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314 更新時間:11-12-28 13:33
日出未久,由至乘之地往南宮的巡遊大道上早已聚滿了人,隻為迎候那多年未現的慶典,朝臣們離了抬轎,將軍們舍棄了雙馬戰車,緩步行來,依照各自名銜,守候在西塔門外;大道東側的陰涼地裏擠滿了各府女眷,衣香鬢影間添了此起彼伏扇著風的羽扇,遠望去像一群群蛾子簇擁在樹下乘涼,隨從們不斷遞上瓜果酒飲以解暑熱,她們卻忙於眺望南宮塔門下,而後相互竊竊私語:“那姑娘怎麼還不出來呀?”
滿目嘈雜之中,有個女孩提著裙擺匆匆跑過蔭涼地,徑直往西塔門奔去,途中侍衛撞見,還當她是哪家溜出來的丫頭,將她攔下,她卻轉手亮出宮中女官的腰牌,趁著侍衛一愣,一貓腰又鑽進了人群裏,結在辮梢的紅瑪瑙與鍍金串珠同在豔陽下輕捷一閃,似是守護神念過了逃脫咒,她從朝臣與神官們站立的間隙中溜過,不知畏懼地更往前去,法老的親隨就在前方,她努力從人群中伸手過去,隔著一人的距離,扯了扯居中那位大人的衣襟。
“侍衛官大人!”
曼赫普瑞低頭一望,隻找見閃現在人縫裏的一對雛鳥似的眼睛。
“這又是哪家小姐打發來的丫頭啊?”圍住他的同僚調侃道,都一齊笑著退開一步,容那小侍女擠到他跟前。小侍女顫顫行過跪拜禮,呈上宮中女官的腰牌,周遭的侍衛們立時大笑,都道:“壞事了,這回侍衛官大人竟是招惹了後宮裏的美人,若教夫人轉身瞧見,兩位陛下禦前可就難得清靜了。”
曼赫普瑞笑了笑,替那孩子收起腰牌,隻道:“領我過去吧。”
小侍女怯怯抬起手,細細小小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手腕,生怕與他分散,她拖住他一徑往前,似葦草小舟牽引著方帆海船,他磕磕絆絆地跟在後麵,不住地與人招呼,敷衍,道不是,好幾回差點一頭撞在貴人們的鼻尖上。女孩沿著巡遊大道徑直將他帶到南宮塔門前,守候在塔門外的通報祭司一見是他,立時要迎來見禮,他朝祭司比了個免卻的手勢,四下張望,便瞧見一位身著宮服的姑娘從主神坐像的陰影裏走了出來。
“侍衛官大人,願您一切安好!”女官躬身輕道,“奴婢僭越,隻因事出突然。但凡牽涉到七小姐,事無巨細,從來是由陛下親自照管,此刻此境,奴婢卑賤之身,萬不敢擅入至乘之地驚擾陛下,貿然將侍衛官大人請來,還望大人寬恕奴婢僭越之罪!”
說到此處她停了停,似忖度過他的神情,她愈加抑低了聲調,繼續又道:“方才奴婢瞧見幾位在北宮裏服侍的姑娘過來此地,要祭司大人們趕緊預備迎接殿下駕臨,一樣是帶齊了隨行侍奉,奴婢望那情狀,仿佛殿下也要在今天站上巡遊大道迎接三位神明呢。”
“七還在內殿裏嗎?”
女官猶豫一下,不敢斷言,隻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不在?”
“內殿外有祭司大人守候,據說七小姐進去之後,再未見有誰進出,奴婢曾央求祭司大人代為察看,大人回說殿內無人,祭司大人還說,內殿之中,另有一道側門……”
“這麼說就是她自己從側門溜走了?”侍衛官不以為意笑著道,“等不及貪玩去了吧?”
“侍衛官大人,這可如何是好?此刻離正午雖還有好一會,可興許說話的功夫陛下就伴著主神出來了,奴婢隻擔心——”
“你且先去,此事有我處置,”他截斷女官的話,“回頭若找見了七,再讓她來謝你。”
女官正等著他這句“此事有我處置”,聽見時不禁鬆了口氣,她釋然而笑,正要恭謙謝卻侍衛官大人許下的酬謝,未及開口,這位大人竟是掉頭就走——這倉促一轉不免露了他的真意,卻也顧不得被誰瞧見了。
他向那守門的通報祭司走去,祭司仍是朝他恭敬施禮,含笑而立,渾不知南宮中諸多神侍已然惡運臨頭。
“殿下到了嗎?”
