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331 更新時間:11-11-21 14:44
四月的天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我穿著薄薄的春裝,走在街上。暮色霧一樣籠下來,所有的人和物都鍍上了一層金色。
距離那段糾結著死亡與詛咒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一年半。可我仍然在念高二,因為我曾經休過學——那年的十一月,由於嚴重的胃穿孔和十二指腸潰瘍,我辦理了休學。之後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都在病床上度過。直至今日,我也不能肯定,自己的病是什麼導致的,是竹哨裏存儲的蠱毒,還是廢寢忘食的學習。但我一點也不後悔。
通過這一次,我才知道,爸爸媽媽是真的愛我,並不是把我當做考試的機器,裝點麵子的花瓶。當醫生告訴我必須休學的時候,我心裏實在害怕極了。我無法想象,一次測驗沒有考好就會對我又打又罵、冷嘲熱諷的父母外婆,看到診斷書會怎麼做,會不會直接把我掐死。可我回到家裏,大家都小心地不說會牽動我情緒的話。有時我自己感到沒有臉見人,不願意出門,他們卻滿臉笑容地哄我出去散步、買東西,沒一點不耐煩或者難堪的樣子。
這天是周六,街上行人很多。我背著書包,快步向家走去。經過一座建築的大門時,門裏突然走出一個中年婦女,她的臉部嚴重燒傷,衣服上也有幾處焦痕。我僵了下,看著她擠過我身畔,消失在人流當中,周圍的行人卻沒誰多望她一眼。我停下來,將目光投向那棟建築。那是座很高的大廈,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外牆漆黑,窗框變形,有個窗口還懸著一條白色的床單——那是一個月前發生火災而被廢棄的大樓,許多人在那場火災中喪生。
我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我已經習慣了,從最後一次看到竹哨的那個夜晚開始,我好幾回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或者說,我好幾回產生了幻覺。但跟那晚的遭遇不同,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真實的世界並沒有被掩蓋,而且我每次地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該看到的東西。
不過,劉迎菲不認為那是幻覺,她相信我真的看到了靈體。那時,她解釋說:“靈體其實就是一種能量,隻不過它們的頻率不在人類能夠感知的範圍內。現在我可以肯定,那隻哨子裏麵的微生物,不僅能夠侵入人體造成感染,還可以放出一種能量,影響人的大腦,讓人產生幻覺,甚至會改變人體能夠感知的能量頻率範圍。你拿到陳欣然的一頁日記就無法用幻覺解釋。而從你的手表壞掉這點來看,這種能量很可能是磁能。”
我不知道她的解釋是否正確,也沒有時間去研究。病好以後,我又跟從前一樣,除了吃飯睡覺,時間完全被功課所占據。
我還是無法肯定,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或者詛咒。然而,無論有或沒有,都是一個既成事實,不會因為我有沒有發現它、是不是相信它而改變。以前我怎麼生活,今後也是一樣地活著。
晚飯後,電話鈴突然響了。外婆不在家,我走過去看了看來電顯示,是劉紅琴家的座機號。我微感詫異,她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最近每晚都在補課,不可能這麼早回家。雖然她隻是打算進考場長長見識,並不預備在國內上大學,但老師不會因此就同意她缺席。
是的,劉紅琴的“肝癌”已經痊愈了,老師對她的特殊照顧也結束了。這場病,從頭到尾,沒人能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她隻是大半年沒有去複查,再去時一切檢查結果都表明她的肝髒再正常不過。家人不敢相信地帶著她跑了好幾家醫院複診,包括成都的華西和北京的協和,結果仍是一樣。所有醫生都不相信她僅靠自己還在上學的姐姐開的幾個中藥方子就治愈了癌症,大家都以為一定是最初的診斷有誤,但那也是複診過好多次得出的結論。我不清楚她具體做過哪些檢查,其中的原理是什麼,也就無從推斷她一開始是否真的患上肝癌。但我想,假如她確實曾經從絕症的魔爪下逃脫,起主要作用的,應該不是藥物,而是她良好的心態。
我接起電話,聽筒中傳來劉紅琴變調的聲音,我不知多久未曾聽過她用那種驚惶失措的聲音說話了:“韓冰,出事了!”
