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425 更新時間:11-11-28 18:28
王府大廳,傍晚過後,飄來一朵彤雲。
王丙子哭得梨花帶雨,戰長歌麵色如鐵。隻有趙昶與秦真夫夫三人嗑著瓜子喝著茶,搬了三張交椅,圍成個半圓,這熱鬧看得十分認真。
王丙子哭道:“哥,你真的不認我了麼。”
戰長歌低頭不語,龍煊瞎起哄:“少爺,王大仙兒該不是逮著個俊俏的,便認親戚吧。”
秦真搖搖頭,煞有介事:“論模樣俊俏,王爺排第二,你也不能認第一不是。”
趙昶連殼咬了個瓜子,嚼吧嚼吧吐出碎殼:“老戰,今兒可得把話說清了不是。”
元寶的腦袋從窗口探了進來,小聲道:“該不會真是兒子吧,從京城一路跟到這兒來,王爺你可得給他做主唷。”
戰長歌一記眼刀,元寶縮卵,窗戶啪嗒闔上,隻有窗紙上映下個八卦的黑影。
王丙子扯著戰長歌衣袖,低聲道:“哥,你罵我也好,別不認我呀。莫再叫我滾,我就是擔心,你到底怎麼了。”
半晌,戰長歌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之中,抬手,然後收手。
“見著了,我也認你,去罷。”
王丙子的臉小、下巴很尖,這時候蒼白的臉上,布滿眼淚,任誰見了,都會生出幾分憐惜。
可戰長歌的臉,卻總是籠著一層薄薄的黑雲,不是看不清,而是你看不懂他,感覺不到他的心。
王丙子哭累了,啪地一聲跪了下來,抱著戰長歌大腿:“哥,你一聲不吭離家就是十年,爹娘都去了,我一個人,嚶嚶嚶嚶。”
龍煊:“嘖嘖,別跟你哥了,讓王爺收留你。”
秦真附和:“王爺可喜歡吃烤地瓜了,是麼王爺?”
趙昶搗頭如蒜,站起來拍拍戰長歌胸膛,道:“老戰忒不厚道,這孩子才十四五歲吧,你留下來,”忽而壞笑著瞄了眼戰長歌,繼續說:“王爺看得上你,模樣不錯,挺嫩得。”
戰長歌麵無表情,卻忽然跪了下來,鄭重地朝趙昶拱手:“王爺,我的家事。”
趙昶忽然就覺得無趣,他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至少對於身邊的人。他看得出,戰長歌是在求他,這個石頭般冷硬的侍衛,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有何苦衷?
窗戶縫中,露出一串好奇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好奇心瘋長。別看侍衛們成日站著,默不作聲,其實都悶騷著。你說這頭兒到底還是個人麼,總得有些俗事纏身。
老戰似乎有了些壓力,斂眸沉吟,開口了:“王爺收留你,便留著。莫跟著我。”
王丙子的臉上,瞬間開了朵金燦燦的菊花,水光還未退去,便笑著山呼王爺千歲,桃花兒朵朵開之類的。
趙昶覺著他也挺討喜的,既能算卦,更重要的是,他還會烤地瓜,遂下令:“成了,皆大歡喜,嗬嗬,你就做個書童啥的。”
說罷揮揮手,朝窗戶罵道:“散了散了,光吃飯不幹活的敗家貨!”
眾人做鳥獸狀,戰長歌起身,如影般退到門邊。
有了王丙子,可不止是有了香噴噴的烤地瓜。
邊城半年都是大雪不停,北狄也消停,近些年搶槍小集市,也不殺人放火,竟是些小打小鬧。
鎮守西北邊陲的王爺、大將軍,閑來無事,在家裹成個熊樣兒,帶著暖耳,便隻露出兩隻眼來,從窗戶縫向外盼桃花。
這日也是無事,秦真家兩口子找了王丙子和元寶,相約著打幾圈麻將。可惜元寶公務在身,不過兩圈就被老戰提留走了。
幾人正發愁間,王爺風風火火趕來挑土,躥上椅子,搓手加入戰局。
趙昶:“哎哎哎,你會不會打牌,幹嘛給他們送牌!”
