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73 更新時間:11-11-24 13:49
“秦真,咱等著你回來啊,到明年夏天來我家吃桃兒。”
“嚎個屁,啊?秦真你一路保重。”
出行那日,已是晚秋。
江南草木不凋,樹木暗綠,秋風卻有些凜冽。
這些年,老天爺不知發的什麼脾氣,秋冬愈發寒冷,也愈加漫長。江河幾乎每年都會結上薄冰,朝廷則年年加征徭役去修繕河道。豐醴城緊鄰著連同南江北河的胥江,這條運河,當真是養活了半城的人,那些成千上萬的白員,拿了大頭,吃過的殘渣也不肯留給百姓。
秦真搖搖頭,在馬車邊對木奴笑:“自己保重,別總任那些流氓差遣。有事便去我家找張伯幫忙,我都囑咐過他了。”
林淩呸了一聲:“秦真,把林少爺這麼個佳公子晾在一旁,盡關心那二愣子作甚。少爺會任人欺負他麼?”你還不知道你家那鼻孔兒朝天的管家,哪裏會真把這事放心上。
秦真作勢踢他,道:“你做事有譜麼?光會擺譜的貨。”
木奴眼睛瞪得大大的,喃喃道:“光會擺譜,這個說得精當。”
三人於是一同笑了起來,冷風一吹,揚起一陣落葉。
秦真上了馬車,龍煊朝兩人一拱手,便也上了車,馬夫揚鞭,催馬離開。
一路煙塵輕揚,朝霞滿布,萬物染上金輝。
豐醴去京城路途遙遠,兩人坐乘馬車隻到得了橫塘。下車便換船,經水道、過黃河,再得走陸路,行上那麼段時間。
這麼一去,敢在河道冰封之前,大概得花上兩三月時間。
幸而主這仆二人都坐得慣穿,忍得也累得,一路上倒不覺辛苦。最讓龍煊得意的,是秦真不像一般富家子弟嬌貴,穿士人闌衫,吃尋常幹糧。自家少爺麼,哼哼哼。
龍煊腰間纏的軟劍並不顯眼,倒是背上背著那根“打狗棒”,讓兩人看起來,就如同初出江湖的師兄弟。
船行了好幾日,來到個水流湍急的險灘,說話間兩人聽得一聲驚呼。
片刻後船家探了腦袋進來,臉上沒什麼緊張神色:“兩位待會兒可別著急,這水路上有水路的規矩,待會兒有幾個人來收過路錢,交錢便沒事。”
秦真眼神愣愣地,點點頭道:“須得多少銀錢?”
船家大手一揮,道:“客人給的錢已足數,哪兒有再讓您出錢的道理?咱混江湖也這些年了,最講究的便是一個義字。”
見秦真似乎沒聽明白,還要掏錢,龍煊忙點點頭,笑道:“那便多謝船家。”
船家擺擺手,轉身出了船艙。
秦真皺了皺眉頭:“這都什麼破規矩。”
龍煊嘴裏叼了張烙餅,撲扇著熱氣:“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那船家本就黑了咱麼不少銀子,少爺出手那個大方喲,真是心疼,我懷裏都空了。”
秦真被他扭曲的表情逗笑了,道:“不就是一群亡命之徒麼,烏合之眾聚在一塊兒,便有了底氣沒了腦子。紮個堆,聚個頭,強的欺淩弱的,還說是主持公道。”
龍煊道:“那可不是麼,那朝廷不也是一群亡命徒打下來的,強的欺淩弱的,還自以為是天命所歸。少爺就要當那狗腿兒了,瞧這官腔打得,嘖嘖。”
秦真道:“朝廷將那群北狄蠻子趕跑,還了漢人一個國家,生你養你、讓你安居樂業,有空抱怨。現在不過是有些老了,你便開始抱怨這抱怨那,還不是個不孝不忠的白眼兒狼。”
龍煊咂咂嘴:“我可不是朝廷生養的,我還是個南蠻子呢。照樣十年如一日地,給你燒飯洗衣,你就不疼疼我。”
秦真見他誇張地嘟嘴,一副小媳婦兒樣,簡直是樂壞了,說著“疼你疼你”便要伸手去打他。卻忽然被龍煊攬過來,往邊上一扯,一個黑影掠過,砰地飛了進來,砸在桌上。
“他媽的爺爺今兒還真就不要錢了!”
