湊到鼻端聞了聞,才笑著說:“我剛飛了上一個男朋友,下一個還沒找呢。這是那個神秘人供在少女雕像底座上的。不曉得誰這麼有閑心,我注意過,真的是每次花剛剛有點枯,隔天早上來看就換新的了。該不會有一個學生或者老師,愛上了一座雕像吧?”
“你以為在演電影啊,社會教育愛情倫理大悲劇,”我側頭打量劉紅琴手中的玫瑰,一共是九朵,四支粉紅,五支純白,花瓣上凝著晶瑩的露滴,用非常漂亮的閃光紙包著,係著金色的緞帶。“真的很好看呢,”我笑了下,眉頭卻微微蹙起。猶豫著,我道:“這樣不大好吧?要不……你喜歡的話我去買一束送給你。”
劉紅琴擠擠眼睛,從包裝紙裏取出一張卡片,狡黠地望著我:“猜猜看,上麵寫著什麼?”等了會兒,她把卡片舉到我眼前,上麵隻有一個字:冰。
我愣了幾秒鍾,隨即從她曖昧、揶揄的目光裏醒悟過來:“拜托,你在想什麼啊?光是我們年級,名字裏麵有這個字的人,就不曉得有多少。”
“我不管,”劉紅琴嘟起嘴,蠻橫地說:“反正我喜歡這束花,就當它是送給你的,然後你又送給我了。”
我笑了笑,苦澀地,不再爭辯什麼,因為我想到了她的病。我軟軟地走著,仿佛身體不是自己的,跟著,我聽見自己吞吞吐吐、幹澀、愚蠢的聲音:“劉紅琴,你……你……還好吧?”
“白癡,我當然好啦,”劉紅琴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臉上依然帶著歡快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別人會那麼害怕,反正不痛不癢的,前些天有點惡心,後來吃了姐姐開的藥,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雖然我姑姑早就說過等我高中一畢業就出資送我去國外學廚藝,讓爸媽別因為學習的事逼我。但她又不能時時在我身邊,平時爸媽還不是為了我成績不好天天板著臉罵人,又不讓我練跆拳道,又限製我研究烹飪。現在就不同了,我想幹什麼、想買什麼他們都依著我,老師也不敢管我。還有,你也知道,我愛吃肉,愛吃甜食,又怕胖,總不能盡興地吃,現在呢,怎麼吃身材都好,越吃越瘦。這日子多爽啊,我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怔怔望著她,她美麗的大眼睛流光溢彩,我擔心她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才如此虛張聲勢,然而,在她的眼底,我找不出一絲膽怯驚惶的神色。於是,我露出許多天以來第一個真切的笑容,握緊了劉紅琴的手,感覺自己的一顆心,慢慢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直至這時,我才想到要問:“我們去哪兒?”
“去找我姐姐啊,”劉紅琴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我發短信告訴她我們逃課了,讓她來上次那家店跟我們接頭。”
還不到十一點,店裏冷冷清清的,一個小姑娘坐在門口洗著菜。劉迎菲已經到了,坐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裏。她咬著吸管,從裝著奶茶的杯子上方朝我們揮手。她麵前的桌子上,還擺著一瓶可樂和一瓶果粒橙。劉紅琴發出一聲怪叫作為回應,奔過去坐下,拿起可樂就喝。我遲疑了一下,慢騰騰地坐下去,伸手撫著飲料瓶,心裏暗暗驚訝——似乎劉迎菲真的曾經認識我,且交情匪淺——就連我爸媽都不知道我討厭可樂,最熱衷柑橘類水果——我告訴過劉紅琴,可她不是一個細心的人,每次都記不住。
劉紅琴將可樂瓶用力往桌子上一頓,用手指抹著印在瓶口周圍的口紅痕跡:“真邪門,我們學校又死人了。”
臉色微微一變,劉迎菲向我投來探詢的目光。
“是章亞美,”我垂下頭,盯著手裏的橙汁:“我昨天說到過她的,你有印象嗎?”
劉迎菲點點頭:“就是坐在你前麵那個女生吧。她是怎麼死的?”