王丙子坐在趙昶下家,咬著嘴:“剛學的嘛。”
龍煊一攤牌:“嘿嘿,海底撈月,胡了。給錢給錢。”
秦真喝了口茶:“龍煊你不能老是贏,王爺沒麵子了。”
趙昶抓抓頭發:“他贏的錢可不是歸你管麼,你瞎嚷嚷個錘子,碰!”
秦真:“男人不能有錢,前幾日讓我發現他藏了私房錢,杠。”
龍煊連忙辯解:“這鳥不拉屎的地兒,要錢也沒用麼,少爺,八條你要不?”
秦真點點頭。
王丙子看著手中的幺雞,胡亂仍了,叫嚷著:“你們這是打牌呢,還是來調情的!”
趙昶砌著城牆,頭也不抬:“下半輩子哦,就被人拴上了。嗬嗬,終於胡了!”
喜上心頭,一把推開自己的牌,露在眾人眼前。
秦真皺眉,數了數:“你相公了,成日想著桃花桃花的,怎的就多了張牌。”
趙昶偷偷撥了撥牌:“……”
還是龍煊大方,擺擺手道:“少爺,讓王爺高興高興麼。”說罷鄭重地朝趙昶一抱拳,道:“恭喜王爺!”
秦真有樣學樣,也抱了一拳:“賀喜王爺!”
王丙子:“……”
第十圈,秦真打著嗬欠:“哥……哥們兒,張右相他,怎麼也沒保住命?”
趙昶眼神閃了一下,笑道:“那老頭兒,雖不群不黨,可當了三十來年的官兒,能不貪點兒麼。我老子有本帳的,誰都不放過。”
秦真皺皺眉,似乎想起什麼:“那本帳不是在我床底……原是我害了蘇兄。喂,你別偷偷換牌。”
趙昶尷尬地摸摸鼻子:“什麼酥胸不酥胸的,腦袋掉地上,也沒人瞧一眼。右相那老狐狸,誰也不得罪,可其實,說他清廉正直也是不錯的。進可攻,退可守,保住了命,才能周旋與百官之中,也才能為民辦些實在的事兒。
“我老子三兩下廢了丞相之製,搞個內閣權分六部,想給他那呆傻兒子一個,一個死了的江山。可也不想想,這治標不治本的東西,終難起作用。”
“可本在哪兒呢,王爺,你咋有三隻手?”龍煊點了點牌桌,趙昶壓力又大了幾分。
隻有王丙子乖乖兒地,眨著眼問:“你們咋知道王爺換牌的,他手不是在桌下麼?”
桌下,龍煊鉤了鉤秦真的手。
桌上,兩人相視一笑。
趙昶翻翻白眼:“知道了麼,小孩兒還在呢,也不知忌諱。”
秦真:“本麼,可不就在咱們身上。我的官,是不是還沒辭?”
趙昶:“右相早給你除名了,皇帝也算對他好,讓他告老還鄉。他家不就在武威城裏麼,渾身是病,沒見著城門外那座墳麼?啊哈哈哈哈,自摸!”
王爺贏了,眾人齊聲道賀,趙昶卻高興不起來。
“皇帝想削藩,八餅。本來就沒啥俸祿,兵也沒啥,糧草不也不給。一個破落貧困的地兒,凍得要命。”
龍煊笑:“那呆愣愣的太子看著挺和善,王爺別擔心。”
“碎金門的大門,永遠為王爺敞開。”王丙子終於能插上話了。
趙昶拍拍他腦袋:“好孩子。”
秦真:“聽說北狄前些日子,又去朝貢了?一年也去了好幾回了吧。王爺要和清一色麼?”
趙昶笑:“來個萬子,對。可這次是他們二王子去,這不是要過冬了麼。朝廷打腫臉,卻也得充胖子不是,盡把虎狼當野狗喂著。
“東南沿海那邊兒,聽說倭寇也不老實起來。哎喲,家大業大就是不好。”
龍煊不解:“朝貢不是給獻寶貝去麼,不樂意?倭寇小小幾個,跨海過來,也就玩玩唄。”
王丙子叫:“終於胡了——玄哥兒,你這就不知道了。但凡朝貢,就是給幾件小玩意兒,然後,換大把大把的米糧金銀回去,可劃算了。
“倭寇雖矮小,可是跟豺狼虎豹似的,你打,他散,你守,他就集中兵力,一個勁地猛攻。以前,我們家也是廣州那邊。一個小漁村,那不是也給他們十來個人,十來個人,便屠了個精光。
“別安慰我,真的,真別安慰我,嗬嗬。”
趙昶摸摸他腦袋:“後來呢,你家那沒心沒肺的石頭大哥,就把你一人扔在那兒了?”
