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99 更新時間:11-11-28 02:08
十二月,京城已是滿城風雪,河水結冰,鳥獸盡伏,便如同秦真初至時的模樣。
隻是,天地都似乎倒了個個兒,早已不複當初的心境。
空閑時,秦真總在想,龍煊現會在何處。會否在寂靜無聲的也,獨坐破廟之內。會否在不知名的某座山中,忽然倒下,風雪便將他掩埋。
從此,世間再無人能伴他左右,無人能懂他的樂聲,無人對他噓寒問暖。然而龍煊又有何理由留下,的確是因為自己令他失望了。
“你怎的不畏寒,總是盤桓在此,仔細腦袋暈了。”
秦真攤開手掌,一直不知名的赤色火鳥便停了上去,它撲扇了兩下翅膀,便有瑣碎的金光落下來,讓人覺得異常地溫暖。
“小龍煊?”秦真試著叫喚了一下,那火鳥飛起,用翅膀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他便罵道:“小畜生,叫你是看得起你。成了成了,自個兒跟燕子玩去。”
秦真起身,此時天還未亮,遠處卻已傳來燈火的微光,寒夜裏如同墜地的星辰。
他早早梳洗好,換上整齊幹淨的闌衫,打扮得一絲不苟。
“喂,小畜生,好鳥不擋路。”
正欲出門,那火鳥卻在門口盤旋起來,就是擋著路,似乎不願讓他出門。
秦真沉默了片刻,他今日也一直心神不寧,然而卻不得不去。
忽然間,隻見他一個飛身,一把捉住火鳥往房裏一丟。閃身出門,便從外將門掩了起來。火鳥砰砰亂撞,幾乎是要自殺一般,秦真心中不忍,用手叩了叩門,輕道聲再見。
門內,火鳥腦袋上已經撞出了血,悲鳴一聲,震得屋簷上冰渣一陣搖落。
蘇中和等人已經在門外等候,這群年輕的讀書人,或淡然或興奮,都沒有畏懼的模樣。
十二月,深冬時節,一輛滿載了血淋淋的文書、賬簿的小車,在通往太和殿的路上,留下了兩道不可磨滅的軌跡。
一路上無人說話,冰雪落在他們身上,形成了一層銀亮的外袍,雖脆弱,卻無比光亮。
經過奉天殿的時候,秦真抬頭望去,看見這座曾決定他們命運的殿堂,如今在大雪的覆蓋下,顯得無比蒼老與靜默。
忽然——
“鐺——”
“鐺鐺——”
皇城侍衛戒嚴,太監、宮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大臣停止的前行的步伐,官員們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朝著瀾鳳殿的方向,齊齊下跪叩首。
皇後駕薨,喪鍾長鳴,舉國可聞。
娘?
秦真幾乎是一聽見喪鍾,便止不住地顫動,七聲鍾響過後,眾人皆跪。
太監尖利的聲音此起彼伏,傳遍了皇宮的每個角落。
秦真心中有一陣難以抑製的悲痛,血肉相連,血脈相承,生下自己的人不在了。
當日,皇帝大慟,罷早朝。
那輛停在奉天殿前的小車,重載著厚重的公文,被推了回去。
是警鍾麼?眾人心中思慮萬千,卻沒有一個提議要退縮的。
秦真回到住處,推開門,之間火鳥渾身鮮血,一下子撲入他的懷中。
秦真抱著火鳥,除了緊挨著它的胸膛,其他哪裏都是冷的,那種刺骨的冰寒深入骨髓。
肖皇後看著自己的眼神,雍容卻帶著病態的臉朝著自己微笑,玉手撫過自己的額頭,無不傳遞著深切的思念與愧疚。而現在,她也不在了。
直到夜晚,秦真都是呆愣愣地,火鳥在他懷中,也不動彈,隻是用翅膀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肩。
“你跟我來,去見她最後一麵!”
趙昶穿著喪服,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秦真卻隻是靜默地看著他。
趙昶道:“她臨終前,一直伸著手,朝著這個方向,她想見見你!跟我走!”
秦真卻推開了他:“我不能去,你要我以甚麼身份去見她?”
“我不管!總之你跟我來,算哥求你,去見她最後一麵罷!”