“殿下尚未抵達,”通報祭司躬身回道,“曼赫普瑞大人,陛下有令,今日除卻主神賜予陛下的恩典,任何人不得上到神廟,您若有急事——”
“算不得急事,”他接了祭司的話笑道,“有幾句話得要問過殿下才能定,旁人答不了,等在外邊倒更好,殿下一上到神廟裏,怕又是不宜求見了。陛下的恩典此刻仍還停留在內殿之中嗎?”
“是啊,曼赫普瑞大人,”祭司茫然瞅了瞅天色,陪笑應道,“確是停留得久了一些。”
“我要記得不錯,往年這時候長公主早就到日頭底下站著了,一個人在內殿裏從日出停留到此刻,看起來陛下的恩典還真有許多話要與神明說道,就是那頭的貴人們等得心焦,我甚至都聽見了傳言,說她找著內殿裏的側門,早已溜出去玩耍了——”
“呃,大人!”通報祭司被他的暗示驚得倒吞口氣,他極力勻過呼吸,眉目間泛起淡淡的慍色,“你說笑了,曼赫普瑞大人,神廟內殿的側門皆由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親自以符咒封印,誰敢開啟?”
“我自然不敢。”他望著前方笑著回道,“換作是主神賜來的恩典,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通報祭司隨侍衛官的注目望去,望見那從北宮裏趕來越俎代庖的行列正踏著沙塵快步靠近。
“殿下這就來了?!”祭司驚道,再也顧不得侍衛官的輕佻不恭,慌忙退進去稟告;曼赫普瑞迎上兩步,那斜臥轎中的她陛下的小恩典,隔老遠就撥開了隔簾,揚手與他微笑。
“曼赫普瑞!”梅瑞特公主揚聲喚道,她探出半個身子,向他伸過手來,一定要他扶她落轎,“你是不是認錯方向啦?”她笑著問,“難得會看見侍衛官大人站立在神明的領地上,你是不是想陪著我等候在南宮塔門前啊?”
“消息傳得真快啊,”侍衛官微微笑道,“想是今天連噩兆都生了翅膀,會自己飛到認它作吉兆的人那邊。我才剛知曉有人沒在內殿裏,聽來殿下卻是早就知道了。”
梅瑞特公主迅速瞟他一眼,“猜都猜到啦,”她提聲笑,“她搶走了每個人最珍視的寶貝,將我們靜如聖湖的日與夜攪得混沌難辨,森穆特說她像是塞斯賜來的恩典,果然是呢!虧得她還有膽子上到內殿裏,神明一見著她的真身,準得將她收了去,扔到迂回湖上,叫她永受徘徊無依之苦!”
到底是剛滿十六歲的丫頭,嘴巴上的那點刻毒並不真的傷人,她自以為是而已。
“行行好吧,殿下,”他忍耐著勉強對她笑,“真想害得我們連庫什舞娘都看不成?”
他仍當她是小女孩,她果真也像小女孩般給他笑。
“那些愛脫衣裳的黑姑娘有什麼好看的呀?再說她們早都被梅瑞特夫人請到將軍府上跳給你看過啦!”她搖頭甜甜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說王兄一見著我站在這裏,轉身就會取消了巡遊慶典。曼赫普瑞,你可真愛操心,王兄才不會像你那麼愛使性子呢,有那麼多的人等著迎候主神,他迷上的七偏在這樣重要的時候不知去向,要是王兄再為她取消慶典,往後還有誰會信七是恩典呢?都會認定她是蠱惑法老的邪靈了呀,說來王兄該謝我才是,你說對不對,曼赫普瑞?”
“是啊,”他笑道,“原來今天你才是陛下的恩典,終於能在主神禦前名副其實的恩典,看來你那位聰明絕頂的父親大人早都替你籌劃齊全了嘛!”
小公主猛地甩掉他扶住她的手,“我那位父親大人?!”她厲聲道,“你再敢說一次試試看!”
“你那位父親大人,”他冷冷道,“供奉在至乘之地裏的萬物之主阿蒙-拉啊!”