王丙子連忙辯解:“沒有的事兒,大哥早幾年跟著他師父出去闖蕩,一直沒回家。”
秦真道:“我看老戰武功非凡,他師父什麼模樣?”
王丙子想了想:“黑布隆冬一個,跟烤糊了的地瓜似的,怪怪的。”
打麻將麼,可不就是個八卦的活。
王丙子談了祖上三代貧農的經曆,又說了自己怎麼怎麼流浪,入過丐幫,被騙去討飯拉人入幫。後來又是如何如何入了碎金門,學了好手藝。
“碎金門到底是啥呢?”
王丙子道:“江湖第二大幫,收錢賣消息。聽說咱幫主富可敵國,不是,反正就是十分富有。這麼一招手,天上就能下金錢雨。”
秦真嗤笑:“真有江湖這回事?”
龍煊一手拈牌,放了下去:“江湖,是個夢。”
秦真嘲:“不就是墨子後人,捧著孔聖人的教誨,捧過頭了麼。”
四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便黑了。
戰長歌剛有事來請教趙昶,便見他家王爺,臉上貼滿紙條,雙手抱著後腦勺,在桌下青蛙跳,竄來竄去。
王丙子是隻小青蛙,邊跳邊咕咕叫。
戰長歌:“……”
元寶的腦袋從他身後探出來:“喲嗬,王爺好興致。”
趙昶掛著寬麵條淚,道:“他倆肯定使詐了,咋輪著胡了全場,本王就偷……不是,和了一次!”
“咕咕——”王丙子點頭。
秦真晚上與龍煊廝混,早上夢見自己掉進水裏,醒來,這才發現,原是被龍煊壓著。那隻大狗睡覺打呼,聲音不大,他隻覺得異樣的可愛。
笑了笑,拿筆在他臉上畫了隻小豬。
風雪停了,晨光大好,金紫色的光芒,浸透了半邊天的雲霞。風柔和得刮著,如同大夢初醒一般。
秦真推開門,瞬時,風雪卻又迎麵而來。
很久沒有活動,身上的肉都長了回來,便想著練兩下,一蹦躥上房頂。
他的發髻梳得一絲不苟,想一想,不過是一年之前,他自己連衣服都穿不好。可現在,朝廷恍如隔世一夢,那些高如天穹的金頂,那含著冷光的龍椅,大殿門前,那一口積了灰的黃金鍾。
那個雪夜之中,挑燈的讀書人,枯瘦如同竹竿的身子,讓人印象不深的平淡五官。揚著頭,不與自己這類人為伍。但他除了滿腹詩書,一筆好字,還會做香噴噴的蔥花麵,會縫補衣物,給院子裏枯萎了的迎春花,日日灑水除草。
然而不過幾月,這一切都如煙雲散盡,塵埃落定。他隻覺得不真實,隻覺得,冷。
秦真晃晃腦袋,去除了沒必要的雜亂傷感,一路爬牆蹬瓦,卻不留下痕跡。發現王府守衛倒不算森嚴,輪班時,西廂那邊幾乎是空的。
趙昶怕,或是不怕?做給誰看的麼。
恍惚間,卻聽得一聲呼喊。秦真停下腳步,與熾羽衛笑著打個招呼。
元寶見著秦真,笑了起來:“秦大人,下來玩玩唄。”
秦真聞聲落了下來,輕如鴻雁踏雪而過,掠止元寶身邊:“玩什麼。”
“這裏是王府靶場,拉弓射箭,秦大人會麼。”
秦真搖搖頭:“別叫我秦大人了,叫秦真便好。”
元寶笑:“還從未見過,恩,與你一般和善的大人,見著你就舒坦。秦真,這名兒可真好,可為何不叫賀蘭真呢,我自幼,便很是崇敬賀蘭將軍。”
秦真:“隨娘姓,莫恭維我了。”
進了靶場,才發現這也就是個大院,熾羽衛沒了麒麟服,穿的都是玄甲,在雪中便是黑黑的幾個小點。
但戰長歌,卻如同一把烏金寶刀。隻是站在那裏,便發出一陣寒氣,目光凜冽森嚴,不知他總是望著何方出神。
元寶遠遠喊了聲:“頭兒!”