“怎麼了?”我問。
“我姐姐出事了!”劉紅琴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從教學樓的樓梯上摔下去,後腦撞到台階,當場死亡。現在姑姑已經趕去英國了。”
愣了一會兒,我輕聲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不要太難過了。”
“不,不是,”劉紅琴的語聲裏透出的恐懼似乎要大於悲傷:“這不是意外。你不是說,你夢見過月坡寨的巫醫?他在什麼神麵前詛咒我姐姐活不過二十五歲。”
我的心緊了一緊,我說:“那隻是一個夢。”
“不,”劉紅琴固執地說:“你說過那個夢很真實,跟別的夢都不一樣,那是你從前的一段記憶。詛咒真的應驗了!”
我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低聲道:“隻是巧合罷了。”
劉紅琴一言不發地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聽筒,坐在椅子上發呆。這又是一個無解的謎題。我知道再怎麼思考,自己也無法確定劉迎菲的死是意外還是詛咒,但我不能不想。我一遍一遍地回想那個夢,回想跟劉迎菲在一起的經曆,我的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草藥香氣。
身後傳來“吱呀”一下窗戶被拉開的聲響,我微驚,但馬上就明白過來,心又落回了原處。我有氣無力地轉過身去,看見海野站在房間中央,仍是一頭可笑的綠發。
最近十幾個月,我跟他見過五六次,每回他都是驀地冒出來,又驀地消失。有一天淩晨三點多,我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手間,卻發現他站在客廳的窗前。我沒有大叫,隻是摸著自己的額頭確認是不是做夢。然後,我問他:“你在我家幹什麼?”他說:“沒什麼,隨便看看。”就從窗口跳了出去。外婆家在三樓,身手矯健的人也許不會受傷吧。我追到窗前往下看,沒有人,連一隻野貓也沒有。我想,我一定在做夢。後來,類似的情形後來又發生過幾次。現在我已經習慣了,隨便他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出現,我都不會再驚訝。
我們的交談並不順利,通常不超過一刻鍾,他總是不願意提起現實的東西,可我還是迂回地探聽出,他在貴陽一所貴族學校念書,哥哥遠在美國,沒有人管他,所以大部分時間他都不去上學,而是練習武術或者閑蕩,偶爾也會來“看”我,不過我不一定看到他。當然,我對他絕沒有什麼類似愛情的想法,隻是我認為,自己在世界上的朋友可以增加到四個了。
海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你好像有心事。”
我沉聲道:“劉迎菲在英國發生意外……死了。你還記得她吧?”
海野聳聳肩:“死了就死了唄。反正她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怎麼這樣說話!”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喜歡言而無信的人,”海野冷聲道:“聽說她們母女來月坡寨的時候,她臉上好大一塊疤,是燙傷的,很嚴重,估計做了植皮手術效果也不好。她媽媽又哭訴什麼自己沒有老公,養不起小孩,巫醫才把她收留下來。不然,她現在肯定是醜陋的疤麵人。”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望向天花板,並刻意從鼻腔裏發出輕笑。那些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他講完後,我抱著手,盯著他的臉說:“那件事情上,姐姐的確說話不算數,但……她畢竟是為了醫學研究。而且,巫醫提的條件未免太不近人情。”
海野避開我的視線,低頭看著我脖頸間一串項鏈。那是條很炫的流蘇狀項鏈,上麵鑲有各種顏色的水晶,是我今年過生日時劉紅琴送的。他皺了下眉,說:“你應該戴另一條。”
“什麼另一條?”我莫名其妙。
“有三個小銀球的那條,”他答道:“那一條你無論如何都不該取下來的。”
“那條啊,弄丟了,都丟了一年多了,”說到這裏,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有那樣一條項鏈?”
“我見過,”海野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做了多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樣。
“丟了就丟了唄,反正那條項鏈一點也不好看,”我被他看得渾身發毛,背過身去。
“不好看?”海野忽地低吼出聲:“那是大祭師送的護身符!”
我愣了下,訕訕地說:“已經丟了,後悔也沒用了。再說我也不信什麼護身符……”
海野冷哼了一聲:“沒有人告訴過你嗎?那條項鏈上的三個小球可以旋開,裏邊各有一顆蠟丸,封著大祭師配的藥,關鍵時候可以救急續命。”
“我家人要是信這些,當初就不會一定要帶我回城裏。”我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救急續命?你武俠小說看多了吧?”實際上,經曆那些事情之後,我並不懷疑他的話。隻是項鏈已經丟了,再討論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
“一定是被人偷了!”海野兀自咬牙切齒地說。
“亂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你還有……”我漫不經心地說著,卻陡然住了口。因為我想起除了海野,劉迎菲也一定知道。天,我在想些什麼?太荒謬了,劉紅琴的姐姐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情?雖然當天我的確是跟她見麵之後發覺項鏈不見的。靜默了一會,我問:“為什麼你跟你爸爸可以自由進出寨子,不用失去記憶?”
