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四章 禦 前

章節字數:4538  更新時間:12-07-03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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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赫普瑞大人。”

    提了酒走到廊上,本想隨手拎個灑掃小廝過來陪著喝幾杯,不料竟在此處撞上底比斯過來的生麵孔,瞧那稚嫩臉麵,想必是新近才隨在禦前侍奉的。早上的迎駕與覲見了結得極是匆忙,來不及與隨同的近侍們一一結交見禮,這會冷不丁碰見一個,曼赫普瑞隻得含糊應了聲,迎去敷衍。

    “來一口?”

    見他遞上酒罐,對方露出誠惶誠恐神氣,勉強接過沾了沾唇。

    他拿過酒自己吞了口,又遞回去。

    “去年沒一起跟來吧?第一次進這宅子?”

    “卑職年前才剛調任隨軍文書,此番是頭一回跟隨陛下北狩,負責照管陛下坐騎。”

    “陛下的坐騎還是原來那匹‘暴雨’嗎?我聽說陛下為與軍團保持一致,如今多駕戰車,已很少騎馬了。”

    “近三年來從未騎過,”這位文書大人兼馬倌略帶些困惑地回答,“雖是不用,日日都得備著——曼赫普瑞大人,卑職一向滴酒不沾,恐不勝酒力——”

    “一年份的家釀甜酒,壓根談不上什麼酒力,既到了北地以北,哪能不喝個飽醉?”他輕描淡寫道,趁勢又灌了對方幾口,“‘暴雨’也老啦,眼下是哪個家夥在充任禦前車手?早該讓他再去為陛下揀匹好馬了。”

    “陛下還未有定奪,目前暫由侍衛瑞克邁爾大人在禦前挽韁,”小文書謹慎答道,說話間麵上已然現出懵怔之色,看來的確是不能喝,“曼赫普瑞大人,不知府上為將軍大人挑選馬匹的是誰?剛才卑職在大人的馬廄裏見著一匹良駒,鬃毛給結成小女孩兒梳的發辮,一綹綹就跟銅絲似的發亮,看著竟比禦用的坐騎還要高出一等!”

    “那是我家小將軍夫人的坐騎。”他親熱地拍拍小文書肩頭,笑道,“俊俏吧?是個美人吧?”

    “美人啊……”小文書悠悠吐出口酒氣,貌似被這一問觸動了心事,倒主動湊近來仰頭灌了滿口,怔怔又道,“剛才我便見著了一位……穿著最上等的褶裙卻從下人們呆的地方走出,走動時濺起的聲音真是好聽,像腳上係了串鈴……原以為宮裏的姑娘都是世所罕有的美人了,跟她一比——可跟她一比,一千枝含苞未放的金合歡也及不上一朵盛開的蓮啊!”

    他吟唱般歎了聲氣,酒勁上湧,熏紅了小文書少不更事的臉。曼赫普瑞幹脆將酒罐塞進他懷裏,“你就是跟著她才一路走到這地方的?”他追問,“那她人呢?”

    “在那兒被叫走啦……”小文書打出個酒嗝,抬手胡亂一指,“……叫走她的夫人我卻認得,迎接時候領著所有女人立在第一位的將軍夫人……笑著對陛下說她家兒子千挑萬選娶來的村姑,久在鄉野不識禮數——她家兒子不就是曼赫普瑞大人您麼?遠征在即,禦前正缺得力人手,大人您為何要借婚事退隱鄉野?常聽——常聽侍衛們說起大人諸多舊事——”

    “塔內尼大人!”

    伴著這驚疑不定的一喝,將軍大人從斜廊上疾步搶來奪下文書懷中的酒罐,不無疑惑質問道:“塔內尼大人,您怎能在此?!”

    小文書瞅著忽至的將軍嘻嘻傻笑,神思沉入醉意,他慢慢倚著廊柱斜斜往地下滑去,已是人事不省,嘴裏兀自嘟囔不休。

    “由他醉著吧,”曼赫普瑞笑道,“看來是個沒主意卻極有運氣的家夥,領了兩份閑差還能步步緊隨禦前,頭一回來就遇見了荷露斯神想見不得見的蓮,擅闖內院原該將他問罪,偏又撞上了我,既有了推杯換盞的交情,也懶得再追究他了。”

    “找人來抬他換個地方去睡,躺在這裏成什麼話!”將軍不耐煩道,一把揪住甩手要走的獨子,“你給我過來!陛下指名要你這閑人列席參謀會議,跟我到議事廳去!”

    “是找我這閑人去向將軍們細述迦南地況吧?”他笑著道,“這麼說陛下今年總算是要動點真格了?每年泛濫一起就從底比斯出發,不帶戰車隊卻集齊了步兵團,不走水路反借道東邊荒漠,前年走這一趟用去四十天,去年二十一天,今年也是二十一天,應該沒法更快了。父親大人,此次兵事一興,南邊都城有首輔大人守著,您多半是得留下來坐鎮北地吧?”