戰長歌走了過來,道了聲:“秦少爺。”
秦真笑:“戰大人早,能教在下射箭麼?”
戰長歌手上無弓也無箭,著元寶去取了一把墨竹弓,十尺長,通體烏黑光亮。
他緩緩邁出四步,站在雪地中,兩腳分開,背脊挺直,左手握弓,右手搭箭。隻是輕輕一張,絲毫不費力氣,便拉出一輪滿月:“去!”
竹箭離弦,猛地插入石頭牆壁,發出一聲悶響。
戰長歌回頭,問:“懂?”
秦真躍躍欲試,接過弓箭,卻發現弓並不如想象中輕盈。戰長歌自懷裏掏出一對皮製手套,讓秦真戴上,免得割手指。
秦真有樣學樣,張弓時卻頗為費力,戰長歌皺眉看著他,道:“莫要使勁,隻有手拉。”
秦真一鬆,弦便彈了回去,箭還未搭上,他回頭問戰長歌:“不使勁,如何射得出去?”
戰長歌搖頭不語,隻讓他再來一次。
秦真凝神屏息,氣沉丹田,隻用了雙手拉弓,搭上箭。尚未準備鬆手,忽見竹箭離弦而去,刺破戰長歌先前射的那一箭,直直插破箭尾。
秦真回頭:“?”
戰長歌幾不可見地笑了,道:“秦少爺,是奇才。”
秦真不好意思,撓撓頭:“不知怎的,箭就飛了出去。”
戰長歌望著兩支箭:“不射之射,才是弓道奧義。”
秦真:“怪不得方才見長歌拉弓,隻覺得……你接通天地,打開了玄門。”
戰長歌深沉的眸子一跳:“你悟得太快。”
“不好麼?”秦真問:“長歌說的弓道,似乎是倭人的道。”
戰長歌不答,隻是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秦真遠遠追問:“老戰,你想射什麼?”
戰長歌停下腳步,卻不回頭,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雪白。再抬頭,蒼鷹一閃而過,劃破流雲。
秦真在靶場射起靶來,卻十發有九發不中,正納悶間,龍煊飄了過來。
“少爺,晨勃……晨練呢?”龍煊出其不意地掐了把秦真的腰,像是吃到什麼美味似的。
秦真把弓箭仍到他身上:“滿腦袋也就那些汙穢了。”
龍煊掂量兩下,迅速拉弓搭箭,竹箭飛出,射穿紅心。
龍煊得意地翹著尾巴,臉上頂著隻小豬,哼哧哼哧叫:“少爺想學麼,跟我學呀,包教包會,嘴個先。”
秦真失笑,親了他一下,同時下了個黑拳,弄得龍煊一臉痛並快樂著。
龍煊從身後摟著秦真,歎道:“少爺你吃多了,胖了一圈兒了都。”
秦真咂咂嘴:“羅嗦,怕我高過你就直說。”
龍煊道:“都到眼睛下邊了,不過要細腿長,我不嫌棄你。”
“就你那熊樣,除了我誰還看得上你。”
龍煊右手握著秦真右手,左手包著他夾箭拉弦的手,連聲說:“是是是,再胖也沒俺一半粗壯。”
箭在弦上,兩人都屏住呼吸。
天地靜默,唯有落雪紛紛揚揚,發出細碎輕微的聲響。
日光穿破雲層,罩在兩人身上,如同給他們穿了一層黃金鎧甲。
影子卻是重疊在一起,中間沒透出絲毫光亮。
那一瞬,兩人如同合二為一,融為一體。
龍煊輕聲說:“頭便是天,腳便是地,咱們就是弓與弦。箭,在心中,不用看靶子。你要射的地方,不在那裏。心如赤子,吐氣是萬物化生。
“你要忘了自己,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去!”