海野說:“寨子裏的居民本來就是自由的,想留就留,想走就走。隻不過,留下來的話必須遵守他們的規矩。還有就是學習醫術和巫蠱的人,不能隨便離開,因為他們不願意自己的秘技流傳出去。”
我大感意外:“劉迎菲離開寨子以前你就已經走了,你怎麼知道她逃走的事?我以為是因為寨子裏的人不能離開,你在這裏看到她,就曉得她是逃出來的。”
海野低下頭:“後來我又遇到過月坡寨裏的人,不,應該說是找到……我以為你還跟他們在一起。”
我挑了下眉:“你不是從來不跟別人講話嗎?”
“我不跟人說話,不代表我聽不見別人的話。”海野語氣強硬地說。
我想了想,迷惑地看他:“他們不斷遷徙不就是為了躲避外人嗎?怎麼那麼輕易讓求醫的人找到。”
海野輕輕搖頭:“不完全是。他們並不拒絕求醫的人,但是很反感別人抱著好奇、觀賞的態度來到寨子裏。尤其討厭有人試圖引導他們過所謂的‘文明生活’。一旦來寨子的這種人多了,他們就會搬遷。”
“等等,”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睜大眼睛望著他:“你說,學習醫術和巫蠱的人不能隨便離開寨子。難道……我以前學過什麼?”
海野很冷淡地說:“你跟大祭師學過一年蠱術,隻能算入門而已。一開始我沒想到他們會讓你忘記一切。不過,這是最好的辦法。”
“真的?”我暗暗疑惑,為什麼劉迎菲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呢?而且他的話似乎別有內涵,我追問道:“難道讓我忘記過去還有別的理由?”
海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懊惱與尷尬,但迅速轉變為毫無餘地的堅決:“你別問了,我不會再說一個字。這是為你好,如果你知道了,以後很難再過正常的生活,他們的一片苦心就白費了。”
我定了定神,暫時拋開心底的疑問,又問:“巫醫和大祭師從來不離開寨子嗎?”
“當然不,”海野搖搖頭:“不過很少離開就是了。有必要的事他們才會離開。據我所知,大祭師還出過國呢。”
我開始感覺渾身不對勁了,但我還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像白老師那樣偷了巫醫的東西,他們都不會來找他算賬嗎?我以為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天涯海角地追尋他。”
海野皺著眉,像是不知道怎麼措辭,好半天他才開口道:“現在人口那麼多,交通又發達,憑私人的力量找一個人是很難的。動用巫術來尋人,又對施術者傷害很大,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嚐試。如果偷的東西不是很重要,全憑失主自己決定,要不要找到小偷,給予懲罰,或者把東西追回來。那個人在巫醫那裏偷了兩支裝著蠱毒的竹筒,量很少,巫醫不會為了這個大費周章。但是他從大祭師那裏偷走的東西就不一樣了,月坡寨的人肯定不會放過他。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吧?”
一瞬間,我想要說些什麼,但又把話收了起來,點點頭說:“就是那晚我們在後山看到的竹哨吧?它真正的名字叫做‘非’。”
海野接著道:“大祭師施了一種巫術,一旦那東西被使用,大祭師就能感知,並且能確定它的位置。可是好幾年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蹙了下眉,扭頭看他:“她的巫術失靈了?我們學校出事以後她也感應不到什麼嗎?”
“應該沒有。我在你們學校看到過她的一個弟子,”海野平靜地說:“你們語文老師會自殺,恐怕也不是那女人虛言恐嚇的結果。”
“你是說那個大祭師的弟子對白老師……”我心念一動,問道:“大祭師的弟子,是不是一個留八字胡的老頭?”
海野有些驚異地望向我:“你還認得他?”
我搖搖頭:“沒有,我隻是覺得他的行為很古怪。”
海野陰陽怪氣地說了句:“你今天話很多啊。”
不理會他的嘲諷,我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問出那個關鍵性的問題:“劉迎菲那樣學了醫術,還偷走東西的人,不會找她麻煩嗎?”
海野不耐煩起來:“當然會。”頓了下,他又冷笑著說:“她還偷了東西?這我倒沒聽說。要是給寨子裏的人抓到了她可有樂子了。”
我緊張道:“會怎麼樣?”
