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極樂盛世  第12章 相忘江湖·全

章節字數:4923  更新時間:11-11-28 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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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昶並未對秦真的決定表示讚同,但亦不阻止他,隻是那日秦真對他說的話,字字都刻在心上,烙下了印子。他隱約覺得,或許將來獨自一人,艱難困窘的時候,定會想起這個不能相認的同胞兄弟,然後繼續走下去。

他們骨子裏,有些東西,太過相似。

十月末,層林盡染,丹桂飄香。

盡管認識到了大道理,秦真的生活,卻並未與原先有多不同。該吃的吃,該睡的睡,隻是吃東西是總有些味同嚼蠟,睡覺時總做噩夢,有時心中憋悶,不經意間便會叫一聲:“阿玄。”

這日,秦真很晚才從翰林院回到住處,適逢霜降,地麵與窗欞上都似乎結起了一層薄霜。秦真素來體虛畏寒,夜風一吹,便忍不住用手指去搓一擺,十個指頭尖都被搓得通紅。

打開門,再沒有從前的暖氣鋪麵,也不見歪著脖子朝他笑的龍煊。心中難免失落,拿起麵盆去井裏打了滿滿一盆水,卻忽然想到炭火沒了,隨手一倒,反應過來時,床與被褥都已濕透。

秦真胡亂將麵盆摔在地上,便坐上床發呆。

  房簷上的雛燕被他救了下來,此刻正在桌上探著腦袋,嗷嗷叫著,好奇地盯著他看。

秦真臉上一癢,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雛燕已長硬了翅膀,狼狽地飛了一路,過來輕輕啄著他的臉頰。心頭的陰翳去了大半,他便捧著小燕兒,想出去借個地方湊活一晚。

可偌大的宮城,哪個屋他都不願進,站在專供翰林院進士們住的一排房子前,左右腳不知怎麼動。

  “賀蘭真,怎的在這兒杵著?”

秦真猛地抬頭,臉上的表情經曆了驚喜、壓抑,再到失望、平靜,訥訥地答了句:“我那屋炭火沒了,想借個地兒住一晚。”  

一個穿茶色儒衫的男子道:“方才聽見你屋裏有響聲,是與仆人吵架麼,被趕出來了?”

那人聲音帶笑,溫溫潤潤的,讓人聽了舒服。秦真笑道:“哪裏的事,自己笨手笨腳,我朋友前幾日走了。”

  “來我屋裏湊活一晚吧,但寒舍著實簡陋。”

那男子屋裏當真簡陋,床上的被子單薄,屋內除了幾櫃子舊書,連油燈也一直冒著黑煙,並不很亮。他去廚房搗騰了片刻,弄來兩碗粥,幾個饃饃,一頓下來秦真吃得胃疼,卻也不好意思說不吃。

那人道:“若是困了便先睡下,我還有些公文要看。”

秦真愣愣地點了兩下頭,思量了片刻,問:“那個……不知這位同僚,怎麼稱呼?”

那男子的臉實在平凡,讓人難以產生什麼深刻的印象。

聞言卻見他笑了:“真不記得在下?我叫蘇中和,在文淵閣時,主張讓萬歲嚴懲你的。”

秦真哪裏記得這些浮雲,摸摸鼻子,笑道:“厄,當時隻覺蘇兄被一團浩然正氣籠著,發光呢,便沒看清。”

蘇中和也笑了,道:“我並未覺得愧對你,我也的確看不起如賀蘭兄這樣的富家子弟,在朝中很浪費百姓納的糧食。”

秦真尷尬無比,心道這人怎麼這樣,當麵就那啥啥的,卻也隻能賠笑。將燕子窩放在爐火旁邊,也找本書看了起來。

一陣沉默過後,秦真忍不住了:“蘇兄,就你們幾個人,搜集證據累麼?”

