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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朧嘎子
西原,本是西北邊陲通往蕪州的緩衝地帶,後來漸漸變成了西域商人與中原商人的榷貨場,當時的北沛王朝為了加強管理在那裏建立了監司衙門,隸屬蕪州轉運司和州軍長吏管轄。隨著西域貿易的不斷興盛,西原發展成為中等規模的城鎮,原本那直白隨意的稱呼也成了這塊商賈雲集之地的特定稱謂。西原,自紫淩霄一朝始,聲名日盛。
如今的西原是紫淩霄四大封國之一,亦是朝廷口中的西北重鎮。每每提及此定位,西原內史嚴作光總會帶著不無嘲諷的口氣,將本已溝壑縱橫的老臉硬是再擠出三兩條憤懣,狠狠捋著胡須說:“重鎮重鎮,重重壓鎮”。西原大將軍涉明煬曾打趣道,這位內史大人至今沒把自個兒的胡須拽光也算是個奇跡。
奇跡,正是西原最需要的東西!
西原立藩至今已六十餘年,曆經四代西原王。第一代西原王是獻宗皇帝同父異母的弟弟,初封昭王。大始五年,在那次後世史家評判不一,竟至大相徑庭的征翟之戰後,昭王西遷蕪州,立藩西原,承擔起鎮守紫淩霄西北疆的重任。那年,連同西原,獻宗皇帝一共冊封了八位同姓諸侯,除了東萊王,其他各諸侯王的封地均靠近紫翟邊境,手握重兵,以藩屏中央,烜赫當時。同年在民間,不知從何處傳開一則關於八位親王的流言,流言稱八位親王實乃上古大神佛陀的護法八部眾轉世,今世是來庇佑紫淩霄的,而且隻要是親王的隊伍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之後幾場戰役無一例外均證實了這個流言,翟人在八位親王的隊伍麵前討不到任何便宜,隻有磕頭求饒的份!這使得親王們被進一步神化,甚至有飽受翟人戕害的北疆百姓給親王塑金身,作神祇跪拜。
但在歡欣鼓舞的人群中也流傳著一種被大部分人認為是居心不良的魔鬼的暗語,“裏通外國”不是現在才被發明的詞彙。大始十三年,翟族大汗散斯爾遭族人刺殺身亡,翟族內部又迎來一次大混亂……對此又有人火上澆油,稱一個起製約作用的力量瓦解了,八部神即將露出八隻鬼的本來麵目。
我們無法判斷這些人是包藏禍心抑或目光如炬,畢竟親王們帶來了國泰民安,獻宗皇帝也報償他們位極人臣的富貴榮華。
玄宗皇帝登基後,朝廷一改獻宗的藩國方略,開始對各諸侯國施以打壓,削奪兵權。經過彰華六年的“四國之亂”。八個同姓諸侯國隻剩下沒有參加叛亂的四個國家,其中西原被侵奪蕪州部分的土地,龜縮至西延關至蕪門關之間,焉州的衢陽王南遷崖州,做了南疆煙瘴之地的南崖王,而本來位於霦州西南的北羽同西原一樣被北遷縮域,成為北疆極寒之所的王。四個封國之中隻有淡州的東萊不動如山,未受“四國之亂”絲毫影響,繼續經營在物阜人豐的穹海之濱,坐享山澤湖海之利,因而東萊王有了“逍遙王”的外號。
西疆蕭殺多風沙,隨著歲月流轉,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雄關漫道被掩埋在漫天沙塵之下,無奈而慘淡地退出人們的視線,也退出曆史的舞台。被玄宗撤地裁軍的西原從此佇立於坎戶爾沙漠之東,西疆風口之中,如同沙原中時隱時現的殘壁斷垣,脆弱酥鬆,一經重創便成齏粉,化入曆史塵埃,渺然不見。玄宗皇帝就是要讓世人知道,這霸蠻的風沙在為天子吞噬阻擋在它眼前一切,吞噬掉西原王家族早先積累起來的全部底氣,換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讓世人都知道何謂君君臣臣!!除卻東萊,僅存的三個諸侯國莫不是如此遭遇,玄宗徐圖削藩,強化中央之心路人皆知。
彰華十六年,玄宗皇帝猝崩於洎泰殿。當今聖上即位後,並未延續玄宗的削藩政策,這個看似清靜溫良,愛蘭成癡的天子,對僅存的四大封國頗為懷柔,使得三國殘喘至今,東萊繁華依舊。玄宗駕崩三十多年後,曾有人慨歎,玄宗的猝然離去是屬於誰的幸,又是誰的不幸呢?