海野硬邦邦地說:“我沒親眼見過,隻是聽說,學過寨子裏的秘術,又想離開的人,大祭師會用巫術抹去他那段記憶。如果是偷學,或者學了以後逃走,一旦被寨民抓到,就會施法讓他變成白癡。加上偷東西……當然處罰更重,具體我也不清楚。”說到這兒,他的口吻有些猶豫:“其實我一直很奇怪,當時大祭師派來的人就在你們學校,不可能感應不到她在附近。為什麼不順便把她處理了?”
“我想……”一開口,我自己先嚇了一跳,我的聲音低沉、沙啞,難聽極了:“是因為巫醫已經詛咒過她……”
“這樣啊,”海野神情冷淡,隻用極低的音量,自言自語似的道:“那麼現在是詛咒應驗了?奇怪,那女人偷了東西,我怎麼不知道?幾年前,我找到那些人的新住所時,巫醫還是提到她就有氣,但也隻是罵她背信棄義,如果她還偷了東西,巫醫不會不拿出來數落的。”
我心裏一顫,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偷東西是劉迎菲自己說的。她說自己從師父那裏偷走一支竹筒,把裏麵的蠱毒養在培養皿中研究,可惜沒有結果。為什麼巫醫好像不知道這件事呢?粗心大意沒有發現嗎?不可能。那麼是劉迎菲在說謊?她為什麼要往自己臉上抹黑?如果培養皿中的蠱毒不是從巫醫那裏偷的,她又是怎麼得到的?我愈想愈不明白,或者說,我不願意明白,因為答案太可怕了。帶著一陣恐懼的戰栗,我問道:“大祭師的那個追蹤巫術是不是用過一次就會失效?”
“我怎麼知道?”海野沒好氣道,停了一停,他走到窗前,俯視院中的景物:“我想這件事有了結果,不管巫術會不會失效,大祭師都會把它收了吧。喂,你能不能談點別的?”
他後來似乎又說了什麼,但我已經聽不到了。我感覺自己扶在桌上的手一片冰涼。
即使海野的話全是假的,我也無法否認,那段往事中有若幹不合邏輯的地方。事實上,早在它們發生的時候,我就有隱約的感覺。我隻是不想深究。以後的時光裏,我常常想起那些“靈異”的片段,它們使我感到刺激和神秘,但對於事件中的人為部分,我一次也沒回顧。我對推理小說毫無興趣。在我看來,所有的犯罪,都是人本身的貪婪和愚蠢造成的。我隻願意研究大自然給出的謎題。
但現在,我不得不去想了。
劉迎菲一心想要用現代醫學揭開蠱的秘密。可是,她竟然說她不十分清楚“非”的傳說,需要幾天時間去求證,因為她以前不相信那個傳說。然而,在月坡寨裏,那似乎不是“傳說”,是一個事實,連患有自閉症的海野都知道的事實。即使劉迎菲不相信,也不會不清楚,身為巫醫的徒弟,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是她的話中第一個自相矛盾之處。第二個疑點,是她給我和劉紅琴看的照片。
當時,看著那些被無形的東西蛀蝕得千瘡百孔的培養基,我無法抑製從心底翻湧而上的寒意,第一次產生了退縮的念頭。仔細想想,那不僅因為蠱毒的詭異第一次直觀地呈現在眼前,還因為一種微妙的感覺——什麼地方有問題。現在回憶起來,那些照片太新了。當然,新和舊隻是個人感覺,沒有根據,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勁。那隻手機很新,裏麵的照片很新,照片中的物體也很新。總之,一切都不像劉迎菲所說的,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情。
同樣,那隻竹哨的古舊程度,也不像僅有幾十年曆史。
那一次,我脫口叫出“巫醫姐姐”,劉迎菲雖然在微笑著,那笑卻不像是欣喜的,反而帶著點戒備和狡猾。
其實,隻要將海野的話與整件事情的經過相互對照,就可以得出另一個不同的故事版本,能解釋更多疑點的版本。
九年前,語文老師來到月坡寨求醫,病愈之後盜走了巫醫的兩支竹筒,竹筒裏裝著蠱毒。同時丟失的,還有大祭師的“非”——外表看起來像是一隻竹哨的東西。
事實上,偷走“非”的人,不是白老師,是一直覬覦蠱術神秘力量的劉迎菲。或許,她真的是想利用現代科學來研究它。總之,她第一個發現師父的物品被盜,卻沒有立即聲張,因為她意識到一個機會正擺在眼前。她偷拿了大祭師的“非”藏起來,並把所有罪名推到逃走的白老師頭上。然而,大祭師施展的追蹤巫術,讓她不敢把“非”拿出來使用或者研究,即便後來她離開了月坡寨。