蘇中和擰起了眉頭,硬聲硬氣:“賀蘭兄是左相派來的說客?若是,便請回。”

說完便真起身去開門,竹棍似的杵在門口用眼刀割著秦真。

秦真又是一個尷尬地笑:“誤會、誤會,我是……其實我也想幫忙做些什麼。”

蘇中和似乎並不相信,道:“賀蘭兄莫戲弄在下。”

秦真連忙嚴肅起來,道:“我說真的,前些日子遇到些事,幡然悔悟,隻覺得自己原先做錯很多。”

蘇中和道:“上書彈劾左相一黨,是個要命的活,賀蘭兄還是去別處玩罷。”

秦真道:“這彈劾,必定是成不了的,還極有可能因此掉了腦袋。這些我都知道,但此時我已不願冷眼旁觀,隻求略盡綿力。”

蘇中和:“你沒理由。”

秦真笑:“我是宸國百姓。”

說罷,秦真從懷中取出一疊文書,上麵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雋秀的蠅頭小楷,圈圈點點,分明是肖楦收受賄賂的賬簿。

第二疊,也是一本賬簿,但他算得卻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本朝廷十年來,一些大案。但隻要將兩疊賬簿對著一看,時間、人物,以及此後的案情,那分明就是一本血債!組建起來如同一張大網,枝葉虯雜,相互交錯,血色斑駁淋漓。

蘇中和愈看愈心驚,一腔熱血幾乎都要噴了出來,腳底卻發涼,寒氣騰騰地往上冒。他壓抑著顫抖,問:“這些是從何處得來的?”

秦真麵無表情地看著那隻雛燕,此時它已睡著,靜靜地蜷縮著,看似香甜無比。

  “恕在下無可奉告,不過東西確是真的。”

蘇中和道:“不想,不想我大宸朝堂居然如此……”

秦真道:“蘇兄,其實,你們真要進言,萬歲是會裝作看不見的。”

蘇中和搖頭:“難道這些還不夠?即便牽扯朝臣眾多,哪有法不責眾的道理!”

秦真道:“並非是萬歲不敢處理這許多人,而是,他的目的並不僅止於此。”

蘇中和似乎轉不過彎來:“秦兄,恕在下愚鈍。”

秦真:“這些年,左相在朝堂上的動作不可謂不大,但他隻當看不見,你道這是為何?”

蘇中和道:“亦有可能是被蒙蔽。”

秦真:“皇帝十歲登基,四十便掃平北狄,你以為他是能輕易被蒙蔽的?”

  “那是為何?”

秦真笑道:“欲取先予。”

蘇中和皺著眉,道:“宰相的權利太大了,萬歲並不想宰相與他分權。相製由來已有近千年,皇帝或許覺得,它該走到頭了。”

蘇中和聽後,沉默不語。

  “天下都是他的,他卻隻是一個人。我們隻是棋子,不是人。”

秦真覺得累了,便先上床卷起鋪蓋,被凍得嘶嘶叫。

他背對著蘇中和,道:“蘇兄,該睡了。孔孟之道,來日再想也不遲。”

蘇中和:“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秦真悶悶的說:“咱們上書進言,便是要摑皇帝耳刮子,他並不會認錯。咱得做犧牲,會被他砍腦袋,掛在牆頭讓天下讀書人瞧瞧,什麼叫帝王威儀。當日文淵閣中,那些沉默的人,最終便會繼續給他家做奴隸。”

  “咱們讀的書,一開始便是錯的。”

  “可你,你明明知道……”

  “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要對得起天地良心,把這心留給後世之人。不然宸朝必定會亡,往後千秋百代,大宸國的土地上,便隻有奴才。”

十一月,卻已開始下雪,這情形總透著詭異。

蘇中和那幫人日日夜夜地連軸轉,對著那兩疊賬簿,完善證據,寫些洋洋灑灑的文章。  

秦真話說過了,情陳完了,橫豎隻能幫倒忙,便又開始懶惰起來,躲在屋裏烤火。喝著茶,想起那日在街頭遇到王丙子的事。

王丙子還是貼著他那一縷假山羊胡子,秦真倒不是有意去看他,而是坐在龍煊常去的茶館,懶洋洋地喝茶。

  “這位爺,我看你印堂發黑,雙目無神,近日必有……”

  “有個錘子!今日臨盆,給你生個妹妹好麼。”