她霎時一呆,張嘴說不出話來,神情窘迫而迷亂,露了怯意。
他俯近去,在她耳旁輕道:“可惜你那位父親大人忘記了,塞斯賜予的恩典也有塞斯神守護著,為了得到她的下落,他會把他從人心裏挖來的最不堪的秘密昭示兩地,他會悄悄地來告訴我,你們是怎樣將長公主早早送去了永生之地……”
梅瑞特公主連連退卻,幾乎跌坐,女侍趕來攙扶,反被她推得踉蹌栽倒在沙地上。
“你也被邪靈附體了麼?曼赫普瑞?”她瞪大了眼定定望住他,“除了被邪靈附體的人,還有誰會相信塞斯神說出的言語?王姐是被毒蠍蟄到才早早去往了永生之地,我乃是主神賜予南北兩地的恩典,塞斯怎敢將這罪孽歸到我這裏?!”
曼赫普瑞停在原地,沒有再逼近去,聆聽那寄居少女心底的邪靈又一次在他眼前以神之名荼毒人心。
“因為他也覺得離奇啊,”他低聲歎息,“有瑪芙代特女神守護的後宮花園裏,為何伊西斯的七護衛會潛來行刺神妻?當看見她陛下抱著長公主,如悲痛的伊西斯抱著被蟄傷的荷露斯,走在滾燙的炭火上,像魚一樣跳躍,‘毒液啊,流到地麵上來吧!她是我黃金般美麗的女兒,請不要讓她的生命枯竭!’所以他也覺得同情,找來那時在場的侍女,在她們被湮滅以前,存住了她們偷聽偷看得來的隻字片語;因此他更感到了惋惜,那位聰明絕頂的父親,為了女兒,認下了噬心之罰,背棄了永生之地——”
“住口!住口!曼赫普瑞!你就隻會空口無憑地胡說!你以為你一張口母後就會信了你嗎?別做夢了!異域統治者的後代永不能得到荷露斯神的信任!曼赫普瑞,你等著吧!我會去告訴王兄,告訴他你也被塞斯派來的邪靈給附了身!先當心自己的性命吧!”
“也許我是會為此而賠上性命,沒關係,”他對她微笑,“是不是空口無憑,其實也並無大礙,發生過的事實永遠在過去裏等著醒來的人回頭找去,猜疑總要吞噬善念,就像後宮裏的女人,水火不容。梅瑞特,我會將這空口無憑的猜疑種到兩陛下的心裏,就如那年你將惡念以主神之名種到了掌藥祭司奈巴蒙的心裏!”
“你真陰險!曼赫普瑞,居然將空口無憑的猜疑藏了那麼些年,等到這一刻再拿出來要挾我!欺負我!”梅瑞特公主顫聲急道,“這些話你是不是也對王兄說過了?怪不得他一回來就要把我趕到北宮裏去,原來全是你在搗鬼!”
“王族的私事與我何幹?”他冷冷道,“我隻問你,七在哪裏?”
“哼,左一個七,右一個七,都這樣寶貝她,為什麼還要瞞住她?你們要是早告訴了她,她也不會乖乖跟著我走了。”
“她在哪裏!”
“不知道!”小公主恨聲尖叫,“我好心領她上到至乘之地,可隻一眨眼就找不見她了,誰知道她溜去了哪裏?大概又想去騙個傻嗬嗬的祭司,拿性命來證明她真是從初始池上來的恩典吧?”
“瞎了你的眼!”他一手將她拽到眼前,“竟敢在這個時候跟我裝神弄鬼!你再要胡扯半句,我先拿你去為長公主獻祭!”
她被他一嚇,淚水瞬時盈滿眼眶,她咬住唇強忍著,卻仍是哭出了聲。
“我要是沒說實話,就讓穆特女神罰我永遠都戴不上雙羽!”她大哭著道,“我領她才走到小柱廳裏,她就像給誰魘住了似的,說什麼‘這地方我好像來過’,我拚命叫她,可她理都不理我,自管自在裏邊胡亂轉悠,一下就沒影了,真的!曼赫普瑞,我剛才還想,說不定她真是從至乘之地來的,才會一上到聖廟地界就被喚回了主神那邊——”
“閉嘴!”