至於十三從後山撿回的那隻竹哨,應該就是來自後山。是曾經住在那裏的少數民族留下的,我仍相信,他們就是月坡寨那些居民的先人。紅衛兵的侵擾,讓他們來不及從容遷走,或許有一隻“非”因此被遺忘了,沒有銷毀或者帶走。更有可能,他們是為了報複而故意遺下的。後山禁地的傳說,延續了幾十年,不可能完全是空穴來風。所有“見鬼”或者“中了詛咒”的經曆,大概都是那隻竹哨的傑作。
已經無從查證,那隻竹哨,是什麼時候、怎樣弄破的。不過,短時間內,生物不可能發生劇烈的改變。從蠱蟲發生變異來看,哨子必定破損很久了。
伍海確實為了獲得保送資格,希望十三死掉。可我認為,白老師交給他的,是從月坡寨偷走的蠱毒。我不清楚,他是何時、何地、用何種方法對十三下手的,但語文課上的賭約和十三在後山撿到竹哨,應該都是偶然,與此無關。至於十三的死,到底是哪種因素在起作用,抑或是共同作用,恐怕無法弄清了。
許多同學都觸摸過十三拾回的哨子,中蠱的卻隻有幾個。我猜,僅僅是觸碰,並不會感染蠱毒,還需要另一個條件。那會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來。
再後來,竹哨到了劉紅琴手裏,被她姐姐看到——哨子必定不是劉紅琴在路上弄丟了,至少她曾把它帶回家,抑或她在途中遇到了劉迎菲?反正她的表姐看到了那隻哨子。
劉迎菲回到貴州,或許真的隻是單純地想在出國前看看親戚和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但哨子的出現,讓她敏銳地想到,機會又來了。她開啟了自己偷來的“非”,把蠱毒倒進培養基中培養。這樣,大祭師很快就能感應到她的位置。她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移花接木,就跟九年前一樣。
大祭師的巫術到底不可能像無線電追蹤器那樣精準地定位。她派出的人應該是在一個小範圍內尋找竹哨和竊賊。劉迎菲隻要使對方相信,白老師的確偷走了大祭師的“非”,並且我們學校的一係列死亡事件都是他造成的。
她在跟白老師交談時,隻說“寨子裏的東西”,絕口不提那“東西”是什麼。她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呢?那樣隱晦的說法似乎沒什麼意義,她不說白老師也清楚自己偷的是什麼。問題是,那些話其實是說給誰聽的?是不是那個時候大祭師的弟子——那個長相可笑的老頭——我們的生物代課老師,正躲在什麼地方聆聽他們的對話?
更幸運的是,她遇到了我。一方麵,她隱瞞了我曾經學過蠱術的事實,卻不斷談起相關話題刺激我的記憶,希冀我在無意當中吐露其中的秘密。另一方麵,她也許想利用我與大祭師的關係,幫助自己擺脫追捕。假如我真的跟大祭師學過蠱術,那個老頭就應該是我的師兄了,我們以前是不是關係不錯呢?我想起那晚老頭兒看我的樣子,像是帶著許多難過與感慨。我參與在這件事中,會不會讓他放鬆戒心,輕易地相信白老師就是小偷,就是殺人凶手呢?
顯然,白老師並非如海野想象的那樣,死在大祭師的弟子手裏。劉迎菲不會讓他們有深入接觸的機會。否則,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那麼,語文老師是不是由於相信了她的恐嚇而自殺?她會冒這個險嗎?她是不是那天在辦公室裏做了什麼?她堅持說自己隻是個醫生,不懂得巫術,可是誰知道呢?她跟了月坡寨的巫醫七年,總能學到點什麼吧?不,即使隻是醫生,也有足夠的聰明和冷靜殺人了。
那麼,我呢?接下來,我是最該死的人了吧。我最有可能看穿她的花招,也有條件去告發她,如果那些且蘭遺民真的不那麼難以尋找。她曾一再告誡我,海野的病情相當危險,也是為了不讓我發現她的秘密吧?可是這樣就夠了嗎?因為我是她表妹的好朋友,還是我們曾經交情很深,她輕易地放過了我?又或者,她早已在我身上植下了什麼巫術,不過暫時沒有發作罷了。
我毫不懷疑陳欣然和姚琨是白老師害死的,十三和伍海的死也應該和劉迎菲無關。但是其他人呢?真的隻是意外嗎?尤其是哨子從劉紅琴包裏回到學校的後山,是蠱蟲們懷念自己長期居住的地方,借由宋奇誌的身體“回家”?還是劉迎菲為了將嫌疑引到語文老師身上,動過什麼手腳?甚至她為了研究蠱毒的作用,將我們當作試驗品,包括她自己的妹妹?她一定很想看看蠱毒是怎樣作用於人體的吧?她是不是知道,感染蠱毒的另一個條件是什麼,並且利用它製造了那一連串死亡事件?
