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05 更新時間:11-12-01 18:57
“願你把臉朝向北風坐著數百萬年及看到幸福”
燈盞邊緣走了圈墨跡,聖書體鐫成一句祈願,火苗在半透明的蓮心亭亭立住,她吹口氣,看它跳躍幾下,撲動的光映上蓮燈,煙火熱氣轉瞬即逝,香根草芬芳回湧,似乎比前一刻更清爽了些許。
妙女官來找她,不帶風聲地將她從宴飲廳領到了法老的寢宮,女官緘口不語,她亦心中無底,獨自等到此刻。
宴飲廳中正是人聲鼎沸,站在這裏仔細傾聽,那些醉與笑鬧隱約可聞,仍聽得見有誰胡亂在唱:“……夜色多麼濃,夜色多麼濃……啊,尊敬的奧西裏斯……夜色多麼濃……”
在兩陛下的醉節宮宴上唱起護佑亡靈的頌詩,是很不合宜的,虧得曼赫普瑞少爺有本事把話圓得妥帖,她很想對他道聲謝,謝他為光上心,又覺得更欠他一聲道歉,她不該對他亂發脾氣的,不僅沒有資格,更沒有理由,可是當時怎麼就昏頭昏腦地對他說了那些重話呢?
可惜他一唱完,就被將軍大人拎走了,她根本沒有機會擠過去跟他說話,就見七歲的恩典晃著滿頭金穗子追去,長公主則沉靜得有些異樣。圖特摩斯在禦座上看著他的侍衛官胡鬧,一笑了之,而首輔大人家的千金,歡宴節甄選上得著“阿蒙神妾”頭銜的那位小姐,跟隨首輔大人就坐在他的下方——要是她也能坐得那麼近就好了,能聽見他說話,想知道哪道菜他會多吃幾口,哪種香料他碰都不碰——唉,他們天天都見麵,卻總是她在或哭或笑,她並不想要他永遠遷就著她。
夜色愈沉,已是拉神自愈重生時,今晚她還回得去嗎?
步履聲由外殿傳來,聽見他在問:“快到‘燦爛’了吧?”
“還沒呢,陛下,”妙女官安慰道,“還來得及,七小姐正等在裏邊。”
他從斜斜挽起的簾幕後轉進來,“阿洛,”他走來先吻她的眉心,“你困了吧?忍一忍,跟我來!”
他擎著雪花石膏的燈盞,帶她往臨水露台去,拾級而下,直走到水波漫溢的盡頭。他將蓮燈擱在地上,光亮暈散,她才發現兩邊擱著許多小燭盞,好像石階上開出的銀蓮花。他引火點亮了一盞,捧在手心裏對她笑道:“聽說今晚許願會特別靈驗,放進河裏的燭盞全都能安然無恙地浮起,阿洛,趕在明天來臨前,把你的願望都說出來吧!我會盡我所能,替你實現,倘若有我力所不能及的,那麼今晚醉到盡興的神明們也會為你完成的!”
“你這是打哪聽來的呀?”她微笑道,“這樣貴重的銀盞,該留給美麗的女孩們求姻緣的,用來托住我卑微瑣碎的願望,神明們看見,要怪我揮霍的!能有你在我身邊,已勝過千百萬個願望成真了,我不想太貪心。”
“你的任何願望都不是卑微瑣碎的!”他堅持道,“把你擔憂的,讓你煩惱的,想起來仍會覺得傷心的那些事,全部都說出來!讓我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你高興起來!”
她鼻尖一酸,慌忙垂下眼,不想再被他看見淚光,這些天她對他哭得夠多了,自己都煩。
從他手上接過燭盞,她輕聲說:“請——請保佑祭司哥哥,請讓他別再怨恨自己了!”
燭火熒熒,汪著燭淚,清亮如水。
她將它送入尼羅河,手一顫,燭盞劇烈搖擺,幸未傾覆,她小小的願望,在暗沉沉的水麵上星星閃爍著,迂回地漾開了。
又點了一盞,他遞到她手心,她說:“希望娘能原宥光,能允許她戴著家傳護身符落葬。”
“希望光能完好無缺地通過奧西裏斯神的審判,贖清過錯,去往永生。”
“希望娘能消氣,別再責罵光,非說不可的話,也請別讓四哥聽見。”
“希望三哥能在家裏多留些時日。”
“希望光的娘親能從悲傷裏緩過來,我真怕她會哭瞎了自己。”
“希望曼赫普瑞少爺能原諒我的口不擇言。”
“希望村裏的人別再風言風語,願那些不安好心,亂嚼舌的家夥們三個月不能開口說話!”
聽她忽然說得激憤,他反倒笑了,問:“為什麼你的願望裏全是別人的吉凶?”
她無從否認,她想要的快樂並不建築在別人的吉凶上,為什麼她的願望裏全都是別人?
“圖特摩斯,喜歡我真的很辛苦嗎?”
期望他斷然說不,他卻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她愈加覺得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一定是辛苦的,”她沮喪地自問自答,“就為我任性的一句話,害得你每天都要在兩岸來回,我又總是在為不相幹的事上心,從沒好好聽你說過話……對不起,圖特摩斯,我把你給帶累了,對不對?”