西原地處荒漠戈壁,大部分土地不宜耕耘,與萬裏之外的東萊相比可謂天淵之別。然而西原從削藩至今不見蕭條,除了仰賴當今聖上懷柔的藩國方略,還在於西原往南接近襄州有一座雪空山,山頂融雪造就的月朧嘎子河在雪空山西麓向東北折去,流過西原東南,淌出一泓綠洲,為其提供珍貴的生息命脈。若沒有這山這水,西原就永遠隻是一個貨棧,無法成為未來的起點,等待它宿命中的那些人兒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秋天的月朧嘎子河溫婉了許多,河岸兩邊胡楊、紅柳、蘆葦被秋風吹脫去夏日的欣欣蔥綠,慢慢換得一襲與腳下沙土相近的顏色。此時的月朧嘎子河就好似一條靛藍玉帶蜿蜒在一片深淺不一的金紅黃綠之中,越加勾勒出此地秋色明快可人的獨特風姿。
“中原的秋色蕭殺清冷,怎及這西陲豔麗而剛健!譞兒,你說是也不是?”河邊,一個頭戴緇布巾,身著白色襴衫藍色長褙,留有微髯,一副中原士大夫打扮的中年男子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麵對身邊另一個人道。
“在譞兒看來,西疆與中原的景色本就各有千秋,難分高下,爹爹看出伯仲,全因心境不同罷了!”
先說話的中年男子身形頎長,生得豐神清朗,不難想象他在數十年前是何等的俊朗倜儻,這數十年的時光在他臉上刻畫出歲月溝壑的同時也贈予他不同常人的雅淡與弘毅。
身旁人乃一年輕後生,著一襲淺湖綠色儒生長衫,頭紮同色束髻小巾,神情眉眼與那中年男子有七八分相似,卻端的更見俏麗清俊,恰如一汪江南春水蕩漾在西疆明豔秋色之畔,前者為後者增添了清雅,後者替前者注入了生氣,相得益彰。
中年男子輕笑,眼中滿是慈愛:“這心境何故不同?”
“雖是暫離樊籠,卻也好不暢快!隻是西原未嚐不是一隻更大的樊籠。”後生的話帶著隱憂,更體現出與年齡不符的豁然與睿智。
中年男子並不搭腔,反而問道:“譞兒,你可知眼前這條河為何稱之為月朧嘎子?”
“譞兒早先便在書上見過這條河的名字,河名當是來自西羯語音譯,意謂‘白龍’!‘月朧’譯之雅致而‘嘎子’粗放,虧得初譯之人的巧思,兼得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糅合一道倒也頗具韻味,但不知為何喚作‘白龍’?”後生那雙眼生得清亮秀氣,此時映襯著水麵盈盈柔波,更顯出一股子小兒女的嬌羞。
“每年中原桃花汛後兩月,這雪空山上冰雪融水便化作滔滔河流傾泄而下,七月的河水是一年中最為湍急的,奔騰的水浪遠看好比一條白色潛龍浮水遊弋,‘月朧嘎子’就此得名。”中年男子放眼河流盡頭,目光深遠高曠,仿若看到的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滾滾大江大河,而非眼前這條再過月餘即將幹涸的季節河。
後生的眼睛閃過一絲狡黠,微笑著問:“但不知這白龍河裏究竟有沒有真龍?”
中年男子轉回頭,笑意盈盈如春風拂麵:“譞兒以為呢?”
“即便有真龍,也怕是如同眼前,龍困淺灘!”
一陣風來,鼓動後生淺湖綠色的長袍,柔和翻滾,好似一朵騰龍的青雲。
中年男子抬首望天,喃喃自語:“若有真龍,這樊籠又豈能關得了它?!”
“可它卻關得了爹爹!!”後生皺眉,說得溫和卻焦灼,“乘如今事端未生早早脫身才是!”這個名字叫譞的清秀後生知道,諸侯國相是個苦差事,周旋在朝廷與諸侯之間,一旦有一方發難,首當其衝倒黴的就是國相,前車之鑒比比皆是,史不絕書!隻是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千裏迢迢來到西陲攪擾這漫地黃沙?!
中年男子的眼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轉身,盯著眼前人,嘴角依舊含笑,比之適才的楊柳春風料峭了幾分:“卻有何事端?”
“爹爹久在廟堂應該更清楚,譞兒隻知道……”後生撿起地上石塊投入河中,陣陣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開,波紋遇到露出河麵的枝幹、石塊又形成了新的漣漪,“一處波湧,四海不平,且不似眼前漸趨平靜,隻會愈演愈烈!爹爹真不願隨譞兒回宓山嗎?”