他恨恨喝道,甩手放開她,徘徊在南宮塔門前,鞋板磨得沙礫桫桫作響,多像是他此刻驟然碎成散沙的心緒——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七年以前,沉屙泛起,決心帶她一同逃亡的那天黃昏,她仰起尖俏的下巴問他:“那並不是你的宅邸啊,曼赫普瑞少爺,那是將軍大人的呀!將軍大人不會把我藏在他那裏的,我去了也要被趕出來的……不是嗎?”那時他擁有的一切都是父親大人給的,連求婚時戴在脖子上的赤金項圈,都不是自己掙來的,那年他已滿十七歲,卻連護住她的力量都不夠,隻能將她獨自棄在綠洲,轉頭去掙自己的軍功——倘若她真的回到了主神那邊,他這一年一年的廝殺奔忙,又所為何來?
讓一個女孩從天而降確是神跡,想要讓她憑空消失,也並不那麼容易,或多或少,總能尋出痕跡,他要如何行動,才能趕在正午之前尋遍偌大一座至乘之地,找回他的七?
南宮塔門前忽忽湧出了一大群祭司,擺出迎接的陣仗,其實是為勸阻那不請自來的小殿下:法老禁令,誰敢違抗?人間的荷露斯神此刻仍在至乘之地內殿裏,正與阿蒙-拉合而為一,不知主神有沒有好心告訴他,他的恩典危在旦夕?
他混在人群中擠過六十竿長的巡遊大道,有意避開了樹蔭下女眷們的視線,回到至乘之地西塔門外,不去會他的那些手下,轉頭走去了朝臣那邊。
“哈普塞那布大人。”
首輔大人聞聲望來,隨即現出了溫和笑容,這位大人特意迎上幾步,與他頷首為禮。
“拉神的吉祥伴隨著你,曼赫普瑞侍衛官。”
他躬身謝過神前第一祭司的祝願,“哈普塞那布大人,”他道,“我剛從南宮返來,帶回一個算不得吉祥的訊息,承您吉言,願能將它順利化解。”
首輔大人微微一怔,疑惑掠過眉梢,含笑卻道:“但說無妨。”
“是。”他低聲應,“因循舊例,陛下的恩典自日出起便在南宮內殿中等待慶典開始,聽聞殿下趁此間隙將她帶出了南宮,領她上到了至乘之地。此事我已親口問過殿下,殿下亦說不出她此刻下落,隻說是與她走散了,想來她仍還滯留在至乘之地。大人,那姑娘雖是主神賜予陛下的恩典,但她尚未得到兩位神前第一祭司的認可,眼下還不能上到至乘之地侍奉祭拜。這樣一位姑娘,卻在主神駕臨的今日,在主神的領地內遊蕩,想到這我就殊為不安,不知該要如何處置,因此前來聽候您的示下。”
“勞您牽掛,侍衛官大人,”哈普塞那布首輔微笑應道,“這本是神前第一祭司禦下之責,難為您替小祭司們想得周全,出了這等紕漏,不去驚動森穆特大人,卻來見我,那就讓小祭司們將功補過罷!”
說罷,這位神前第一祭司抬手招來隨侍,輕聲吩咐幾句,方才又道:“曼赫普瑞,你隨我來。”
他急步跟上,已是在極力忍耐,仍刹不住太過匆促的步伐,回頭看見落在後麵的首輔大人對他微笑,他心裏原就有鬼,頓覺神前第一祭司笑得意味深長,連那不急不徐的長者步調都似存心捉弄,他更感失措,想要返去攙扶,又怕抑不住拖拽神前第一祭司的衝動,他不得不在聖湖邊停住,竭力克製,靜等首輔大人一步一步跟上他。
“不必驚慌,曼赫普瑞,”哈普塞那布大人安撫他道,“小祭司們還都勤勉聽話,等我們走到東塔門,就能得著消息了。主神地界,必不致有噩耗傳出,你安下心來,且等著將她完好無損地送回穆特女神那裏吧!”
他無法安心,無法相信敢將神意操弄指掌間的罪人們還能存住對主神的敬畏,擯棄殺伐之念;主神護不住太過無辜美好的生靈,她們錯降了人間,匆促來過,匆促離開,活下來的人,被遺棄的人,他這不信神明的人,該怎麼辦?