秦真心中正煩悶,便聽到這兩個熟悉的聲音,抬頭一看,王丙子拉著剛進門的金元寶——趙昶,開始跳大神。

不過按理說,趙昶這落拓不羈的模樣,王丙子居然也能慧眼識豬,一眼就看出他有錢。

趙昶和龍煊雖平日裏都有些吊兒郎當,但龍煊畢竟不如趙昶無賴,因此龍煊上次掉過的坑,趙昶沒有栽了跟頭。反倒是王丙子終於敗下陣來,搭拉著腦袋滾了出去。

秦真與趙昶沒說多久話,後者便被戰長歌提留走了。

王丙子小腦袋蹦了出來,甜著嗓子喊:“秦哥哥!”

秦真道:“終於吃癟了?”

王丙子道:“啥呢啥呢,我碎金門可是大門派,那是能隨意讓人呼來喝去的麼。”

秦真打量了他一番,道:“沒長肉呢。”

王丙子大口喝著茶:“玄哥兒呢?你倆不是形影不離的麼。”

秦真沒有答話,王丙子嘲弄道:“寶貝丟咯,京城真是個大染缸喲。”

秦真也不反駁,心裏卻想著,龍煊現是在哪裏,會不會自己一回頭,便見他如往常一般,站在自己身後,對自己笑。

心中想著,便帶著些期待回頭,眼中見到的卻隻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寬闊的街道上,空空蕩蕩、無比寂寥。

王丙子吸溜了一口茶,笑道:“別看啦,仔細眼珠子掉下來。秦少爺,我給你算一卦,你幫我點個小忙成不?”

秦真搖頭輕笑:“要幫什麼忙,直說便是。卦就免了,該走的留不住,一切隨緣就好。”

王丙子道:“那可不是這個理兒,要說,前世你是條魚,他是隻鳥,這輩子可就都是人了。前世隻能相望都要愛,那今生還能相守,又有什麼能將你們分開?”

  “是啊,此間事了,我便去找他罷。”

  “唉唉,你看你看,這怪鳥不朝南飛,可不是玄哥兒想你了,派他來與你說說話麼!”

秦真隻道王丙子裝神弄鬼慣了,明明是勸慰,也說得如此玄乎。

但也不無道理,兩個人,進一步,便是相守。退一步,便是相望。而此間並無阻隔,一切看得見的,都不能成為困難。而一切看不見的,都不能被當做借口。

回頭,真有隻火紅色的小鳥自屋簷盤旋而下,一直落到地上,繞著秦真的腳飛來飛去。

鬼使神差地,秦真將它捧了起來,火鳥不掙紮,乖乖兒地讓他捧著。

秦真便對他說:“我也是。”

王丙子咋咋呼呼地玩起銅錢,火鳥受驚,撲騰著飛了出去。

秦真問:“幫什麼忙?”

王丙子扯他過來,一陣耳語。

是夜,秦真一臉鬱悶,帶著他剛進大觀園的新仆人,進了皇城。

穿過小蠡湖,老遠便聽見一群男人熱鬧的吆喝聲,應該是在玩什麼遊戲。

走進赤翎閣的大院子,秦真臉上便更鬱悶了——聲名狼藉,以冷酷嚴厲、殺人不眨眼而聞名的熾羽衛,他們、他們大冷天的,坦胸露乳,或坐或臥,在自己院子裏玩遊戲。

玩的卻是甚麼遊戲?

一個熾羽衛被類似“員外,夫人不在”的絲巾蒙住了眼睛,無頭蒼蠅一般亂竄。剩下十幾個牛高馬大的“小翠”,不時風騷地大他兩下,然後飛也似的逃跑。

  “來嘛~客官!”

  “來呀~來追我呀!”

  “姐姐——別跑——等等奴家!”

臥勒個去!

秦真覺得自己的狗眼都要瞎了。

幾人見到個書生,也不管是什麼大人,隻裝認不出,相互擠眉弄眼一陣,便將那名被打得滿頭包、怒氣槽已被撐爆的“員外”一巴掌拍了過來。

  “你娘的——”

  “喂喂,大哥你聽我說——”

  “別跑——小三兒,你又給老子掐著嗓子裝女人!”