隻聽一身大吼,外麵便響起了兵刃交接的聲音。船家的屍體在桌上磕了一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竟被一拳砸在太陽穴上,七竅流血而死。
兩人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對視一眼,龍煊張望兩下,秦真伸手攔住他,怕他一個高興衝出去圍觀,低聲說:“呆在這兒,別惹麻煩事。”
龍煊點點頭,便懶懶地靠在他肩上眯了起來。一手拎著竹棍,一手握著秦真的手,聽了聽外麵的動靜,來人功夫倒是不高,對打的似乎是被搶的另一幫人,不肯低頭花錢消災,似乎也有些功夫。
“這船家真是,倒黴催的。”
秦真輕聲:“第一次見著死人,我心裏卻沒感覺。”
龍煊愣了愣:“一個陌生人橫死,你要有什麼感覺?痛哭一場,或是一個激憤,然後去報仇雪恨。公道是你爹媽麼?”話雖這樣說,但心裏總也憋著些什麼,少爺攔住他的刻,他的確是窩了些火。隻是,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秦真做得對,他不是這三教九流中的人。
秦真微微斂眸:“這痛我絲毫沒體味到,心裏也沒甚仇恨熱血。從前看書聽故事,原以為,我至少會悲憫,貓哭耗子一會兒也好。看書能生出些同情,而這事實即在眼前,這兒,卻空空蕩蕩的。”
龍煊安慰似的笑道:“死者已矣,罷了。我教你一段往生咒麼,你來超度他。人世原本無常,你又能做些什麼。”
秦真道:“也好,做得什麼……做個官?卻管得了這,顧不上那。算了,隻願來日能做個小官,照顧了一方太平,日拱一卒吧。”
龍煊苦笑,心道你這還不是悲憫,隻是明白不能冤冤相報,心裏難受,臉上還要強裝淡定,就因為知道些道理。嘴上卻附和著:“這自然是最好的答案,有些話咱們之間不必說。我懂你,以後卻少不得要在人前演些戲,說上兩句假仁假義的話。但願你能早些學會,要不然可真是看著冷血,讓人寒心了。”
船艙搖晃,水流泠泠作響,門口半掩著的竹門吱呀一聲。
秦真正念著往生咒,超度那船家,便有一人推簾而入。龍煊握了握竹棍,笑著看過去。
那人見這和諧場麵,愣了愣,摸摸後腦勺,咕噥道:“哎呀,倆和尚?”
“哪座廟裏和尚長這模樣,韓忍冬你這貳貨,別擋路。”
說話的是個紅衣女俠,一個橫掃千軍踹開身前那擋路的高大男子,龍煊這才看到,她也就二八年紀,劍眉朱唇,英氣漂亮。
被喚作韓忍冬男子大咧咧揉起屁股,小聲犯嘀咕:“潑婦潑婦,以後誰敢娶你。”
紅衣女俠耳力極佳,聞言便一伸手,極其利落地捏著他的耳朵,扯起來問:“貳貨,你說什麼?”
韓忍冬含淚搖頭,倒是龍煊噗嗤一聲,站起身來,朝兩人拱拱手:“多謝二位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結草銜環……”
紅衣女俠甩開韓忍冬,仰頭打量了一下龍煊,見著這俊俏小哥,便溫柔了許多。不過臉還是揚著的,頗為不屑:“不用謝,也就是順帶救得,那幾個小毛賊敢在姑奶奶麵前撒野。”
說罷卻見秦真還在念著經,也不抬頭看她,一個炸毛,上去便踹,高聲道:“窮酸秀才,學別人念什麼經,命都差點兒沒了。”
秦真倒是很投入,沒防備挨了一腳結實的,抬頭看她時仍舊麵無表情,沒帶著訝異敬佩或惶恐,眼神就是木木呆呆的,看得人發毛。
韓忍冬連忙攔在那女俠身前,道:“好了好了姑奶奶,待會兒大師兄等急了,那什麼,現你們的船夫也沒了,來我們船上湊活一陣吧。哎喲!疼……”
說話間,便被女俠扯著耳朵拖了出去,一路顛簸。
秦真望向龍煊,顯示還沒反應過來,龍煊給他揉著腰:“去湊活一陣吧,這水道我不熟,怕是撐不了這船了。挨了美人小腳輕踹,可美了,疼麼?”