    “理當主動請纓隨同禦駕親征,又怕這把老骨頭拖累了荷露斯神的行軍。”將軍冷冷道,“陛下欲借遠征爭回被強行分走一半的紅白雙冠,早已為迦南戰事籌謀多年。此去必定犒賞豐厚,可惜我已老朽,膝下無人能繼,終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論功行賞罷了。”

    “是啊,”他笑著接道,“原還指望您這次能帶回個把真正上好的奴隸,這下母親大人該多失望啊。”

    將軍頓住,一回身抽了他記耳光,連著“啪啪”兩下狠手,反手還要再打。

    “大人!”

    將軍一愣,麵露詫異之色,絕料不到七竟會在此刻從仆役們才走的側道走出,將軍自己反倒被這驟起的驚叫給驚了一下——整座午睡著的阿瓦瑞斯城大概都被她這一聲給驚醒了,他幾乎能看見不遠的某處,荷露斯神正朝這角落轉來視線。

    他淬口血沫,轉頭仍衝她笑,這一笑,卻驚得她立時跳下廊道急步奔來,結在她手鏈上的銀鈴一陣陣亂響,一陣陣抖落的驚慌,眼睫一眨又一眨,一閃一閃地,黑瞳覆滿了淚。

    將軍皺起眉,看她一眼,又朝他這逆子看過一眼,掉頭走了。

    “你哭什麼呢?”他朝她笑,“先前背上給他抽得血淋淋那回,你可是連眉毛都沒抖一下啊。”

    她嘴巴一撇,有些像笑顏,涼涼的手捧住他被煽得火燙的臉頰,急著擦去他嘴上血漬,又輕顫著柔柔吻在他的嘴角。

    “……為什麼不躲?”

    “懶得躲了。”

    “為什麼要說討打的話?是存心想挨教訓麼?”

    他笑笑,找不出話來敷衍掉她這一問,隻好做出匆匆要走的樣子掙開她的手。好在這會被她驚到的那些女人也都陸續走來了,她低頭拭掉眼角的淚,轉去應付她們,忍著哽咽笑出的語聲聽來真叫他難受。

    娶她的那天,曾樂到忘形,竟敢夜半闖到禦前,衝那人間的荷露斯神大言不慚地吼:“我可不會讓她哭!”

    “你沒那本事。”

    法老回答。

    大概她剛才真是被嚇著了,他想,父親暴怒之下連母親都不敢近身相勸,何況她是頭一遭遇見。

    他加快步子往議事廳走去,剛出內院就見通往外殿的敞廊下擠滿了集聚的眾人——意想中如此重要的戰事會議竟放在不避耳目的庭中進行,難道是荷露斯神不願錯過這泛濫季午後的風和日麗?

    他悄悄走近,隨在最後,為底比斯王族駐守北地的監督官此刻正在禦前陳情:

    “……挨凍受難,狼狽不堪,深入到充滿敵意的蠻荒,對其地況內情一無所知,前後左右的人全都與我們作對,避免不了伏擊與偷襲;一旦發生疫病,兵員損耗,無處擴充,若是吃了敗仗,則難以拯救殘兵敗將,更無從安置傷兵——”

    “我問的是出征之期,”法老剪斷他道,“你卻想用這等臆想之詞奉勸我前功盡棄?”

    “陛下!”監察大人據理力爭,“異域乃神棄之地,士兵們無人願意外戰,人人都害怕自己會葬身他鄉,連光榮戰死的英雄也得不到應有的喪儀——”

    法老手一揚,命監督官噤聲,他一眼掃過眾人,隻道:“久遠前已解決掉的難題此後不必再提呈禦前討要回答,既同在北地以北,種種具體而微之事盡可去問近在眼前的侍衛官——曼赫普瑞!”

    “是!”

    驟然聽見許久不聞的召喚,他立即出聲應下,倉促中難免幾分訥訥。

    眾人齊向他看,無人吱聲,卻為他空出一條走道,法老在另一端看著他。

    上一回在禦前這般正麵相對時,兩地之君曾帶著同樣的嘲弄神情質問:

    “我將許她的是南北兩地,你能給她什麼?”

    “我能給她她想要的明天!”他答,“讓她自己選!”

    她選的是她想要的明天,不是他;她的荷露斯神想給她的偏是她最不想要的。

    “上前回話!”

    “是,陛下!”

