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81 更新時間:12-07-03 13:17
當新年的第一波洪泛自象島湧來,船隻正從底比斯城起錨收帆,隨漸起的洪泛一同向北,逆風敵不過洶湧泛濫,歐佩特節來臨前,船隻航過了卜塔之城孟菲斯,轉入東邊支流,趁夜北行;當夜色一分分褪去而晨曦一縷縷吐露,前方漸漸顯現出另一座城的輪廓:連片軍帳染白了城郊田野,港口泊滿克裏特來的海船,滯留城外的商隊正仰頭向城門上守兵招呼致意,他們順著大綠海岸越過了西奈沙漠,經由荷露斯之路,終於踏上了兩陛下統治的這片國土這座城。
阿瓦瑞斯城,異域的統治者們遺棄在北地以北的故都,功勳赫赫的前朝老兵曾將它的淪陷刻上墓誌銘,城牆邊角依舊銘記著百多年前的連天烽火,牆後新砌的巨大軍械庫已在昭示新的功勳世代的降臨。
船隻航向碼頭,船上的人帶著貨物與通行令牌,換上金合歡小舟繼續前行,小舟沿著運河水道蜿蜒繞過一處處貴人宅院,駛近一座帶有寬大臨水長階的府邸。日出未久,早已有各色船隻滿載貨物擁擠在水階前,人人喊著“總管大人總管大人”,竭力想要引起岸上人的注意,金合歡小舟到得算晚,無法靠近去,船上的人不得不提聲叫喊:“舒塔納大人!”
與眾有別的稱呼一時壓住了周遭紛擾,不多久便有一人走下水階,揮手驅散眼前船隻,命那金合歡小舟靠近,“是從底比斯城趕回的奈赫貝特嗎?”
“是,總管大人,”舟中人恭謹應答,向總管呈上貨物,“自出孟菲斯城後就連夜趕路,為夫人帶回了她期待已久的珍品。”
“虧得你趕上!”總管接來道,“要敢再晚兩天,耽誤了哈托爾的奉獻禮——”
“夫人交代下的事,哪裏敢延誤?”船上的人忙躬身陪笑,“總管大人,今日將軍府上可是逢著大喜事?這般熱鬧!”
“誰說不是呢?府上的大日子啊!”總管歎道,“你且在這候著,待我請夫人過目之後,再作商議。”
他匆匆扔下一句,反身走向庭院更深處。通往正房的廊道上,府中的哭喪婦們三三兩兩分聚幾簇,正坐在陰涼裏編結假發發網,見他經過,一個個揚起笑臉向他行禮,看去與府中其他仆婦並無兩樣。她們都是多年前的夭折厄運殘存府中的不詳餘影,遇著如今的連年喜事,自是閑成累贅,前幾日還曾為這事請示過夫人,“都養到這會了,”夫人卻道,“哭來生的時候還一把把等在前邊呢,隨她們住著吧。”
他簡慢地朝哭喪婦們點頭回禮,對麵廊下正湧過一陣嬉笑,原來是貴人家的女眷們梳妝已畢,結伴從夫人房中次第而出。總管大人便停了停,靜候貴婦們散去,也在這時,身後有人喚他道:
“舒塔納。”
聽那漫不經心到近乎厭倦的聲氣,總管大人不用看見即已躬身行禮。
“少將軍。”
“是去見夫人嗎?”
“是,為哈托爾奉獻禮單定下的藍釉水蓮碗剛從南邊送來——”
“我捎去吧。”
曼赫普瑞不由分說接來,快步走過隔住兩側柱廊的花園,踏上廊道時,七正從母親房中推門出來,抬眼一見是他,她微微一愣,他馬上說:“母親要的祭品人家給送到了,我拿來請她過目。”
“總管大人沒在嗎?”
“他在忙。”
他答。隔著開滿湛藍矢車菊的庭中花園,舒塔納總管就站在對麵廊下向他倆行禮。
她不覺嫣然,走到近前,彎腰輕輕撣去他衫褆褶皺裏落著的塵礫。
“幸好遲了一步,沒唐突了貴人家的夫人小姐,要不然今朝晚宴上又要傳出笑話了。”她微笑道,“母親這會一個人歇在屋裏,你進去吧。”
“你去哪裏?”
“去為過午的遊園會做些準備——每年都是這樣啊。”
答時她曾有輕輕一頓,他盯住她,懷疑那一頓之中藏著怨懟,她卻忽然踮起腳尖屏息吻了他一下,像縷倏忽而至的莽撞的風,一瞬吹綻的紅暈浮出雙頰,水盈盈的黑瞳眼波流轉,小女孩才有的單純明亮的愉快。
“曼赫普瑞……”
她抿抿唇,似有許多話已湧到唇邊,方才覺出此刻不宜深談,所以僅隻低低念了聲他的名,轉身離開,卻留給他些意料之外意猶未盡的期待,連日來的心浮氣躁中驀地泛起一抹甘甜——也許是抹在劍刃的稠蜜,也許是茫茫沙上噴湧的新泉——惶惑不知究竟的此刻。
“曼赫普瑞……”
母親在虛掩的門後喚他,讓他進去。一進門他就被一片金光閃了眼,定睛再看,隻見一尊半人高的赤金坐像杵在眼前,看那墨筆勾描的眉眼,七分像是母親容顏。
“這就是父親大人今年返回時送給您的禮物?”