“自焚。今天淩晨,在女生宿舍的天台上,”我輕聲道:“詳細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覺得她這麼做很可能跟前一天她在顯微鏡下看見的東西有關。”說著,我抬頭,正對上兩人迷惑的眼光,我做了個手勢阻止她們發問。然後,我把昨天下午生物課上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又將我與陳欣然、姚琨先前的對話轉述出來。
她們一直靜靜地聽著,有幾次劉紅琴的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被她姐姐攔住了。終於,我講出了最後一個字,靜默下來。劉紅琴發出幾聲不以為然的輕笑,可那聲調飄飄的,顯然沒什麼底氣。劉迎菲深邃的眼睛向上看,然後望向我的方向,沉聲道:“章亞美那本書,可以給我看看嗎?”
“嗯,”我拉開包,取出那本生物書,找到折起的一頁,遞了過去。這時,我又嗅到了那股極淡的藥草氣味。
劉迎菲雙手捧著書,專心致誌地看著,半晌,才將書還給我,低聲道:“她寫的應該是‘毒蟲一點點吃掉我的靈魂,我不要變成另一個人。’”
“不是詛咒,是毒蟲?”我閉了下眼睛,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不管她在顯微鏡中看到什麼,我的情形必然跟她相同,她是先看到我做的標本,才會想到自己做一個來看。我實在想不出,那玻片……上頭除了表皮細胞、細菌,大不了還有蟎蟲,還能有什麼?為什麼竟會讓一個人看了跑去自焚?我很想……再做一片來觀察,可是不知道下一次生物實驗要到什麼時候去了,而且那個實驗也不一定用到顯微鏡……”
“顯微鏡我家裏有,”劉迎菲微微抬手,打斷了我的話:“我家在本市有一套房子,就在開發區那兒,裏麵有許多醫學儀器。你一定要看的話可以周末到我家去。不過,我不認為你會看到那種讓人看了想要自殺的東西。”
“為什麼?”我跟劉紅琴異口同聲地問道。
她聳聳肩,正要開口,劉紅琴卻驀地站起來,堅決地說:“還等什麼?我們現在就去。我不關心那個誰怎麼死的,但我要確定韓冰不會有事。不管結果怎麼樣,總要看一看才能安心,即便是不好的結果,也不如這種不上不下、胡思亂想的狀態難受。”
劉迎菲的回答很幹脆:“好。”說罷,她也跟著站起來。
開發區距離學校挺遠,我們結了帳,走出小吃店,到公交車站去等車。車子很快來了,人很多,我們隻能站著,但我其實挺高興,對於暈車的人來說,站著要比坐著舒服。盡管如此,十分鍾之後,我還是開始感覺頭暈、胸悶,好在車子隨即到了站。劉迎菲第一個從車上蹦下去,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她踉蹌著衝到人行道上,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摔倒。我一驚,脫口叫道:“巫醫姐姐——”
整個車廂的視線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些有色的眼光,充滿好奇、嗤笑和不友好。劉紅琴叫了我一聲,驚詫地,從身後抓住我的胳膊,推著我下了公交車。
劉迎菲抱著手,立在綠化帶旁,我們走近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勾:“終於記起來了?”
我茫然地搖頭:“我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隻是突然就這麼衝口而出……”
劉紅琴雙手叉腰,不悅道:“哎,你們兩個搞什麼鬼?老是講我聽不懂的話。”
劉迎菲的家離車站很近,是帶小花園的兩層樓房。由於母女倆都是學醫的緣故吧,天花板和地麵都是白色的,大部分家具罩著厚厚的防塵布,露在外麵的幾件擺設也全是白的。
“不好意思,有點髒,這次來貴州我一直住在小琴家,”劉迎菲解釋著,拉開了客廳牆上的一扇門,門後是一道昏暗的、傾斜向下的樓梯:“我把地下室作為自己的私人研究室,比較安靜。”說著,她按下門邊一個開關,樓梯間亮了起來。我稍稍前傾,羨慕地往下張探著,隻見十幾級台階的盡頭,有一扇白漆木門。刹那間,我忽地覺得什麼地方不妥,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劉紅琴猛地大叫:“看那裏——”她一隻手指著地下室的門,一隻手死死拽住我的袖子:“那扇門、門上為什麼有四個影子?”