他捧起她瘦尖了的臉蛋,那麼專注地凝視著她,再問:“為什麼這麼問?”
“這是少爺對我說的。他說,喜歡我會很辛苦的,因為我心裏麵盡是別人,很容易就把真正喜歡的人給帶累了,所以他是絕對不會喜歡我的。”
笑意又回到他眼裏,“又是曼赫普瑞嗎?”他笑道,“那家夥還得再長幾歲才有資格說這話。”
“但是,祭司哥哥也對我說過差不多的話呢。”
“奈巴蒙祭司又是怎麼和你說的?”
“他叫我不要在意別人,從此以後隻想著你,隻想著我們倆就好……”
“但不管是曼赫普瑞還是奈巴蒙祭司,一樣是他們所說的別人啊,”他低聲笑道,“阿洛,就為你自己向神明們許個願望吧!隻想著你自己就好!”
她望他一眼,接過燭盞。
“但願圖特摩斯再不會因我而不快,”她輕聲說,“但願我能夠多了解他一些,但願他能讓我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幸福……”
新點起的三盞微光悠悠蕩蕩地飄去,河水濡濕了裙擺,燭盞被波浪推動著旋轉來去,她的願望們環住半跪著的他倆,在尼羅河上起伏閃爍,他低下頭吻她……嘴邊流連的笑意,眉峰上舒展的笑意,願我能為你留住這些溫暖的笑意……夜色多麼濃,夜色多麼濃……她在心裏跟著和,神明會趁著夜色伸手取走她許下的願望嗎?
她悄聲問他:“圖特摩斯,你有什麼願望是我能為你實現的?”
“有啊。”他說。
可他沒有告訴她是什麼,仍是百般眷戀地親吻她的眉眼她的唇,不願放過好不容易等來的這個此刻,生怕一鬆開手,她又會變回那檉柳田莊的七,哭個不停,讓他束手無策,焦頭爛額——獵鳥歸來的那個傍晚,他應該送她回家的!在慘劇猙獰啟幕的那一刻,他竟然不在她的身邊!想起這個,他始終難以釋懷,他的恩典為什麼不能完全倚賴他?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派人來告訴他?為什麼會忘了讓他為她分擔?
天天見麵並不能將他倆拉得更近,隻是保持住了想念的距離。他很害怕她會被他帶累,怕她不能承受他身處之地的凶險,怕她會因為他而卷入身不由己的旋渦中,而她又是那樣懼怕改變。他順應她的心意,讓她在她熟悉的地方繼續過她熟悉的生活,但是庇護著她的檉柳田莊,而今也成了她的傷心地,那他就不能不重新考慮一下了。
她是不想明天的,他卻必須一刻不停地想,必須對每個細節揣摩衡量,他倆的明天,經不起小小一步行差踏錯。歐佩特節時獨自在黑暗中麵對著阿蒙-拉,主神的卡與他合而為一,新生的力量灌注在他血脈裏,感覺那一此刻主神是會為他實現任何心願的。他曾祈求主神,讓她能在檉柳田莊順利長成,也曾祈求在他長大以前,不要讓她婚配別家,更別讓她遠嫁他鄉。他的祈願一個一個都成了真,可是他們倆的未來,依舊需要小心翼翼地前行。
無論是母後還是王姐,而今都已明了他對她並非隻是偶得的迷戀,那麼她們就不會再對她的存在視若無睹。王姐今天的邀約不過是個無害的試探,母後卻不同,她會依著自己的心意,將他的恩典變成她手裏的棋,與他對弈。
日出後森穆特曾來拜見他,向他稟告遠征蓬特的籌備事宜,請求指派隨船護衛的人馬以及領銜的人選。前往傳說中的神之領地蓬特,是母後精心謀劃的征程,因為他已長成,她獨有的純粹血統隻是徒有其表的堂皇憑借,她上不了沙場,去不得蠻荒,卻始終對君位戀戀不忘,所以想方設法一定要趕在他建功立業以前,先在南北兩地奠定屬於她自己的威望。
這位南北兩地祭司總管,若非奉著母後旨意而來,輕易是不會跪拜於法老禦前的。
“陛下,”這位神前第一祭司旁敲側擊地啟口說道,“此次前往蓬特,是她陛下遵從主神的旨意,為了將神聖的香樹與焚香帶回兩地,取悅眾神。臣以為,臨行當日,應由她陛下主祭神前,祈求眾神護佑!”
拿這微不足道的小節來求他的首肯,可見這回母後真正索要的,是連她自己都不便開口直言的奢求了。
他俯視著姿態恭順卻來勢洶洶的祭司總管,等著他將前戲做完。
“她陛下身為主神誕於人間之女,多年來與陛下共同為南北兩地守護住瑪阿特秩序。如此的舉足輕重,若她陛下仍隻能戴著雙羽冠立足於主神禦前,不僅不稱她陛下的尊貴,更是抹煞了她多年來輾轉神廟與朝堂的辛勞!”
那麼,為能稱上母後的尊貴,補償她執掌兩地的辛勞,這一次又想要他再將哪頂王冠轉讓與她呢?