秦真扯回被趙昶緊緊拽住的手,道:“不行,我不是怪她,我不怪任何人。”
說罷朝著瀾鳳殿的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低聲道了句:“娘。”
趙昶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此時已經掉下淚來,世上最親的那人已經去了,而她至死,也不能與思念了十七年的兒子相認,哪怕是看她最後一眼。
趙昶也跪了下來,就並排在秦真身旁,兩人都不說話。
秦真伸手,抹了抹趙昶的臉頰,道:“別哭了,世上哪有不死的人。瀾姨日夜思念的,其實也並不是我,現在了卻塵俗之事,他們也終於能在一起了。”
趙昶笑道:“照說這是自己的爹帶了綠帽,我卻……嗬嗬,是你看得通透。”
“可是秦真,娘去了,你真的不留下麼。”
秦真拍了拍趙昶:“誰說我就必死無疑,我命好,說不得保得住腦袋。”
趙昶嘲道:“你知道昨日我老子又砍了幾個大臣麼,為何?就因為那幾個大臣勸他,勸他開海禁,他卻不肯。”
秦真:“現在宸朝表麵富足,開了百年未有之盛世,可商人越富,越是皇帝的心頭大患。”
趙昶:“但若不開海禁,宸朝便將永世這樣虛驕自滿,不知天外有天。即使可保百年太平,但人心哪又能關得住?”
秦真輕歎了口氣,道:“他老了,宸朝也老了。”
趙昶笑:“你記得有本書裏的奴才醉酒不?他醉酒後,罵了全府上下,最終說,整個府中,隻有門口那兩隻石頭獅子,是幹淨的。”
秦真明白:“最後被灌了一嘴馬糞趕出府了麼,他罵的都是真的,為的也是主子好。可主子不願意,他多事。”
趙昶閉眼歎息:“皇權不好麼,奴才不好麼。吏治清明時,風調雨順、河清海晏,這些都是好的。不好的是那些貪官汙吏、昏君奸佞。”
隨即伸出食中二指,重重地點在秦真左胸上:“誰做主子都好,宸朝,中原人,之所以能群,是因為這裏。靠你們了,兄弟。”
國喪中,永昌帝停了早朝,不問政事,隻守在肖皇後的靈柩前。
他渾濁的眼中,是沒有悲傷的,他的悲傷早已鈍了,心中憶起過往,金戈鐵馬、風雲朝廷,卻抵不過人一閉眼、一撒手。肖瀾陪了他二十多年,可這二十年中,她盡到了身為妃子、身為大宸國母的責任,做得很好。卻不曾開心,不曾真心笑過。
當年,他們三人一同在敕勒川上奔馬。
而此刻,三人已去了兩人,自己連個能說說真心話的人也再找不到了。
窗紙上不知何時,落下了一個人影,靜靜地站著。
秦真發現時,已不知他站了多久。
“師父——”
推開窗,白衣人仍是那張十年不變的容顏,他的眼神略帶悲傷,飛身進屋,輕輕地將秦真樓入懷中。
柔聲道:“乖兒,我還是忍不住見你獨自一人難過。”
秦真哽咽起來:“師父,我可想你了,一年不見,還以為……你就這樣消失,是我做得一場夢,再不出現。”
“師父……我冷。”
“師父在呢。”
白衣人一擺手,燈火熄滅,隻有那隻與燕子一起蜷在窩中的火鳥,發出微弱的紅光。
師徒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風雪吹著,一室柔光。
“師父,阿玄走了。”
“那是他不長眼麼。”
“是我做錯事了,我被繁華迷了眼,我……我與他心中的秦真,已不是同一個人了。”
“人會變,你自然要長大,他又不是小孩兒,莫與他一般見識。”
“可是……可是,我也愛他啊。”
“……”
秦真不知何時已經睡著,早也不是個孩子了,七尺男兒,還躺在師父懷裏。幸而白衣人的身量夠高大,胸膛也解釋,還能讓他考著取暖。
白衣人的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態,甚至,他的臉上幾乎從未有過什麼表情。秦真早就問過,他卻不說,隻告訴秦真:“觀人觀心,師父的心隨你看。”
秦真臉色十分蒼白,嘴唇卻很紅,眼角微微上揚,已是大人模樣,棱角也都顯了出來。再不是小小一個,捏下都舍不得的小孩兒了。
但他在睡夢中,卻也是一副皺著眉的緊張模樣。
白衣人伸手,探到他腰間的冰蠶絲小袋兒,取出一看,裏麵卻是空的。他恨恨地瞪了火鳥一眼,那火鳥此刻卻出奇地精神,瞪大了眼睛回看他。
白衣人嗤笑一聲:“小畜生,倒讓你撿著便宜,敢惹我徒弟難過。”
“嘁嘁,若不是他喜歡你,當真要將你拔光屁股毛,倒懸在城頭熏臘肉。”
火鳥聞言一個哆嗦,畏畏縮縮地看著這變臉如翻書的世外高人,心道:你個不老不死,老不死的鳥人!喳喳!
