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898 更新時間：12-07-02 20:43
逐朱會館前車馬雲集，沐柯不得不感慨錢氏祈顏在紫淩霄以及西域市場的號召力，今日怕是大半個西原的商賈皆賣了那審無彩的麵子，昱的推測初步得到了證實，這座新商會的建立隻是為了限製競爭，保護同行利益嗎？
逐朱會館明堂內人語喧騰，沐柯撿了個僻靜的空位坐下，椅子還未坐熱便有人上前攀談。
“沐老板，好久不見。”一股濃鬱的辛香味夾雜著清苦藥味衝進沐柯的鼻腔。
“遊老板。”沐柯起身行禮。
眼前這個長著八字胡丹鳳眼的清瘦商人叫作遊善之，是個香料藥材販子，聽說其祖在玄宗朝還當過醫官，後來不知何故棄官從商。人說“士農工商”，中原曆朝重農抑商，凡為商者即無為官之可能，遊家安心從頭等跌倒末流，也足見香料藥材生意利潤的可觀。
“沐老板生意興隆啊。”遊善之一雙鳳眼上挑狹長，因此有人送其外號——藥狐狸。
“托福托福，遊老板那名貴的遊香丸可是幫了柯不少的忙。”
遊善之拇指食指劃過唇上八字須，不著痕跡地笑道：“沐老板客氣，這遊香丸於中原而言尚可得‘名貴’二字，但在西原沐少麵前也隻是尋常，沐老板往來西域諸國這安息香定不少見！”
安息香是產自西域安息國的一味藥材，可行氣活血，消腫止痛。遊香丸的主料是安息香，再配之以其他藥物製成，有清熱開竅，化濁解毒的功效，能防治中暑中風，是往來暑熱之地的必備藥物。
“若沒有遊老板的方子遊香丸也不得此身價！”沐柯微笑回應。
“都是些尋常藥材，好比我等於西原王不過一介微塵，沐少便是那西域奇珍了！”遊善之嘴角輕揚，意有他指，配合那兩撇不羈的胡須，好一臉狐狸相。
沐柯心中冷笑。他與昱的私交的確非一般西原商人可比，那是兩代人的交情。在西原眾商賈心中，他沐柯自是與西原王緊緊綁在一起的，滿臉都是官商的標簽，但西原真正的“官商”可不是他！
沐柯盯著遊善之的鳳眼，不躲不閃，笑意不減，一雙湛藍眸子如兩汪清潭，映照萬物。
除此之外，坊間還有一則讓他更無語氣結的流言——西原王好龍陽，沐少紫胡混血放浪形骸亦不避斷袖，是故西原王至今不立妃嬪。
隻聞遊善之極輕地冷哼了一下。
沐柯隨即道：“遊老板抬舉在下，須知有時左右成敗的往往是平日不惹眼的尋常之物，關鍵時刻便是一支奇兵！”言畢，但聞有人沉笑，側首看去乃一膚色黝黑中等身材的男子。
“卻不知在沐老板眼中西原算得尋常，抑或不尋常？”
這男子約莫已過而立，看得出身體十分健碩，他臉麵棱角分明，加之那黝黑的膚色更顯精幹。此人頭發向後梳得很整齊，規整的發髻上橫插一支黃花梨木簪，穿一身靛藍對襟夔龍紋及踝長褙，似一個燕居在家的官員。
“這位是？”看著從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沐柯心中已是猜出八九分。
遊善之摸著兩撇胡子，不動聲色。
“西原沐少聞名遐邇，今日得見果然人中龍鳳。”男子輕輕拱手，儀態氣韻沉穩內斂，滴水不漏，“在下鬆州審無彩。”
“審會長過譽，祈顏乃紫淩霄眾商翹楚，日後柯還要多多仰仗。”
“沐老板客氣！適才沐老板的一番論斷無彩亦頗以為是，想必在座各位也多作如是觀吧。”審無彩提高音調，堂內眾人紛紛側目，小聲議論。
遊善之唇角微勾，雙手環胸，衣袖帶起一陣藥香，一副氣定神閑看好戲的模樣。
“沐老板在西原王殿下眼中自是不尋常，那西原於沐老板於我等或於……紫淩霄又尋常與否呢？”審無彩將適才的問題又朗聲問了一遍，堂內霎時寂靜無聲。