“哈普塞那布大人,”他低聲問,“您相信她是從至乘之地來的姑娘嗎?”
隻覺得必須說些與她有關的話語,讓他錯覺她還不曾遠離,當這股衝動真的變作流經耳畔的話音,卻依舊是七年間反複咀嚼過的,無可奈何的感傷。
“那位姑娘,我隻在陛下乘船返回都城的那天見過一麵,”首輔大人字斟句酌地道,“她給我留下的觀感,與傳言中得來的印象截然不同,卻無法用簡單的信與不信給出回答。”
“我相信她是從至乘之地來的,哈普塞那布大人。”他低聲說,“陛下將她奉為恩典,另一位陛下將她貶作邪靈,我隻相信她是被神明送來的姑娘,她不是這個世間所能孕育出的蓮朵,我從未遇見過另一個姑娘,曾有她這般溫柔甜美的長相。”
“那溫柔甜美的並不是她的長相,曼赫普瑞,你顛倒了因果。”神前第一祭司含笑駁道,俯身撩起飄浮在湖邊的萎謝花瓣,這些被風送來的慶典的殘片,韶華已逝,懨懨四散,成了惱人的瑣屑,也許有一天——也許那天就是今天,他也隻能從回憶裏撩起有關她的殘片,追念。
“近來每逢陛下與我提及那位姑娘,我就會想起她倚在船舷邊俯視著眾臣的神情,陛下是如此急切地想要給予她‘恩典’之名,想要帶她上到主神領地,陛下的急切更多是出自對於另一位陛下的私心。究竟是恩典還是邪靈,能不能上到至乘之地,我看那姑娘根本就不在乎,無人可及的榮耀隻落在了她的眼中,還未曾進到她的心裏。”
“……空空的榮光。”他說,低過歎息,而首輔大人未有留意。
“權勢,金銀,美德與虔敬,流傳萬世的永生之名,掌控人心的砝碼不過如此,即使陛下將全部的砝碼都送給她,她也掂不出它們的重量,這樣的與世無爭,又怎能不溫柔甜美?她總是在西岸田莊裏長大的姑娘,望不到陛下的萬丈雄心,想不出與神同名將是何等的震撼人心,這樣一個姑娘,就算她真是從至乘之地而來,也未必就是主神賜予南北兩地的神妻。”
因為你不知道,他在心裏輕蔑地答,因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見過暴雨見過海,你沒看見過她臉紅時候攝人心魄的嬌羞,你不曾聽見她為了住在她心裏的人當眾忤逆主神,你甚至不會相信,她與法老一樣信念堅定,絕不會為眼前好處三心二意,卻會為了所愛的人罔顧自己心意;因為你不知道,她看見的世相說出的話,都是與我意料之外的投契!你怎可能知道,假如神明真的存在,她就該是神明賜予我的妻!
“除了她,陛下再不會娶別人做王後的。”他疲倦地說,壓抑得那麼辛苦,聲音裏還是流露出了與之相悖的抗拒,哈普塞那布首輔朝他看了一眼,笑而未語,繼續往東塔門踱去。
他低頭跟隨在後,其間每望見身披豹皮的二等祭司迎麵過來報訊,他都忍不住一喜,繼而失望,複歸憂懼,頻繁的尋獲無蹤令神前第一祭司也大感疑惑,“鬧到如此動靜,必會驚動了陛下,”首輔大人俯首與他輕道,“過午的巡遊慶典,怕是要耽擱了。”
“大人您過慮了。”他冷冷道,“她要不是自己躲藏起來,那準是被誰給藏住了。殿下曾說,她是在小柱廳裏與七失散的,至乘之地內,若無神侍助力,還有誰能讓一個姑娘在頃刻間消失無蹤?七的下落,或許問問森穆特大人便能知曉。”
首輔大人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森穆特大人今日寸步未離至乘之地,始終跟隨侍奉陛下,又如何能分身過去私藏陛下的恩典?”他刻意緩下語調,一句一頓地道,“縱使森穆特大人的確將陛下的恩典視作邪靈,以他神前第一祭司的尊貴,必不敢在主神禦前妄動惡念。曼赫普瑞,你太過擔心陛下的恩典,以至對神侍們心存偏見,你未加思量的判斷我不會聽信,況且這判斷恰是源於無知。須知殿下言及的小柱廳,不在至乘之地,而在至乘之地往北宮的途中,陛下迷路的恩典,或許此刻仍徘徊在列柱之中,並未擅入主神領地。”
不在至乘之地?!