白衣人彈指一揮,火鳥腦袋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打,暈了過去。
室內忽然變黑,秦真卻沒有要醒的意思,顯是昏了過去。
白衣人輕歎了一身,喃喃道:“怎的就忽然,不忍心了。罷了罷了,一日為師……”
說罷抱著秦真,憑空消失了。
火鳥醒來,瞪大了眼巡視一陣,氣得喳喳叫。撲扇了兩下翅膀,沒頭蒼蠅似的胡亂撲騰著追了出去。
京城一角,秦真與龍煊買的小院地下,卻又一個地窖。
地窖裏一片漆黑,寂靜之中忽然出現一雙金色的眼瞳,龍煊猛地驚醒,元神回到身上,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就這樣羽化登仙去也。
他卻管不得那麼多,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麵,是那白衣人對著他戲謔一笑。
“你本就與他無緣,若是不信,天亮之前找到他,我便不再攔你們。”
日喲,媳婦兒被惡霸搶走了,龍煊,急起直追吧!
可是惡霸是個神仙,此刻可能已經到了天涯海角,可能在赤炎山,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皇後的靈柩裏,這要他去哪找?
他爬上地麵,很久不見光的金色眼瞳瞪得大大的,漫天風雪,黑色長夜。閉上眼,盡量祛除雜念,什麼也感覺不到。
一片火紅的森林,熾熱、灼燒,隻有一口結了厚冰的深潭。
一隻巨大的赤色火鳥成日無所事事,剔剔牙,呆頭呆腦地望著這赤紅之中唯一的白色。
忽然,火鳥金色的眼珠一動,怔怔地望進冰壇深處。
一隻銀色的魚,在冰壇下緩緩地遊,下麵沒有多少光線,模模糊糊幾乎讓它以為那是幻覺。可它看見的瞬間,卻抑製不住地用喙去啄冰,用腦袋撞著冰潭。可是,無論如何卻撞不破。
它隻能日日看著。
又一日,那條銀魚遊了上來,隔著透明的冰,兩隻仙靈望了一眼,隻是一眼。
便已過千年……
龍煊真眼,朝須彌山的方向奔去!
他的腳才過的地方,冰雪瞬間被融化,大地都被灼傷。
秦真——
秦真做了個很長的夢,目之所及,都是冰雪的顏色,微微動身,又陷入了一片深黑之中。
隻有一個地方有亮光,幾縷光如同白線,牽引著他,不斷向上、一直向上。可他遊得太慢了,寒冷、窒息,幾乎要讓他在此沉睡過去。
視線中忽然出現一抹火紅,他便一直追著,直到……
“啊啊啊啊啊——”
“秦真!”
“阿……龍、煊?”
“終於找到你了!秦真!”
龍煊滿身風雪,手足皴裂,金色的眼瞳爬滿可怖的血絲,驚喜地望向秦真。
秦真陷在厚厚的積雪之中,須彌山巔,一塊石頭顫顫巍巍地懸著。
“別動,別亂動,等我過去。”
“別過來,我動不了了,石頭……石頭要落下去了,我們都會死。”
龍煊手足無措,他整整一夜,趕到須彌山,幾乎將整個山都翻遍。山中不知被那老道士布了什麼法陣,他的功夫與法力都不能用,他隻能一步步地走,翻遍石頭,挖光積雪。眼看就找到了,就隻差這麼一步。
“別過來,你不要命了麼!”
龍煊沒有停下,鄭重地走了過去。
秦真滿眼詫異:“我求你了,別過來。聽我說……龍煊,我也愛你。”
“嘩——”
隻聽積雪滑落,發出可怖的震顫,山頂的危岩徹底鬆動斷裂,向萬丈深淵墜了下去。
幾乎與此同時,龍煊奮力衝了過去,在雪地上打了個滾,終於抱住秦真。
“我從未離開你。”
“你這……小畜生!”
