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10 更新時間:11-11-25 18:20
春闈在二月中旬,春初而大雪仍舊威風凜凜,勢頭不減。
龍煊打了個包袱,將秦真送到門口,看著這個朝夕相處了十年的孩子,不覺間已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將要踏上自己的仕途,即使世事無常,那條道路上將有千難萬險。
但畢竟在他身後,龍煊輕笑了一聲:“等你回來。”一把覆上他頭頂,拍弄掉幾片雪花瓣兒。
秦真點點頭,扛著包袱利落地走了。
雪地上,留下兩行輕淺腳印。
龍煊癡癡地看著,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腳印差不多,都已被雪花瓣兒埋掉了。
小屋裏點著燈答題,筆尖不一會兒便僵了,秦真沾點墨,最後寫上:賀蘭真,年十六,揚州府豐醴縣人……父佛桑,故。
賀蘭真,這名字平日甚少用到,秦真看著的時候,覺得那人仿佛不是自己。
而賀蘭佛桑,在他出身那年便辭世了。
父親,對他來說,如同一個虛幻的夢。關於他的事,都是從娘嘴裏得知的。
秦蘭芷說他一生坎坷,生在北狄邊陲,少年時輾轉來到中原,曾連中三元。而立之年便官居二品,後隨文景帝親征北狄,絕世將才、一戰成名。卻在回朝後推辭了左相一職,當個翰林院編修,主持編纂本朝史書。
正當不惑,經皇後做媒,娶了揚州富商之女為妻,那便是二十歲的秦蘭芷,此後雖不出家,卻朝夕念佛,與秦蘭芷總是相敬如賓,恪守禮儀。
秦蘭芷臨盆之日,恍惚中見到賀蘭佛桑手持紅蓮,乘象南行。
也就是那日,賀蘭佛桑滅度,時年四十又五。他的遺體,當晚便被送歸邊塞埋葬,無人送他,無人見他最後一麵。
他的孩子,呱呱墜地之時,隻有一頭一臉的鮮血陪伴。
他的妻子,睡著,睡夢中掙紮不醒。
而他的那本史書,到死,也沒有寫成,遺落到不知何處去了。
龍煊聽見雪地上沙沙地響,便知道秦真回來了。
秦真累極,回屋倒頭便睡,咬著枕頭。
龍煊燒熱水將他拎起來沐浴,他哼哼了半天,最後還是賴著不肯起來。反倒是死死攥著龍煊的手,弄得後者也不能做事,隻得躺在邊上,跟他一同睡下。
放了杏榜,秦真也懶得去看。
龍煊一大早便在路邊蹲著,冷不防身邊多出個人來:“哥,杵在這兒幹啥呢?都凍成冰棍兒了。”
王丙子學龍煊一樣蹲著,小雞崽陪著大母雞,呆愣愣並成一排,腦袋湊過來嗅了嗅:“喲嗬嗬,渾身甜味兒麼。”
龍煊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斥道:“瞎摻和什麼,算你的命去。”
王丙子:“我這不跟貢院門口蹲著麼,待會兒生意大把大把的,可賺錢了。”
龍煊道:“落榜的就說明年必定考中,中了的說啥都給你賞錢,去去,邊兒呆著。”
王丙子撓撓後腦勺:“唉嗨,有的話不知怎麼說。秦少爺鐵定是上榜的,不過他命理沒有功名也不帶財,這不……”
龍煊團了個雪團子,照著麵門就悶了上去:“要你管這閑事兒。”
王丙子撲騰著喊道:“是是是,是我錯了哎喲我的胡子!哥,我錯了!”
龍煊這才拍拍手,道:“放榜了,自個兒小心地忽悠,仔細又惹著哪位壯士。”
王丙子見著灰頭土臉的金元寶們兩眼放光,隨便衝上去就是一句:“哎,這位爺今兒可是有緣,王大仙兒為你堪八字問福緣,功名利祿在眼前……”
“賀蘭……真?可給你爹長臉了哈,可這名兒念起來真……怪。”
龍煊看著杏榜,這名兒叫習慣了,都快忘了原本的。
三月初一,奉天殿。
永昌帝已逾花甲之年,卻能三不五時,就能搗騰出些花樣兒。近些日子,怕是想起了當年親征北狄的光景,奉天殿上穿起戰甲,腰懸大閱鎏金佩刀,威風凜凜地站著,俯視這群臣子、以及將要成為他臣子的進士們。
進士們都不能台頭,三跪九叩後躬身站著,也有不少被龍威所懾,雙腿發軟、甚至於尿了褲子。
永昌帝哈哈大笑幾聲,對身旁的老太監李益說:“看看這些讀書種子,朕忽然就想到那年,那個文武狀元了。”
李益是看著皇帝長大的,這麼些年過來,自然知道皇帝想到了什麼,可是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也隻能道一聲:“萬歲保重龍體。”
可文昌帝畢竟坐了三十年龍椅,心都坐涼了,怎麼會為這點事傷懷。他還有江山要管,群臣要治,百姓要養,隻是擺擺手:“聽說,賀蘭的兒子也在這大殿上,老李啊,你代朕瞧瞧,哪個最像?”