    他遵命走至禦前,麵朝監督官侃侃說道:“後備兵員與給養物資經由海路運送,每船搭載二百五十名士兵,另配備五十名水手,艦隊由孟菲斯軍港集結出發,沿大綠海東岸北上,可隨時根據內陸戰況予以接應。戰車隊及步兵主力沿西奈沙漠一徑北行,確保沿岸諸邦忠誠無貳,並為後至艦隊停靠免除後患。雙馬戰車不耐長途跋涉,橫越西奈的行軍,可派少數人馬作為先遣分隊,帶領補給車隊趕在大軍之前掃清前路,沿途征集牛隻、穀物和水,為晚間紮營做好準備。先遣隊中另可根據需要攜同相關人等隨行——鐵匠,占卜人,樂師,或者殯葬祭司。”

    他遠離朝堂已近三年,先前定下的行軍戰略是否照舊也未可知,他征詢地看向兩地之君,君臣對望一眼,好似回到心照不宣的從前,法老旋即轉開視線,掃視眾臣,麵露不悅。

    “被苟安之念蒙蔽住的心眼,耽於閑逸已過兩代,再也想不出什麼大場麵,”他輕蔑道,“唯有我,能讓你們見識一下!“

    群臣聞言諾諾,無人敢再口出逆耳之言。法老轉過身信步往前,仿佛已站立得有些厭倦,曼赫普瑞忙急步跟上,他早已失去隨行資格,無奈舊時習慣根深蒂固,一站到禦前,身不由己,轉眼又做回了亦步亦趨的侍衛官。

    柱廊一側正對後花園湖心,水波茫茫,寂寂無風的熟暖午後,隱約漾起人聲,此起彼伏的輕快笑鬧,聽著像是不遠。法老聞聲駐足,凝神遠眺,頗是心不在焉的後影,宛在觀賞風景,卻問他道:

    “出征之日,你以為定在幾月合適?”

    “不知她陛下近期病況可有好轉跡象?”

    “正苦於牙疼。”法老淡淡道,對於他的答非所問毫不意外,“與新的折磨相比,其餘舊疾都不值一提。”

    “數日前曾有隊米坦尼人路經蓮莊,自稱將前往都城拜謁兩陛下,之中有個十五六歲的男孩,領隊的米坦尼人待他極為恭敬,他卻甚少理會,行事獨來獨往,從不屑與人交談。屬下原以為他又是瓦述坎尼城王宮中送出的投誠之禮,不料發現燒在他護符上的神明卻是盤桓在極北高原上的那位——”

    “征戰與勝利的守護者,天堂之主塔爾漢特,赫梯諸神之王。”

    “正是!”

    曼赫普瑞驚訝得幾乎忘了後邊的話,瞪著兩地之君的背影怔怔隻想,難道傳說裏無所不察的荷露斯之眼當真存在?

    “從前赫梯與米坦尼相爭之時,始終不敢在迦南以北挑戰荷露斯的權威。”法老沉吟道,“哈圖薩城中莫名混亂了數十年,如今應是局麵稍定,尚不致有力量與我正麵為敵。”

    “陛下,米坦尼王慣會南北兩頭討好,這回他撇開家門口的強鄰不理,反將女兒獻到千裏之外的底比斯後宮以示效忠,若說未曾得到哈圖薩暗中首肯,又有誰會蠢到這般自尋死路?想是連赫梯王家都已嗅到了迦南遠征的風聲,借聯姻之名送人前來刺探虛實,那個男孩一口一句祭司音——”

    “不屑與人交談的男孩,你如何知道他一口一句祭司音?”

    “他曾與七交談。”他脫口而出,話未說完已是極度懊惱——為何偏就說不出名正言順的“屬下之妻”?“……言辭間提及陛下殊為無禮,而對北宮中的那位陛下尊崇有加。”

    “化外之民愚昧不明,口中流言多傳謬誤,也是到了該讓他們明白事理的時候。”

    “陛下!迦南一戰已萬事皆備,但屬下依舊認為遠征時機未至。後方憂患未去,前路強敵隱現,且如今駕禦兩地的終究仍是兩陛下!此時發兵出征,縱使大獲全勝,陛下留在迦南一地的功績未必不會變作又一篇塞赫島上的頌文!”

    十數年前逼得兩人同將她棄之不顧,豁出性命並肩苦戰方才平定的庫什之役,滿載的戰利品各自分享,最終的勝利卻記在了她陛下的名下。森穆特大祭司命人在塞赫島上豎起一座紀念碑,碑上銘文記載的是她陛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以此平叛之功向南北兩地的子民證明,哈特謝普蘇特無愧為主神之女。

    法老聞言不語,似在思量,卻聽身後紛擾人聲漸近,曼赫普瑞退開一步,脫不去的禦前侍衛的分寸,他回光返照般的禦前建言已至尾聲,眾朝臣已陸續跟來,兩地之君依舊無動於衷的背影忽而令他起了疑心,不禁跨近幾步,循著法老的視線找去。

    棕櫚枝葉如綠簾般擋在眼前,葉隙間卻截出窄窄一線,一片銜著一片,映出一幕幕宛如遠在天堂的風景:水波輕吻的湖畔,貴婦們聚作色彩斑斕的一團,在貴婦與侍女之間,立著白生生的七,像溶不進油裏的水滴,落落寡合的斜影被午後日光剪在岸階,不知落在荷露斯神眼中的她此刻又是怎樣表情?

    也許她仍心有餘悸,也許她是另有牽記。

    撲不滅的火星又從灰燼裏燒起,焦慮之中直想一拳砸去。

    “陛下!”

    法老終於回頭,冷冷掃他一眼。

    這就是你給她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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