“嘿嘿。”
碎石混著積雪,落入無底的深淵。
四更天,蘇中和敲響秦真的房門,卻不見有人應答,推門一看,房中空空如夜。他微微一怔,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頭卻瞥見床下一本文書。
打開,隻見禦筆朱砂,竟然是……蘇中和目光複雜地將文書拿了出去,放在木車的最下麵。
天方亮,肖皇後下葬,早朝重開。
蘇中和一行人推著小車,無視阻攔的熾羽衛,在太和殿門口,敲響了那口自永昌帝登基以來,從未被敲響過的黃金鑼。
威嚴的鑼聲傳入太和殿,傳至永昌帝的耳中,他猛地站起。
太監傳喚聲響起,鑼聲不止,整整九下,天地至陽之數。大宸曆法:黃金鑼九鳴,震懾佞臣,斥九五之尊,國有大難,帝將悔過。
永昌帝龍顏大怒,狠狠地瞪著這一行書生。
蘇中和為首,木頭小車載滿文書,陳於金龍大殿。
“臣等,有事啟奏。”
“蘇中和,爾等擅自鳴黃金鑼,究竟有何冤屈!”
“臣等今日要為朝廷除奸臣,去惡鬼,還天下一個公道。”
蘇中和一臉泰然自若,道:“大宸左相肖楦,十年之中,結黨營私,蒙蔽聖聽,欺壓、謀害良辰無數,私收賄賂總計黃金兩億兩、白銀五百億兩、奇珍異寶不可勝數,私截聖旨,代上下旨。今陳其罪狀二百一十餘條,賬簿、證物均在此。望陛下聖明!”
朝堂之上,鴉雀無聲,甚至連最吊兒郎當的右相,也眯起了他狐狸般的眼,彈劾?
卻看左相一臉泰然自若,顯示不認為皇帝會拿他怎麼辦,幾個新科進士、書呆子,也敢彈劾他?他們的證據從何處來,無論是何處,俱都無用。
“望聖上明察,老臣十年來為朝廷嘔心瀝血,小子如何陷害老臣!”
永昌帝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結果宦官遞上去的證物,一件件看,對照、查證,竟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日已西斜,朝堂上卻無一人敢動彈分毫。
皇帝閱畢,大怒:“蘇中和,你敲響黃金鑼,陷害朝廷忠臣,該當何罪!”
左相一笑,望向蘇中和。
蘇中和一行人滿臉驚詫,這、這不可能!這血淋淋的證據擺在眼前,皇帝為何睜眼說瞎話?
“聖上!”
“朕什麼也沒看到,隻看到了你們將捶砸在朕的臉上!即使這些都是證物,你們又是如何拿到的?私闖丞相宅邸?私下結黨,自稱寒黨?是哪個寒!你們眼中還有無王法!”
“熾羽衛,將他們都拖出去,斬立決!”
“諾!”
“聖上!”
“陛下您開開眼吧——”
“皇帝昏庸、大臣無能!我大宸兩百年基業,終將毀於一旦!”
“萬歲爺……”右相剛說了一句話。
“退朝!”
“陛下息怒。”
永昌帝簡直怒不可歇,進了寢宮一通亂砸,一番床頭,果然!一卷文書不翼而飛。
是誰,竟將手伸到了自己腦袋底下!
他本來並未打算殺光這些上書之人,隻是要打壓一下他們的氣焰,讓天下、群臣知道,皇帝的威嚴是不問是非對錯的、絕對的威嚴。朝臣無論是對是錯,不可再結黨,隻能獨行。
而後隨意找個由頭,辦了肖楦一黨,來給天下看看,皇帝他還沒老、沒聾沒瞎,他清楚得很。
他要給兒孫留下一個太平的天下,再無人敢挑戰帝王的威嚴,無人敢說話。隻要相製一廢,大權收攏,六部各自沉默運轉,足可保證他趙家的千秋功業。
然而翻到最後,卻看見這本文書,這是自己十年來記錄肖楦所犯之罪的賬簿!無人知曉,除了……皇後!
天下所有人竟都騙他!
蘇中和站在斷頭台上,睜眼看著這個繁華的京城,大宸的盛世江山。
笑了。
血濺三尺,頭顱掉落,朝著皇宮的方向,喊了一句:“好快的刀!”
他的身體,自始至終都沒有跪下,而是朝著皇宮的方向,站著、屹立著。
沒有人看他們,沒有人關心。
最後,隻有劊子手搓著手,罵罵咧咧地打掃斷頭台。
手中握有權力,理智雖在,卻僅僅因為一時氣急,無法抑製住暴戾。
永昌帝看著自己的手,閉眼,歎息。
開弓沒有回頭箭,罷了,罷了!他不過是一個人,能活多少年?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