秦真都快哭了,爺們兒屬性爆發,喊回去:“誰是女人——三八!”

於是員外爺也瘋了,熊掌啪啪地拍,跑了過來。

秦真啥也不會,可哪裏跑得慢過,逗鳥兒似的到處飛,專往那些犄角旮旯裏去,碰得員外爺哎喲哎喲地叫,罵罵咧咧地追。

王丙子見到了財路,當場擺起莊來賭輸贏,橫豎莊家是不虧的。

一群熾羽衛也樂得看熱鬧,變也都下注下得熱火朝天。

直到——

  “喝!”一個橫掃千軍,一群人便被除了眼罩的員外,秋風掃落葉兒似的整趴下了。

秦真擦著汗輕笑:“漁翁?常在江邊走,哪能不濕鞋,莊家贏了。”

  “啊,賢王又騙人——說什麼他師弟的寶物別人解不開!”

  “功夫不錯麼,有何貴幹呀大人?”

剛出了口惡氣的員外,熾羽衛副指揮使元寶,擦著汗問。

秦真道:“你們頭兒在麼,他家親戚。”

王丙子笑得可乖可乖了。

眾人不可置信,一時間炸開了鍋:“指揮使——親戚?”“兒子吧!”“說不定是孫子!”“什麼!我聽說……定是這樣!”

  “做什麼吵吵嚷嚷?”

  “頭兒!”

戰長歌一進門,便見到這群敗家貨在丟人,輕輕皺了皺眉,冷臉朝秦真道:“何事?”

秦真用食指指了指身後。

戰長歌愣了神,反應過來時已一把捉住王丙子,三兩下拖進自己屋裏。

眾人便更加好奇,好奇心簡直要爆炸了!

冷麵指揮使,戰長歌,他居然——有、孫、子、了!

不過後來秦真也懶得管了,與眾人不打不相識,一同嗑瓜子八卦起來。

夜裏涼風習習,倒也十分愜意。

據說事後,戰長歌頂著一張鍋底般的黑臉好幾天,熾羽衛根本沒人敢問,卻在心底留下了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到底是兒子,還是孫子呢?

戰長歌找到秦真——道謝。

秦真雖不知自己幫了什麼忙,卻問:“能幫個忙不?”

戰長歌遲疑了片刻,點頭道:“不危及朝廷、聖上。”

秦真道:“跟我來。”

兩人除了宮門,直奔京城一個繁華之地。

後門,剛剛是夜裏熱鬧的時候,秦真取出玉笛,吹起一支曲子。  

戰長歌冷冷地杵在一旁,左相府後門,這人要作甚?

五支曲子過後,牆頭拋下一張地圖,秦真遞給戰長歌,道:“用這兩疊紙,換兩疊紙出來,難辦不?”

戰長歌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低頭思慮片刻,提了起一口氣,如影子般閃進相府。  

小蠡湖邊,月色正好。

兩個人並排坐著,一起看著兩疊賬簿。

秦真問:“你是誰的人?萬歲爺的?賢王的?”

戰長歌抬眼望著水中的月亮,不說話。

秦真道:“你隻忠於皇帝,你們熾羽衛都是這樣的麼?”

戰長歌道:“你好自為之。”

秦真道:“戰大哥,趙昶是真沒有別的心思,以後你看著他點兒,成麼?”

戰長歌不置可否,秦真隻當他答應了。

烏雲遮蔽了圓月,秦真遠去的身影也已模糊了。

戰長歌站在湖邊,招著水裏的月亮,應了一聲:“好。”

蘇中和哈了兩口氣,可真是嗬氣成白,端著火盆進了秦真屋裏。

秦真連忙起身去接,卻被嫌棄:“你這當當慣了少爺的人,還是讓我來。”

蘇中和給火爐添了火,又給秦真弄了碗麵。

秦真被弄得很不好意思,道:“真不知如何感謝你。”

蘇中和搖搖頭:“我看得起你。”

秦真看了看窗外,雪花已有鵝毛般大小,可明明才十一月初呀。

  “這冬天,怕是不好過的。”

  “嗯。”

一直赤色飛鳥悲鳴一聲,衝上天穹,劃破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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