他一下懵住,呆呆望著眼前永受神寵的神前第一祭司,耳聽得這位大人重又召來祭司,吩咐他們趕去小柱廳中徹底找尋,神侍們匆促來去的步音一下一下地捶打,催逼著他的心髒跳動,腦袋裏一陣陣的暈眩,熱騰騰地衝上眼前,惶恐到渾身虛顫,活像是害了瘧疾,他卻如昏厥過去一般安靜地在想:我害死她了。
對神廟的一無所知,致使他在急怒之下做出了偏執的決定,一心以為她被劫到了至乘之地;他更難以確定哈普塞那布首輔對她的立場,隻好假借主神之名求得救兵,他對於首輔大人的謹慎與顧慮,隻更貽誤了尋找她的時機,假使她從不曾踏上至乘之地,欲將她湮滅無蹤的邪靈隻會更加無所顧忌,或許轉個彎就將她拖進了近在咫尺的她陛下的駐蹕,以神之名將她獻祭,或許就在他悔恨不已的這個此刻,連她殘存在這世間的血跡都已被抹得幹幹淨淨,此刻再要不顧一切地闖去北宮搜尋,又有何意義?
而她還不知道,而他還來不及對她明言——也許說了她也不會信他——隻因她為法老等過的七年,讓他的七年在同一刹那化為雲煙,無可掙紮的絕望之間,逼得自己衝口而出的謊言,即使是在重逢之下無人如常的一刻,也知道自己是其間最顯眼的笑話,卻仍還得故作雲淡風輕,說著那子虛烏有的三男三女,妻妾成群。
“侍衛官大人!”
前來請示的禦前侍衛在叫他。
“大人,已近正午,請傳令列隊迎候!”
仰頭撞見日光眩目,他才想起自己還站在泛濫季的曝曬裏,無怪周身暖洋洋的,正午了。
讓他用百倍的克製與隱忍迎來的這個正午,仍隻剩他獨自杵在這裏,等著陛下趕來,等著陛下遷怒,等著神侍們萬劫不複,等著他的人間傾覆。
如果可以逃開這一此刻沒過頭心的無望,他寧可在有她的世間束手等待,為她護住蓮般靜好的年華,從此緘口不言。
“侍衛官大人。”
這是哈普塞那布首輔在召喚他,正午日光下,首輔大人舒展安詳的笑臉多像奈巴蒙祭司臨去時的表情。
“找到她了。曼赫普瑞。”
找到她了。
像又回到那天傍晚的尼羅河上,燒得赤紅的雲團,天庭失了火,俗世裏的生靈都跪伏在地,唯有她亭亭立住,似暮色中綻出的一枝蓮,恍惚聽見奈巴蒙祭司近在耳畔的讚歎:“我家的這朵青蓮,終於是開了。”
找到她了。
趕在思想之前,他箭步奔去,就同那時一樣,不管要越過的是尼羅河水,還是至乘之地!
神侍們驚呼連連,眼前撲來成片成片的白色身形,不得不一一撂開,急火攻心,他“唰”地抽出短劍,逼住那報來消息的領路祭司,喝道:“快走!”