沐柯低首苦笑：“西原是在下的棲身地，諸位的買賣場，是朝廷的西疆口。西原隻是西原，這些不同還不是我等給的。”
“照沐老板的說法，對西原予取予奪，西原自是無話可說無力相抗咯。”審無彩眼角皺出幾道笑紋，沐柯卻不覺得這些褶皺中盛有絲毫笑意，反倒滿是惡意的挑釁。
西原乃青萍之末。沐柯想到昱幾日前對他說的話。這個審無彩一上來就對他步步相逼，實則逼的是西原王，逼昱在眾人麵前表態，好讓他們看清風向。
沐柯摸著早已剃去須髯的下巴，悠然道：“審老板的家鄉應該有一種叫白鷺的鳥吧。”
審無彩微微挑眉：“如何？”
“審老板是否見過小白鷺經常停在牛馬的背上？”
審無彩輕笑一記，拂袖坐下，示意沐柯等人也入座，拿起茶盞吹了吹茶湯，才四平八穩地道了聲：“然也。”
沐柯明白審無彩已然知曉自己的應對了，四周眾人卻不明就裏地一直在嘀咕。
“白鷺棲於牛馬背上以毛內蟲豸為食，以免牛馬為其叮咬吸血，亦免牛馬甩尾驅趕蟲蠅之累，減其負贅，此謂之共生共棲。西原與我等亦如是。”
眾人聽罷沐柯的話反應不一，有頻頻點頭的也有冷嗤不以為意的。
“怕隻怕主人的發膚小疾容不下這位大食客啊，來日趕將遣去卻不如那小小鳥兒可自由飛往他處覓食。”審無彩閑散地用茶蓋撇開浮葉，輕啜一口。
“不是來日而是今日！”遊善之緊接著冷笑道，“各位可是皆有同感？”
眾人霎時議論紛紛，很多人愁眉不展，有的還憤憤不平。沐柯知道謎底終要揭曉了。
長久以來西原對於朝廷就如同審無彩說的那樣弊大於利，當今聖上不撤藩的理由一定不隻貴孝悌、珍仁愛那般簡單，西原的弱小反到是得以苟延殘喘的一大原因。
“諸位！”審無彩站起朗聲說，“我等在西原行商圖的一是交通之便利，這二便是關市之稅低於它處，可如今朝廷稱西北私鹽之泛濫起於西原，實乃唯利是圖不惜作奸犯科的淵藪，是故在各州對西原貨商和販賣西域貨物的店家另加市稅，我等正經買賣無辜受這池魚之殃，西原王是否要給個交代？！”
真是個多事之秋啊！沐柯轉頭蹙眉，心中沉鬱，眼見昱即將往赴鴻門宴，若得僥幸回還依眼下態勢，不多時終有窮盡一日。
如同審無彩所說，西原的支柱乃是來往紫淩霄與西域便宜的地理位置以及這滿城商賈，商人所圖，自是西原所仗！所以西原雖地處偏僻，卻困而不窮，朝廷能坐視西原的繁華，是因為他有太多的手段讓繁華淪為蕭殺，而今之舉是否就是撤藩的先聲嚆矢？！
“如今官鹽很貴嗎？”沐柯想起幾日前被捕私鹽販子的話，私鹽走私猖獗多半是官鹽又漲了，“沐柯在外半載不知朝廷行情。”
“那東南翻一番勝過穹海浪，到了西北便是騰三倍高於空山雪了。”遊善之撚著胡須諷道，“這世道，人人所需之物的價錢都趕上救急延命之藥了，還讓不讓人活？！”
“萬事皆有因，官鹽何故漲得如此厲害？”沐柯問。
“聽京城回來的人說，二皇子為慶賀皇上壽辰在晉州建了座猗蘭宮，建宮營室總是要銀子的，軒懷皇子眼巴巴瞅著龍椅，總不敢大肆動用國庫，否則建宮邀儲豈不是白費氣力？！那些淡洲的鹽商鼻子倒是賊尖，嗅到絲氣味就撲騰上去，大筆大筆地捐銀子。天底下沒白吃的筵席，太子右相這邊管著戶部，鹽價可不就這樣上去了嘛！”有人道。
“天家的把戲又憑甚要我等付代價？！”商人們義憤填膺。
審無彩抬手示意大家安靜，看著沐柯道，卻對眾人道：“我等如今須團結一致，使西原王有所退讓。”
“如何個退讓法？”沐柯揚眉，微笑道
此話一出，堂內喧嚷聲霎時輕了許多，大家紛紛看著這兩個西原商人中最特別的男子。遊善之撚須狡猾地冷笑著，顧步升則轉著眼珠盤算往後的行情，哪個更有賺頭。