秦真點點頭,再搖搖頭,掐著腰道:“江湖真是個顛簸的地方,女人可怕,不及你一半溫柔。”
“……”
上了船這才發現,這一行倒是還有個稍年長的,應該是方才那兩人的師兄,看著可靠多了。龍煊與他寒暄了一陣,發現那小女俠在這人麵前,簡直與剛才判若兩人,才長舒了一口氣。
男人應該已近而立,臉上帶些淺笑,溫和穩重,很是成熟:“對不住二位了,都是我師妹惹是生非,連累你們。在下徐九英,太玄門弟子,這是我師弟韓忍冬、小師妹赤杉。”
赤杉不屑,鼻孔朝天:“師兄跟他們客氣什麼,方才我進去,還見那小孩對著屍體念經。隻一味忍氣吞聲的,縮頭烏龜。”
韓忍冬自上船以來嘴便沒停過,此時靠在船舷上砸吧著嘴,手裏還提著半隻雞腿:“不念經難道還抱著哭爹喊娘麼,沒腦子。”
赤杉氣得跳腳,咬牙切齒道:“韓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說罷便飛身過去,隻見韓忍冬嘴上啃著雞腿,腳下生風,兩人你追我趕,雞飛狗跳。
龍煊尷尬地笑了一聲,道:“哪裏的話,大俠們懲奸除惡不知幫了多少百姓,還救了我們,我們心裏感謝都來不及。”
徐九英也沒多客氣,禮貌周到得如同演戲,並不平易近人,反而是過於禮貌周到,讓人覺得疏離。
轉眼看見秦真自上船開始,便眼神不知落到哪裏,呆愣愣站在龍煊身旁,以為他受了驚嚇,溫聲道:“小兄弟可是受了驚?進來喝杯茶吧。”
龍煊倒是知道他家少爺又發呆發愣了,用手肘撞了撞他,才聽見秦真道:“喝什麼?”
不待徐九英答話,一隻茶碗便飛了過來,龍煊大手一揮擋住了杯子,茶卻潑了秦真一頭一臉。
秦真張著眼睛,沒反應過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道:“茶是好茶,就是喝的方式比較別致。”
在赤杉與韓忍冬的互罵聲中,兩個英俊男子扶額挽尊。
終於消停下來,天已經黑了,淡紫籠了下來,黑色加深,色彩都不見了。
夜很靜,隻有水聲嘩嘩響,船身輕柔地搖晃,月色,都有些朦朧起來。
龍煊在房裏給秦真擦頭發,原本是韓忍冬的房,擺了很多零碎的木塊與鐵器。秦真好奇,不住地打量,龍煊擦著毛茸茸的腦袋,真像把它切開看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麼稀奇玩意兒。
秦真斜眼,幽幽道:“阿玄,你在想把我腦袋挖開,看看裏麵有什麼稀奇玩意兒吧。”
“……”龍煊尷尬一笑,噎住了。
秦真:“你揉得疼死了。”
韓忍冬手裏抱了盤吃的,邊敲門邊走進來,看見秦真愣了愣,拈著顆炸肉丸子的手停在嘴邊,傻傻地想著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麼了,半晌才一拍腦袋,道:“想起來了!師兄讓我給你們弄了點兒吃的,我師妹就是那個刁蠻脾氣,對不住啦。”
龍煊笑著道謝,卻見他還杵著不走,卻又不做什麼,隻是看著秦真。
秦真也看著他,問:“你還沒吃飽?”
韓忍冬搖搖頭,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看起來如同朝陽,有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稚氣,十分可親:“你可像二師兄以前養的那隻小白貓兒了。”
秦真吃著雞腿,問:“豬也養貓?天蓬元帥要養也該養個吳剛啥的。”
龍煊有些想出去看風景的意思,可惜夜太黑。
韓忍冬蹦躂過來,般了個小椅子,跨坐在上麵,兩手抱著椅背:“那你看徐師兄哪裏像猴子了?”
秦真想了想,點點頭道:“大師兄的法術真高明,還真是有點兒看不出來。”
韓忍冬附和著:“你還真看對了,咱們門派裏就數大師兄最會裝,別看他那正經模樣……嘿嘿嘿,咱門派裏就沒個正常人,不揭他老底兒了。二師兄好像也養了隻吳剛,不過不是叫這名兒,叫什麼鴿的。”
秦真道:“二師兄倒是挺有情趣,你呢,你房裏這都是些什麼寶貝?”