我的心縮了一下,四肢變得軟軟的,但我沒有顫抖,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地觀察那扇門。沒錯,白色的門板上,清晰地映著四道黑影。因為彼此的衣著發型差別很大,我很容易就辨出了我們三人的影子,剩下的那一道,像是一個長發齊腰、穿著長袍的女人——一個我素未謀麵卻異常熟悉的女人,不,是女人的影子——那個午後,跟十三同在教室內、坐在我位子上的黑影;淩晨一兩點的女生寢室中,躲在帳子裏的黑影;教學樓背後的陰影裏,站在伍海屍體旁邊的黑影;章亞美打燃火機前,從她身體中逸出的黑影。
“奇怪,”劉迎菲咕噥道,臉色略顯蒼白,可是聲音動作一如往常。她扭頭看向客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又望了望樓梯盡頭的白門,輕聲道:“你們看,樓梯間的燈光照過來,我們的影子是投向客廳的,而客廳的地麵上隻有三條人影。門上的影子是窗外的光線傳播受阻形成的,我們每個人的影子……怎麼說呢?是拉長了的,影子的腳都跟本人的腳連在一起,影子的腿剛好投射在台階上,映在門上的其實隻有上半身,不過看起來跟本人身高差不多。而多出來的那個黑影,是正常人的大小,它的腳就踩在地上,它……”
就在這時,樓梯間突然被黑暗填充了,就像把一盆墨汁傾倒在水彩畫上一樣,一級級的台階、白色的木門、門上的影子……一切都被黑色覆蓋了,同化了……
“呀——”劉紅琴又發出一聲驚叫,低低地。
“燈滅了?”我迷茫地問,繼而又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不對啊,客廳都是落地窗,光線挺充足,門又開著,沒理由裏麵這麼暗。”我四麵看了一圈,是的,我們身處的客廳還算明亮,可是僅僅一門之隔——隔著一扇敞開的門——樓梯間全然沒一點亮光。
“不是燈的問題,”劉迎菲一瞬不瞬地盯著漆黑的樓梯間,呼吸有些急促,但我能感覺出來,她此刻的情緒,警惕要遠遠大於驚恐:“在我一拉開門、還沒有亮燈的時候,裏麵沒有那麼暗的。現在好像有種詭異的力量盤踞在那裏,讓光線無法存在似的……”
“那現在我們怎麼辦?”劉紅琴輕聲問道。
劉迎菲立即回應,一臉倔強的模樣:“用電筒照一照樓梯,看看會出現什麼狀況。你們誰有電筒?”
“我鑰匙圈上有一個,不過超小的,也不夠亮……”我手忙腳亂地翻著衣兜和書包,卻感覺眼前一下子光明大作——樓梯間驀然恢複了正常——的確跟燈重新亮起不同,眼前的景象更像是那裏原先充斥著厚重的黑霧,卻在霎時間被某樣東西吸了進去——包括門上那條多出來的影子。
直至此時,我才真正信服,學醫的人總是比較膽大。那一瞬,我跟劉紅琴都僵在當場,隻知道傻傻地瞪著那扇白門,劉迎菲卻伸手試了幾次燈開關,很正常,燈光一明一滅間,樓梯盡處那扇木門顯得更加詭異。但她毫不猶豫地走下台階,掏出鑰匙開了鎖,接著,推門直入,並隨手摁亮了電燈:“好了,進來吧。”
“嗯,”我很響亮地應了一聲,開始挪動有些僵硬的腿。劉紅琴依然在後邊攥著我的衣袖,此時,她的手向後扯了扯:“還是不要吧。”
我轉過身,她還沒來得及掩飾自己臉上驚駭的神情,但她立即別開眼睛不看我:“你不覺得……如果那種力量能夠讓光線消失,我們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你在這兒等我們好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平靜道:“我實在很想看看自己的額頭上寄生著什麼。”
劉紅琴一震,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似的,堅定地回望著我,聲音也強硬起來:“我們一起去,本來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怎麼可以半途而廢?而且我也想看看什麼寄生蟲那麼可怖,讓人一看就想去自殺。”說完,她鬆開我,大步流星地朝樓下走去。我趕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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