“一則嚴查私鹽，斷了朝廷的借口，二則……”審無彩抖了抖衣袖，攏袖而立，“免去西原商人部分稅收以補虧空。”
“不然呢？”
“小鳥離開牛背還有他處覓食，可牛兒會痛癢難耐，疲於應付！”
“由襄州入關的耗損就不比西原市稅少嗎？”
審無彩輕輕撫了撫頭發，揚起嘴角，望著沐柯雙眼深處，手指上指，悄悄說：“在下說的不是換地方，是換西原之主！沐老板意下如何？！”
沐柯心中一怔，冷笑說：“審老板和錢老板有這等本事不如讓朝廷行個方便撤了那律令？！”
審無彩眼角紋路皺起，放聲大笑：“沐老板啊沐老板，你好糊塗！就算祈顏有官家垂青，可士農工商，我輩豈敢啊！再說審某不才為西原眾商推為商會會長，當為眾人謀利，豈可獨善其身。沐老板亦是買賣人，無利可圖豈是我等願見？！所以……”審無彩走回堂內自己的座位，朗聲道，“審某今日請大家至此是想與各位謀個和衷的說法，如何迫西原王治私鹽、減市稅以及減多少額度！”
老天爺，你要給昱多少磨難才肯罷手嗬？？！！
沐柯在心中慨歎時並不知道今日一早柔芝國禮被盜之事，如同他不知道適才路遇的那個擁有甜美嗓音的顧家小姐會給他的命運雪上加霜一般。
商討的結果是，西原王先行治理私鹽，若無效須免除西原商人三分之一的稅收，不然商人們則將聯絡蕪門上書朝廷西原治理不善，使私商泛濫破壞正常交易，影響朝廷邊關商業。
當眾人詢問沐柯意見時，他隻環視眾人，不無嘲諷地說：“看來私鹽生意亦不佳，全抵不上朝廷的稅收，真個如古人所言苛政猛於虎，嚇得大家屁滾尿流做了中山狼。”
在場一些人臉色惶惶不愉，其實一直以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在西原販私鹽的豈止私鹽商！西原成為私鹽入境之所的原因正是審無彩他們要挾的砝碼——在這個艱困之地西原王族要活下去！
“沐老板！”會後，審無彩叫住沐柯，引至一邊花廳，“無彩並無冒犯西原王之意，形勢所迫而已。”
“的確，審老板就是又一迫西原的形勢！”沐柯諷道。
“危迫有時並非壞事。”審無彩別有意味地說，“沐老板可知‘時勢造英雄’？！審某適才說過我等趨利，朝廷與西原隻能取其一，但答案不像眾人或者……沐老板認為的隻是唯一。”
審無彩手指再次向上，淺笑道：“英雄亦可造時勢！”他笑得就像個深算的謀臣。
沐柯走到逐朱會館門口時依舊難抑心中震動與疑惑，這是錢士誠的想法還是隻是審無彩的謀劃，目的為何？這是懸崖邊延命的繩索還是助推的魔掌？！
沐柯正思忖如何向昱說明這件出乎預料的峰回路轉，隻見迎麵走來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兩人，那男子神情氣韻與審無彩頗有幾分相似，精幹而從容，而女子端的是位明眸善睞的雅麗佳人，隻是眉頭緊鎖，心有戚戚，似在他處。
“雲兒，如今已到西原，你還不放了自己？！跟著他就是作繭自縛，引火燒身！審無彩又怎生配不上你了？！”
女子無語，以沉默相抗。
男子感到沐柯的目光，抬頭將沐柯細細打量了一番，而後點頭示意。
沐柯微笑回禮，心想顧步升的買賣怕是做不成了。世上之事不遂人願者居多，強取之又會否脫困安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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