河麵秋風乍起吹動兩人的須發、長衫,好似兩個駕雲踏葦渡秋水的仙人。
“譞兒!”中年男子感慨道,“你若生得男兒身,或恐會過得更恣意暢快些!”
“譞兒沒有功名心,亦無淩雲誌,更不想攀枝折紫花,要個男兒身作甚呢?!”她知道父親在感慨什麼,那未嚐不是父親的心結。
尚家無後啊……
尚譞心頭有一瞬窒痛。
“淩雲誌人人可有,但女子總要嫁人從夫。譞兒,你已雙十年華,爹爹又該將你托付於怎樣的兒郎才不會折沒了你?!”尚又愚說得清清淺淺,其下卻有不易察覺的深深歎息。
眼前這個早慧聰穎的女子是他尚又愚的女兒,他帶她飽讀詩書,博古通今,帶她四處為官,了解山河形勝、廟堂江湖、人情世故。他相信女兒骨子裏是驕傲的,雖無功名心,定有淩雲誌!隻是一旦為女子這些皆成虛妄,甚至會成為絆腳石!但作為他尚又愚的孩子不論男女一定要胸懷天下,這樣的人生才充實,才不會淺薄,才符合他尚又愚的脾胃!可恰恰為女子,譞兒這般才華見識便是少有了,“高處不勝寒”,這便是他最擔心的。
尚譞一愣,繼而雙頰微紅:“須得像爹爹那樣才高八鬥,重情重義,清風明月般的好男兒!”
尚又愚聽聞,作欣喜狀:“姑娘過譽,小生慚愧!”惹得尚譞咯咯輕笑。
“但譞兒覺得如今的日子已然恣意暢快了,何必多費那些心思?!”
尚又愚斂起笑:“隻是男女畢竟有別,你今日不識愁滋味,怕是終有一日要慨歎天涼好個秋!!”
尚譞低頭不語。
“不過隻要譞兒覺得暢快便好,爹爹不該提那些煩心事,這年月有多少人能活得暢快呀!”見女兒不快,尚又愚轉移話題。
“爹爹扔了官印便暢快了!”尚譞抬頭,笑得嬌俏狡猾。
尚又愚寵溺地捋順女兒被風吹亂的鬢發,沉吟:“譞兒,你切莫做了那月宮中寂寞的姮娥仙子!更不要……”
月朧嘎子河畔原本靜謐斑斕的秋色忽而被陣陣馬蹄聲激揚起消散已久的熱力,像是有一條火焰要將這金紅秋色燒得愈加濃豔,領頭那匹矯健黑色良駒上便是火源。
“西原王殿下?!”
尚譞隨著父親的目光看向黑馬上著赭紅衣衫的騎手。
昱覺得適才站在河邊的身影很熟悉,他回頭確認,遠遠瞧見尚又愚身邊還站著一個後生。
哼,又搞什麼花樣?!昱轉頭眯眼,奮力揮鞭,帶領著扈從人馬很快消弭了蹤跡,隻留下飛揚的塵土,漸漸冷卻。
這是尚譞和昱的第一次相遇,隔著月朧嘎子河的漫漫秋水,她靜靜看著他縱馬馳騁如一團赤炎舞動。
“這龍小,火急火燎地,火氣倒挺大!”尚譞促狹地作勢撣了撣衣袖。
尚又愚苦笑繼而捋須,心思轉到他處,莫不是那些人提前到了?!
尚譞看著父親心下了然,今日父女間的對話即將終止,她心中喟歎,卻道:“爹爹適才說譞兒更不要什麼?”
“更不要如此損人!”尚又愚臨時改就答詞,褰衣轉身,“走吧,等任期一滿,爹爹便扔了這官印,回宓山與你們娘兒倆團聚,再替你尋個和爹爹一般的好兒郎,開了那壇比別人家陳許多的女兒紅!”
“爹爹,休要取笑女兒!”尚譞嬌嗔。
秋陽明媚,照得月朧嘎子河波光瀲灩,如同一個沉靜美麗的女子,心懷著秋日長天,又滋養著西原。若幹年後那個曾站在河邊望對岸赤炎飛馳,同樣沉靜美麗的女子又是否會後悔站在“白龍”身畔,讓他用紅蓮之火燒幹了她心中的秋水,再也映不出秋日長天,隻升騰作雨水,滴入砂石,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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