“他?單是木胎上漆一層金都會驚得他寢食難安,生怕冒犯了王家呢!”母親立在一人高的銅鏡前笑道,“這是北宮裏的那位陛下賞賜的,將軍大人順道將它帶了回來,我還埋怨他呢,何不借口遠行不便把它留在都城宅子裏?這麼重的寶貝,既帶到我眼前便不能隨意處置,供在房裏一日日對著,真叫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她含笑搖頭,不住轉動腕上手鐲,讓鐲上琺琅嵌飾的蝴蝶在她指下圈圈環飛,“寸功未立先已恩賞連連,反倒令人心下不安。聽你父親說了嗎?都城裏的那座宅子,隻今年一年小法老就已禦駕親臨了五回呢!”
“是嗎?”
“說王後喜歡饗宴園裏的露台。可憐的薩緹阿王後,自產下頭生子之後就一直病怏怏的,沒別的可玩,也隻好尋個安靜地方坐著看看風景了。她是朝堂重臣阿赫摩斯與王家乳母依璞最小的女兒,按說不該這麼弱不禁風啊,同一口奶養大的,小恩典偏凶猛得跟隻小山貓似的。”
母親笑著歎了聲,退下蝴蝶琺琅鐲,換了隻細腰金鐲戴上,複又對鏡細細審視。
“好運一時,壞運餘世。突然被選中入主後宮,不負眾望隔年就誕下男嗣,年輕,嬌嫩,正是最好的時候,小法老看在她父親的麵上也不會那麼快就納妃娶妾,多少人看得眼裏出血呢。以為她好歹總該風光那麼幾年,嗬嗬,誰料半年都沒過,小法老身邊就有了新歡——這自然怪不得他,米坦尼王千裏迢迢送來的公主,難道再打發人家原路走回去麼?可憐的小薩緹阿,她哪有氣力跟蠻荒之地出來的女人爭寵?傳言那被進貢來的迦南美人乖巧聽話,很是討喜,哄得我們了不起的荷露斯神特意為她頒下了一道諭旨——‘造一架銀、金、青金石、天青石、孔雀石,及每一種光彩照人的石頭嵌成的豎琴’——要獻給他那位愛彈琴的小貴妃呢!”
他默默聽著,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母親選定了鐲子,抬手撥弄起嵌在發髻上的赤金貝飾,閑閑又笑。
“我們家小將軍夫人的梳頭手藝倒是真好,”她讚歎道,言談間的承啟折轉自如得不著痕跡,“是個心敏手巧的姑娘,無怪單憑著她自己也能安然無恙活過七年,每隔三兩天就給我送卷信來,那紙上的字也寫得幹淨漂亮。”
“她多想討您的喜歡啊,”他微微笑道,“沒辦法,哪有全無缺點的人呢?那麼多新紙就當是給她練練筆,好在也沒送到別人家去。”
“敬神的字偏隻用來記些農莊裏的瑣碎,不相幹的人以為她賣弄,若是祭司大人們聽說,怕是要怪罪她褻瀆呢。”
“是啊,我早跟她說是白費,她偏不聽。”他笑著答,抬手遞上水蓮碗,“這是舒塔納托我送來的貢品,請您過目。”
母親回身瞥過一眼,接來掂掂分量,隨手擱下。
“難為舒塔納還替我念著這事,曉得我牽掛,今天這樣的日子,旁的事都顧不得先給我送了來,我該賞他些什麼呢?”她一邊自問,又輕聲歎,“眼下像他這麼好的可找不著了,真正上等的奴隸用盡金銀也沒處去換,隻可惜舒塔納也老啦。”
舒塔納是祖父隨同第一位圖特摩斯法老遠征迦南時帶回的戰利品,原先也是蠻荒之地的少將軍,見識過人且富有急智,隻因戰敗成了俘虜,才作了將軍府的奴隸。他自來就比其他奴隸高出幾等,府中原就奉行謙恭謹慎的家風,不予欺辱反對他加以重用,到如今他已勤懇服侍過兩代將軍,確也到了垂老安養之年。
最好的奴隸得要自己親手打敗馴服,新一輪迦南之役已如箭在弦,容不得將軍府惟一僅存的男嗣閑在蓮莊裏袖手旁觀。
他沒有接話,母親瞟他一眼,在鏡裏露出淡淡倦怠之色。
“兩條戴在一塊才顯得出啊,”她摩挲著頸間珠鏈在鏡前皺眉自語,“真要命,相配的那條剛才又給了海軍統領家的姑娘,這會教我去哪裏再找條合適的?索性不戴了吧?”