從東塔門南側廊直轉而過,便是通往北宮的三重塔門院,他竭力奔向那座隻許王族與神侍駐足的廳堂,密植的柱列,靜止著閉合與綻開的柱冠,如石築的紙莎草叢,牆外正是的赤日炎炎的正午,這裏卻隻剩著柱影憧憧,光影縱橫交錯,他在踏入的一瞬眼前一黑,分明聞見了讚歎香。
想是主神才剛離開。
然後他就看見她了,他的七。三四位祭司正跪在她的身旁,是將她從一層一層的亞麻布中剝出來?還是將她的木乃伊一層一層地裹起?他分辨不清,短劍“哐啷”落地,祭司們被他驚到,仰起臉朝他張望,俯身拾起短劍的刹那,莫名透不過氣,才發現自己忘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近去的,那些沒有眉毛的祭司忽然就不見了,忽然七就到了他的懷裏。劍刃貼住她的臉頰插入緊繃著的亞麻布,從未如此小心地使力,他屏息凝神,數著紡線一根一根地斷開,碎裂的布條下露出了她的眉眼,鼻尖,看似恬靜的容顏,他滿懷感激地吻著她闔起的雙眼,把她擁在胸前,傾聽她在他耳邊呼出的聲息,聽得到她齒間的輕叩,當她的雙手軟弱地攀住他的肩,他高興得笑出了聲,眼眶發熱,如釋重負的喘息,曾一度停擺的心髒忽在胸腔內跳得如此真切,全身的血液都正加速流淌,垂眼望見勒在她腳踝上的血痕,想像她獨自捱過的那些此刻,被縛在無人驚擾的柱影裏,束手待斃!那些隱在宮殿廟堂裏的歹人不敢真的對她下手,隻會使出這種惡毒下作的詛咒以示不甘,隻因她是荷露斯神傾心的姑娘,就該在主神駕臨的今日成為祭品?
“圖特摩斯……我害怕……”
她的輕歎微弱得像飛蛾纖薄的鱗翅在空氣裏掠過的弧影,他醒過來,卻將她抱緊,讓她完全倚靠在他的身上,隔著亞麻布遞來她肌膚上的微涼,還有她滿衣襟的讚歎香。似曾相識的酸楚溢滿心髒,似琴弦在心上摩擦,吟唱般悅耳,痛到隻想要給她安慰,哪怕輕輕一吻——仍凝滯在夕照邊的肌膚相親,如止血瞬間傷處的麻痹,究竟誰在給誰安慰?
“……圖特摩斯……我害怕這地方……我來的那天……也曾是這樣一間屋子……四麵八方都是石柱……就像是找不著出路的森林……”
“七。”
“……嗯?”
“陛下就快到了——你別怕。”
她往後仰,看清了他是誰,眼睫撲閃,嘴角一牽,倏地紅了眼圈。
“曼赫普瑞少爺?”她像是在對他微笑,像是還在眩暈裏迷惘,“你不生我的氣啦?”
他怔怔望住她,法老給她的鷹羽,被她倒係在赤金發圈上,垂掛在她發綹邊,全沒了唯我獨尊的氣勢,卻有蠻族姑娘跳躍山林間的伶俐與不羈。
他舉手撥開她的雙羽,“我就沒見你戴對過!”他皺眉說,“把神物當成飾物,怪不得穆特女神不願護著你!”他攥過她的手,摸出藏在衣袋裏的護身符,給她結在手腕上,“往後你還是戴它吧,總不會有人來跟你搶這個的。”
她困惑地與久違了的哈托爾女神對望,百裏香的芬芳正悄然彌散。
“我的護符牙牌……”她小聲說,“我把它留給了祭司哥哥的……”
他沒有答話,埋頭扒掉纏住她的亞麻布。
“七,”他再說,“你別害怕。”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宛在聆聽他說不出口的決心,直到真的聽見“陛下駕臨”,她急著站起,他忙伸手攙扶,又聽她疼得倒抽口氣,轉眼跌坐回去,她無奈靠在他臂彎裏,抬臉望住疾步而來的兩地之君。
“圖特摩斯,”她抱歉地朝法老笑,“我動不了啦,膝蓋都僵掉了。”
法老疾步走來,俯身將她抱起,她攀住他,倚在他肩上,因他不詳的沉默而忐忑,又因這忐忑而倍覺委屈,他嵌滿天青石的赤金環領硌著她的肘彎,生疼;垂眼看見跪了滿地的祭司們,惶恐,無辜;她仰起眼,他神色嚴峻的臉龐與紅白雙冠鑄在一起,黑沉沉的眼裏尋不見半彎波動的漣漪,主神還停留在那裏——主神是否會憐憫?她再不敢直呼他的名,這一此刻,他是重臨人世的兩地之君!
兩旁密植的紙莎草柱一路退去,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沙黃色的石柱隨之撲麵而過;洇在視野邊緣的一地沙塵,似有水光波動;初始池上鋪滿了蓮,在她遇見祭司哥哥以前,在那以前,她已站在了池間小徑上,在那以前,她已站了好一會兒,眼見著青蓮綻開,像是在等著它開。
那時,我在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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