李益哎了一聲,一眼掃過去,殿下到處都是年輕的頭顱,隻得笑著請罪:“還請萬歲赦老奴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文昌帝隻是看著,片刻後朗聲道:“那便開始吧,大浪淘沙、火煉真金,往後朕的天下、黎民百姓,可就要靠你們了。”
眾人齊道萬歲。
殿試策問不過是走個程序,問的問題也乏善可陳,不外乎是敬仰聖賢、憶苦思甜,而後問聖人教訓、實務之策。
秦真對答得中規中矩,不過多久便寫完了,抬頭是有些眼花,竟隱約看見龍椅上那人對他笑了,連忙低下頭,罵自己這土包子不要命了。
三月十四,殿試放榜,秦真得了二甲傳臚,自己倒挺意外的。
三月十五,皇帝於奉天殿宣布名次,閣門承接詔書,傳於階下,衛士齊聲傳名高呼。
這大抵是每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場景。
秦真卻覺得虛無縹緲,夢遊一般。
天子的筆叫禦筆,寶座叫龍椅,一個人坐在權力的頂峰,然而權力又是什麼?
鎏金大椅,發出陣陣刺眼的光芒。繁華迷眼的金鑾大殿,房頂高如天穹。
皇帝的近身侍衛隊,著暗紅窄袖麒麟服的熾羽衛,分立大殿兩側,齊聲高呼之時,竟有氣壯山河之勢。
“賀蘭真……殿試二甲傳臚,賜二甲同進士出身。”
“臣叩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唱名到了此處,幾個年紀稍大的官員紛紛看了過來,卻心道,賀蘭佛桑的兒子,也不過是兩隻眼一個鼻子,眼神木訥呆滯。
畢竟斯人已去,自己也都老了,再沒有當年那光華奪目,讓人驚歎了文武全才。
橫掃北狄,驅敵萬裏的勇將;滿腹詩書,風流儒雅的公子。
而這樣的賀蘭佛桑,最後為何拋棄妻子、遁入空門,寂靜涅槃,終無從得知。
皇帝坐在書房內,揮退左右,身邊站著內侍總管太監李益,屋裏隻留兩名熾羽衛在門邊。
秦真跪在桌前,俯首垂目。
皇帝沉聲道:“起來吧,賀蘭真?”
秦真:“遵旨,臣在。”
皇帝問:“原本考官們點的你是一甲榜眼,到朕這裏卻被攔了下來,知道這是為何?”
秦真想了想:“臣不敢妄自揣測。”
皇帝說:“策論、書法,你俱是四平八穩,大臣們最是喜歡你這樣兒的,可朕不喜歡。”
“朕見過你在書院中的策論,那可是……十分精彩。”
秦真接過那張發黃的紙,連忙跪下,道了聲:“臣當時年幼,臣……臣知罪。”接著便一直低頭,心道那聞道書院的孫先生,怎的就有這麼雙慧眼,皇帝耳目果然眾多。那的確不是戲言,然而現在春闈隨意糊弄過關,皇帝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不過現在,也隻能等皇帝拋出他真正的問題。
皇帝裝腔作勢,大臣也必須裝。演戲雖無用,可不演,故事便無法繼續講下去。世人大抵都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必須有區別於他物的東西,而這東西,便是成了套路教條的禮儀教化。
秦真不喜歡,不害怕,可不得不守規矩。明白,不反抗,遵從,卻從不服氣。在這一點上,他確是夠聰明的。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便總自嘲犬儒,悲歎也羨慕,那些真正的儒者。
果不其然,永昌帝問:“此次新科進士共兩百人,可朕老了,坐在殿上,見他們俱是同一個模樣。賀蘭真,你說,朕要如何分辨?”
秦真道:“路遙知馬力,吾皇聖明,設翰林院,令進士學習三年,既是培養,亦是考察。”
皇帝:“若朕說,朕等不急了,又該如何?”