韓忍冬一個蹦躂就跳了起來,腦袋撞上屋頂,卻眉開眼笑:“終於碰到個識貨的人了!別急,聽本大師慢慢道來。”
於是,那前半夜,龍煊靠窗扶額,在一對知音的認親聲中數月亮。
韓忍冬手裏擺弄著一個魚竿,自豪地介紹:“這個,我給它起的名叫‘風流薑太公’,釣魚的時候可以在旁邊吃東西,一手一個烤地瓜,一個紅心的,一個紫瓤的。魚隻要一咬住鉤,這裏的機關就會動,然後‘咻’地把它拉上來!厲害吧!”
秦真張大了眼睛,點著頭:“真厲害……可是這個直鉤似乎過於逼真。”
韓忍冬斜睨著他,道:“要不怎麼叫薑太公呢?”
秦真受教地點點頭。
韓忍冬又舉起一支朱釵:“這可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叫‘員外,夫人她還在’,看,這個環兒套著,隻要一摁,‘唰’地一下三片小匕首就彈出來了,絕對是丫鬟大嬸防身利器。”
秦真十分佩服地看了他一眼,發出了另一個疑問:“要是在頭上被摁了呢?”
韓忍冬撓撓頭:“誰沒事兒去摁這個啊,不是找屎麼。”
秦真道:“我手可剛放上去——”
“唰唰唰——”
龍煊一個冷顫,堪堪接住飛刀,指縫裏瞬間多了兩片寒光:“我去……真是躺著也中刀。”
韓忍冬與秦真相視一眼,異口同聲不屑道:“躺著可是最容易中刀的方式,沒有之一。”
龍煊淚流挽尊。
秦真翻弄著那一箱破爛,這個晃晃那個瞅瞅,不滿意道:“有沒有‘員外,夫人不在’?”
韓忍冬獻寶似的掏出一條絲巾,邪魅一笑,正欲開口,卻聽見篤篤的敲門聲。
龍煊開門,徐九英帶著春風般的笑容:“天晚了,不要打擾別人就寢。二位,我師弟讓你們見笑了。”
韓忍冬一臉不甘,垂頭喪氣地站起來,一步三回頭,扒著門框對秦真小聲念叨:“他們都不理解我,他們……”
秦真朝門外努了努嘴,回頭,大師兄食中二指之間,隱隱泛出一道寒光。
韓忍冬立馬縮卵,啪嗒關門。
門被闔上了,龍煊這才從窗邊走了過來,躺平在床上。
秦真低頭輕笑了:“這人真有趣,阿玄,你累了?”
龍煊咬著被角楚楚可憐:“奴家被冷落了。”
秦真臉上現在卻一點都不呆愣了,眼中還隱隱閃著愉悅的光,煞是靈動。他搖了搖手中的絲巾,道:“太玄門是什麼,江湖人原來也有這般有趣的?”
龍煊改回平躺的姿勢,雙手壓在腦後,懶懶道:“也算是個用劍的大門派麼,徐九英?我倒是在茶館裏挺說書的提過,甚麼‘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寒霜劍,能飛劍百裏之外取人首級。”說罷並著食中二指,“咻”地一劃。
秦真樂了:“這都什麼傳奇話本了,那人還不是兩個鼻子……兩隻眼!不過看著溫和,卻總有些違和。”
龍煊道:“少爺玩得倒是挺開心,逗小狗兒呢。”
秦真不答,龍煊卻覺得眼前一黑,原來是秦真欺身上來跨坐在自己身上,用那條“員外,夫人不在”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伸手去扯,卻摸到一團雜七雜八的線纏在頭發上,一扯還頭皮發疼。
秦真道:“別扯了,仔細給扯成個禿子。”
龍煊隻好認命,秦真把燈滅,兩人靠在一起睡了。
窗戶露出一絲縫隙,月光悄悄爬了進來。
睡著睡著,覺得嘴唇上冰涼的,龍煊伸手,將秦真的手握進掌中,冷得一激靈。
秦真低聲:“見著別的人了,才覺得你挺好的,至少腦子正常。”
龍煊失笑,複又一本正經:“那你可得好好寶貝著我,要不哪天真就被別人拐跑了。我這麼俊,你看那小女俠看著我,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秦真轉過身,背貼著龍煊的胸膛,感受到他心髒跳得特別快,笑道:“員外激動了,夫人又不在。”
龍煊摟緊了他,靜了半晌,忽然在他臉上親親啄了一下,道:“反正夫人又不在,睡覺。”
秦真覺得心窩都是暖的,閉了眼……
“錚!”
寒夜裏卻聽一劍破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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