她摘下珠鏈,另揀出一件紅玉髓胸飾對鏡比了比,旋即扔開。
“早前挑中了的總歸是最好,真不該在趕著要用的時候送掉——唉,都怪那姑娘太招人喜歡了!”說話間她又換了副赤金領圈戴上,“陛下連年過來,攪得城裏的小姐們個個上躥下跳,惟恐被別人爭了先,獨她文靜溫順,倒總愛纏著小將軍夫人說話,口口聲聲地羨慕。難得會有真正貴人家的女兒竟能跟我們家小將軍夫人處得親近,我真覺得稀罕呢!”
母親取笑了半句,回轉身來望住他,看似已裝扮停當。
“曼赫普瑞,”她喚他道,聲氣忽而又是一轉,如順口而出卻又是圖窮匕見般通透突兀,“再娶一個吧,曼赫普瑞,養得起為什麼不娶?”
給拖在無聊廢話裏正不耐煩,突然迎麵撞來這一句苦口婆心,他一聽就樂了。
“我可不敢比父親大人,在庫什混的那點軍功哪養得起兩位妻?”
“把用在她身上的勻出一半,盡夠你再娶四五位像模像樣的夫人了!”
“那是我樂意啊,”他笑嘻嘻道,“阿蒙-拉賜予的青蓮也得費心侍弄才能開到最美,看我將她養得多好,領著她從蓮莊一路過來,看見她的人都回頭讚歎,從前法老帶她南歸,可沒見有這麼招搖的。”
“你寵得她這般模樣,便是沼地莎草也要開成初始池上的一朵蓮了。”母親淡淡道,“住在農莊裏的村婦,每回進城的穿戴倒比將軍府上的夫人們更闊卓,她們瞧上了她的項鏈裙袍就去跟你父親伸手,私下裏一過問,換掉的金銀把我都給嚇了一跳,惹得將軍大人都來對我抱怨:蓮莊裏的小將軍夫人怎這般揮霍無度?”
“我掙來的金銀我換出去,她隻管打理好蓮莊伺候好我就行了,金銀不過她手,這也能怪她揮霍?”
“她把你伺候好了麼?”母親的笑容裏滿是嘲弄,興許早在等著他這一句,她走到他麵前,抬手輕撫他的臉頰,“半夜從房裏衝出來是怎麼回事?那之後整一個月不著家又是為什麼呢?”
他麵色一沉,月光裏七擰眉羞惱的神情瞬間遮沒了不久之前她給他的嫣然一笑,那夜涼透肺腑的寒意一絲絲從記憶回滲,彌散,像焚香燒盡時燃起的青煙,嗆得他啞口無言。
“你教我該如何喜歡她?”母親歎道,“我那麼好的孩子!僥天之幸才終於長成的兒子!她就是再生出一百顆心來全都給你也不夠,怎還容得下一位荷露斯神?”
“那天的事是我的錯。像您這樣的貴婦,實在是不該聽信下人們的胡言亂語!”
他冷淡地退開一步,母親的憐惜落在空處,無奈收回手,她眼中驀地流出了怨艾。
“拗不回的過去!拗不回的過去!”她恨恨歎道,“這都怨你父親!我要怪怨將軍!都怪他早早將你帶離了北地,不許我跟去!把你扔在軍營裏養大,稍大點又將你關進了‘生靈之家’,身邊少了女人服侍,你才會在十二歲上一見著異樣些的女娃就被她迷得暈頭轉向!曼赫普瑞,七是個好姑娘,可你給她的太多了!勻出一些給別人吧。小法老對她神一樣的信念崩塌之後,不也和別的姑娘過得很快活麼?比她年輕的姑娘遍地都是,你再娶一個轉眼就知道她們其實都一樣,隻要能誕下子嗣——”
“唉,母親大人,”他笑著搖頭,“沒有孩子才是神明對這個家族的賜福,強求絕無善果,我可不想在蓮莊裏也養上一群哭喪婦。”
雖是真話,又說得重了,母親像被這話狠抽了一下,嘴角一癟,眉眼耷拉下來,盛妝的臉上突然現出老相。
他俯身行禮,向她告退。
“我得去迎接陛下的駕臨了——您會讓七陪您同去嗎?”
這話此刻提起原就是他此來的目的,既攬了跑腿的活魯莽闖來,明知必定要受句奚落,卻不能不提。
“你已做了將軍了麼?”
“為什麼您不願意將她帶在身邊呢?有您的庇護——”
“你們兩個,視金銀如泥沙糞土,對虛榮浮華避如蛇蠍,成日躲在蓮莊裏釀酒,待客,騎馬,多逍遙啊。”母親果然如他所料般嘲笑他道,“那又何必在意她這一時一地的委屈呢?是她在當上將軍夫人以前先把你拐去了蓮莊,一世到不得禦前也怨不得我。”
同樣的話或許明年今日依然要重複一次,他想。
他是將軍家的嗣子,曾在庫什戰場跟隨法老出生入死的侍衛官,即便退隱,頭銜和軍功都還擺在人前,而她始終隻是村姑,從未領受封號,沒有頭銜品級,得不到北地第一尊貴夫人的庇護,便沒有資格上到禦前覲見,年年如是。
從底比斯到阿瓦瑞斯,路遙水迢,這般年複一年雙城往返,總不得見,荷露斯神已崩塌的信念還將來去幾個回合才是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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