秦真心中苦笑,道:“若萬歲是要有識之士,科舉考試本就已大浪淘沙,文淵之試更能試其真偽。”
“但若萬歲是要用人,則……”
皇帝見秦真得了他問話的要領,便也來了興致:“則如何?”
秦真道:“半年之後,在文淵閣設場試煉,賀蘭真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皇帝這才滿意:“如何試煉?”
秦真道:“道理自然是人人都會說,但板蕩出英雄,遇事之後自然能分出木材長短,何人可作棟梁,何人可作柴禾。”
皇帝道:“你明白朕的思量,朕便等著你來出題了。”
“臣領旨。”
末了,皇帝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先去翰林院當個庶吉士,好好學學。睜眼看看清楚這朝堂,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秦真叩謝:“臣領旨,謝主隆恩。”
等了半晌,卻聽不到皇帝說話,秦真脖子累了也不敢扭,生怕一不小心扭掉了。
忽然卻聽見文昌帝爽朗地笑了起來,拍拍龍椅扶手,招呼他:“起身過來,讓朕好生瞅瞅,隔太遠,看不清了。”
秦真挪了過去,卻不接近。
文昌帝笑著打量了他一會兒,道:“朕也不是有意為難你,不過是一見到你,便想到賀蘭佛桑那渾小子,怎麼這就一點都不像呢?”
秦真隻能陪著笑。
卻聽皇帝說:“朕瞅著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年紀雖小,卻也明白木秀於林的道理。朝堂不比其他地方,賀蘭,可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啊。”
李益勸道:“萬歲爺,今兒這可是喜事,不必傷懷。”
皇帝點點頭,起身摸了摸秦真的頭,問了幾句他家裏的事,便讓他退下了。
皇帝問李益:“賀蘭真如何?”
李益心道這人統共見了不過三回,卻要如何評說?遂道:“不卑不亢、沉穩持重。”
皇帝:“便希望他是寶劍未開鋒,少不得打磨砥礪罷……我至今不知賀蘭為何出家,到底是為何?”
複又笑了笑:“左右無事,你讓人把右相叫來,朕與他說說話。”
李益諾了一聲,出門去了。
皇帝坐在龍椅上,換上一副冷淡的表情,指點在扶手上一點一點。心道賀蘭真的眼神木訥遲滯,亦不多言辭,二十歲前在外顛沛流離的賀蘭佛桑他沒見過,會否也會如這少年人一般,璞玉未琢,大巧若拙。
他不是沒有見到,奉天殿上秦真抬頭看他的那眼,那眼神透著光亮,不畏懼亦不輕慢,隻是看著,看他們這些人穿上朝服,演出自己的角色。
那年,北狄風沙凶猛,敕勒川上萬馬奔騰。
獅盔獸帶、白袍銀甲的賀蘭,對十萬鐵騎下了一道猛攻不退的命令,改變了整個不利戰局的命令:“疾行猛攻,以本將軍為先鋒……不服?你有何資格不服!這是命令!我是討虜大將軍,你們是我的兵!”
十萬人齊聲應和,氣吞山河:“諾!”
“這滋味兒難受著,非得粗聲粗氣著才使喚的動。”
“萬歲,你看這世人呐,都是戲台子上的角兒。你說得話再對,可沒人會聽。非得先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演的是誰,你演的又是誰。”
“……都要先有個身份,然後才有戲。”
最後一站,他滿身浴血,橫槊獨立於枕藉白骨之上。
彤雲密布,雷聲大作,閃電劃破長空,他的眼中,也充滿著透亮的光。
他跪在金鑾殿上,仰頭:“萬歲,臣為萬歲爺寫本史書,寫到臣填了溝壑,再讓臣了子子孫孫,千秋萬代地一路寫下去。”
“……天下這台戲,原是用生死去唱的。”
五十大幾的文昌帝,忽然明白了賀蘭佛桑的出世,不是悲憫,是至善無為,想跳出輪回,願世人跳出天道所主宰的,悲劇式的宿命。
“賀蘭呐……朕想你啦,你個渾小子。”
秦真走出皇宮,終於是長舒一口氣。
龍煊早駕著馬車在外邊等了,與幾個別家的仆人聊得正歡,見到秦真遂搖著尾巴蹦躂過來:“秦大人,得了什麼賞賜了?”
秦真上了馬車,撇撇嘴:“得了一頓教訓,敘了敘舊。”
龍煊搖搖頭,慢慢趕著馬車。
秦真道:“我爹真很出名麼?為何我長了這麼大,都不曾聽過什麼傳聞。”
龍煊嘲道:“那聞道書院裏,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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