他早過了任由她擺布的年紀,她卻無意收斂,此刻他的恩典已回到他身邊,怎可能再由著她予取予求?
想是將他的不語當成了怯懦,大祭司略直了直腰杆,卻仍是不敢道出真意。
“陛下,”神官重複著暗示,“兩陛下執掌兩地多年,已是人所共知,而今陛下已然長成,她陛下尚無意退隱閨苑。想她陛下以主神之女的尊貴,又豈能容後宮幹政的汙名詆毀?”
也就是說,紅白雙冠,真正加冕?
“阿洛,”他終於往後仰了仰,說,“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他返身上去,取來一隻漆金木盒。
木盒製成禦名框的形狀,盒蓋上空白一片,還等著主人填上屬於自己名諱的聖書體。
“是很貴重的禮物嗎?”她怯怯問。
“這是比南北兩地更加貴重的寶物。”
他遞給她,讓她自己打開看。
掂在手上,她隻感覺到木盒的分量,什麼貴重禮物會輕如空氣?
她猜想裏麵裝的是份紙草文卷,上麵用聖書體寫著他給她的海誓山盟。
然而打開之後,卻連紙草碎片都沒看見,隻有兩支羽毛,躺在他送給她的禦名框裏。
穆特女神的鷹羽,在底比斯王族統禦兩地之初,就已是王後的表征。
祭司哥哥教過她的。
可她卻說:“鴕鳥毛!”
他揚起眉,灼灼望住她,疑心她是在裝傻,她已一臉天真地仰眼問他:“圖特摩斯,你為什麼要送給我鴕鳥毛?上回我去找少爺的時候,看見那裏的姑娘把鴕鳥毛戴在假發上,是不是你也想讓我穿上魚網戴上鴕鳥毛來討你喜歡?是不是這樣啊?你想看我穿嗎?想看嗎?”
她捧起他的臉一迭聲地問,仿佛很誠心的樣子,又仿佛全是戲耍。
他錯愕之下,預備好的慎重皆被攪亂,被她半是蠱惑半是玩鬧地連聲問著,思緒也被誘得走了偏門,聽她不懷好意地輕輕朝他耳朵裏吹氣,笑著說:“圖特摩斯,你的臉好燙啊。你別躲閃呀,讓我看看你臉紅的樣子,你害羞啦?”她笑著吻他的前額,吻他的眉眼,吻他挺直的鼻梁,“圖特摩斯,”她摟著他的脖子說,“你害羞的樣子真是好玩……”
他給她逗得意亂情迷的,哪還會去想她是存心還是無意,想好的許多話都先甩到明天,眼下盡想著親吻她了,吻她細白的脖子,她肌膚裏微甜的暖,百裏香殘留的氣息,還有繞在她發綹裏的薄荷香……
她蜷縮到他的懷裏,眼淚蹭到他手臂上,他才驚覺她的輕顫隻是因為忍著抽泣。
“唉,圖特摩斯,”她倚在他心上歎氣,“世上還有比這兩支鷹羽更沉重的禮物嗎?”
他扶住她,拂掉她臉上的淚。
“沒有辦法,它就是這麼重,可是除了你沒有人能佩戴它!阿洛,勇敢一點,戴著它和我一起走下去吧!你不要怕,我會幫你的!”
她相信他會的,她相信他會無條件地站在她這邊的,可是,鷹羽的意味是與他倆的信任和愛全然無關的,它是夏宮之外的整個暑天,與她習慣著的“此刻”毫不相幹,它逼著她去麵對每一個存在或不存在的下一刻,它將她陛下,長公主,後宮與朝堂,都拽進了他們之間,明天會怎樣,她真不敢想。
不過這些他一定是想過的,既然他有信心,她為什麼要憂心呢?
她再歎口氣,朝他笑了。
“能給我簪上嗎?”她問。
這時又想起光來,想起朝陽裏四哥為光簪上的金合歡,曾經以為遙遠的將來,就在此刻,可是她沒有想到,如繁星般閃爍在尼羅河上的願望裏,他為她簪上鷹羽的這個此刻,她竟會是這般的迷惘。
也取了一盞銀蓮花,捧給他,她說:“圖特摩斯,你也許個願望吧。”
他引火點上,緊緊注視著她,怕她會有一絲的勉強和不樂意。
“阿洛,”他說,“住到宮裏來吧。”
她嫣然微笑。
“好啊,”她一口應下,“和你住在一起,會很有意思的。”
她應得那麼爽快,他竟是驚喜得一怔,看她輕輕吹動他手心裏的燭火,眼瞳裏亮起柔和的光暈。
“我想讓你高興,圖特摩斯,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會跟著你一路走下去的,就算世事無常,前路多舛,隻要有你在,我就不會害怕。”
將燭盞送入神明們的水域,他在心裏許下的願望,還不能說給她聽,她的願望甜美如蜜,可在她徹底拋開別人以前,她仍還是檉柳田莊的七。
但無論如何,他為她戴上雙羽了。
阿洛,你的雙羽,我的藍冠,隻屬於我們倆,沒有誰能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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