我的項鏈隻是不小心丟了,還是真的被某人偷走?如果確實存在“某人”,會是劉迎菲嗎?而我的身上,還藏著一個怎樣的秘密?
姚琨在我書包發現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陳欣然由此斷定我也是受害者。也就是說,那是一樣對我有害的東西。是誰把它放進我書包裏的?可能是白老師,他大概早就認出了我——在月坡寨治病的時候,他一定見過我。是的,我想起來,雖然自己語文成績很好,他卻一直不喜歡我。也許,學校發生的連續死亡事件,令他覺得那時除掉我是不會引人注意的。然而,更可能是劉迎菲,因為我不記得白老師接近過我的書包,她卻有那麼做的機會。
也許,我的胃病、以及現在偶爾發生的幻覺,就是某種蠱毒發作的前期表現?不知道,當它大爆發時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海野所說的一切隻是他妄想症的表現,劉迎菲就是一個責任感極強的醫生,一個溫柔善良的大姐姐。照片是她用新手機翻拍的。她讓我少接近海野是因為關心我。我的項鏈是自己滑脫的,大約搭扣壞了吧。其餘的事情,也都是我捕風捉影的懷疑。
不,不對!我驀然想起那個黑影,那個不時現身的鬼魅,那個無數蠱蟲聚集形成的“女人”,它在我的記憶中越來越清晰,並與一個人的形體逐漸重合——劉迎菲。沒錯,如果她披散頭發,穿上長袍,就跟那個影子的輪廓一模一樣!
難怪第一次看到那個黑影,我就有種怪異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我們的關係曾那麼密切;陌生,是因為我那段記憶已被抹去。
那是否意味著,變異蠱蟲的操控者就是劉迎菲?我不知道怎樣訓練蠱蟲排列出特定的形狀,但我知道,所需的時間一定不會短。也就是說,早在十三拾到竹哨以前——可能是好幾年以前——劉迎菲就發現了那隻哨子並嚐試馴養其中的蠱蟲?她是從月坡寨的老人口中得知,我們學校的後山曾是他們的舊居?還是圍繞後山的種種恐怖傳說啟發了她?接下來,是偶然還是經過細致的搜尋,她找到了那隻竹哨?當她發現竹哨的破損、蠱蟲的變異,她就想到了訓練那些變異的病原生物?
我試圖理清整件事,但大腦中全是一團團的迷霧。
她的動機是什麼?似乎很簡單。如果能夠自由使用從月坡寨盜出的“非”,她至少可以像白老師一樣,不留痕跡地除掉妨礙自己的人。而作為一個醫學生,隻要研究出一兩種蠱的原理,榮譽和金錢就會滾滾而來。那麼,她為什麼不在找到竹哨之後,馬上實行李代桃僵的計劃,讓大祭師收回追蹤的巫術?因為那時她不知道白老師的下落嗎?她訓練蠱蟲聚合成自己的樣子,又有什麼意義?我以為,隻有宗教首領才會以此震懾信眾。
為什麼她好像毫不在意被大祭師的弟子發現?是不是她也知道自己被詛咒了,寨民們早已放棄對她的追尋?可是,她為什麼一點也不害怕?她不相信詛咒嗎?一個現代人不相信詛咒很正常,但在月坡寨住了七年的她也不相信嗎?
無論如何,劉迎菲已經死了,一切謎底也隨之埋葬。但事情並沒有終結,因為那隻“非”還在。她的母親會在整理遺物發現吧?然後呢?她認識那東西嗎?她會將之銷毀還是繼續研究?會不會,劉迎菲把它藏得太好,直到若幹年後才被某個人無意中找到,繼而引發另一串死亡?
又或者,劉迎菲根本沒有在英國死去?那隻是她們母女合演的一場戲,為了徹底擺脫且蘭遺民的追蹤。其實,她可能躲藏在某個地方,研究更新型、更厲害的蠱毒。
說不定,她就在我的身邊。畢竟,西南山區才是蠱術的發源地,才是研究蠱毒最理想的地方。
說不定,我會是她的第一個試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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