飛箭離弦,劃破長空。
倏地一下,穿過紅心,朝著更遠的地方飛去。
兩人相視而笑,金光塗滿臉頰,浸透眼底。
弓箭落地,一個綿長、深入的吻。
“欲求天道,先修……”
“人道。”
蒼鷹帶著竹箭落地,啪嗒,剛起床、眯著眼到處晃悠的趙昶,應聲倒地,腳尖抖了兩下。
“王爺小……算了,走路也被鳥砸,讓你不聽王大仙兒的勸告。”
王丙子披著趙昶的貂裘,卻不夠高,一步被絆兩下,走得煞是吃力。
向雪地裏一望,猛地捂住狗眼,嘖嘖歎道:“哎喲,這大早晨的就興致勃勃地唷。”
趙昶揉著腦袋上的包,氣鼓鼓啃著包子。
秦真給龍煊喂食,龍煊便搖著尾巴滿臉傻笑。
秦真的手往左移,龍煊轉到左邊。秦真的手往右移,龍煊轉到右邊。
秦真忽然將包子仍了出去,龍煊蹦了一下,撞入戰長歌懷裏。
趙昶哈哈大笑,指著他們:“嘿嘿嘿,這不合適吧!這真不合適吧!”
朝食過後,閑散王爺想活動活動筋骨,便硬拖著秦真去馬廄裏看馬。
龍煊與秦真隨意選了兩匹,矮胖結實的蒙古馬。
趙昶左挑右撿,找出匹棗紅的高頭大馬,順手也給戰長歌在邊上挑了一匹,也是棗紅的,兩隻馬似乎是哥倆,看著十分親密。
幾人策馬揚鞭,風風火火便出了城門,奔到草原上去。
趙昶本想威風兩下,在城裏躥著真是威風,可那馬一到了草原上,便蔫了吧唧的,兩隻棗紅色的哥倆,跟夫夫似的黏糊。隻要趙昶一催馬,戰長歌就被後麵的馬顛著,跑了上前。
兩者棗紅大馬你追我趕,腦袋時不時碰在一處,終於兩道疾風閃電一相會,撞得人仰馬翻。
龍煊與秦真在後麵慢悠悠走著,馬兒結實耐騎,雖是矮胖小馬,這時卻噴著氣,居高臨下地看著前邊兩人兩馬,十二支腳,朝天仰著。
北風吹,大雪連天飄灑,風如利刃,刀刀摧折草木,萬物盡凋。
唯有人,脆弱、不禁風寒,卻仍然策馬而行,不屈不撓。
“看這敕勒川,能想到當年,大宸十萬鐵騎,將這裏踏得寸草不生麼!”趙昶打了雞血,一路興致很高,揚手向眾人喊著,眼中是一片悲愴。
秦真:“寸草不生,人家牛羊吃什麼。”
趙昶:“生了草,那牧民就宰牛殺羊,過來吃宸國人了,你這傻缺。”
龍煊用鞭子輕輕抽了一下,王爺的馬忽然到底,兩個屁股差點摔成四半兒。
“哈哈,哈哈哈哈!可現在,宸朝隻剩三萬騎兵了!三萬騎兵,髀肉複生!啊哈哈哈哈!”王爺繼續打了雞血,翻身上馬。
戰長歌無言地跟在後邊,望著這一片蒼茫,凍傷了的草原。
草木凋敝,風聲中,似乎,吹來了金戈鐵馬。
趙昶道:“老戰,你想當將軍的吧。”
戰長歌不答,隻是睜眼看著天地。
趙昶:“說不得這輩子,你真有這機會。秦真,走了!”說罷一揚馬鞭,抽上了秦真的馬,馬兒受驚,發瘋般狂奔起來。
趙昶戲謔地看了龍煊一眼,吹起口哨。
龍煊輕笑,揚鞭追了上去。
“老戰,本王如何,可有狼子野心?”
戰長歌搖搖頭:“你不是狼。”
你是沉睡的,雄獅。
趙昶輕快地奔馬出去,頭也不回地喊:“告訴大哥,好好當他的皇帝。老子瞧不上,替他當牛做馬看家護院兒!哈哈哈哈——”
戰長歌望著他的背影,眼中,卻不知為何有些傷感。
“王爺等我。”
這一聲說得極輕,被風吹走了。
遠遠聽見擂鼓之聲,馬蹄如雷,草原上積雪揚起,如同星辰破碎飛散。
趙昶理理發髻,揚頭笑道:“咱去湊湊熱鬧麼。”
說罷不等同行之人,策馬揚鞭,奔著北狄的熱鬧中央就去了。
龍煊朝戰長歌尷尬一笑,心道你家這主子真是:“還是我家乖兒乖些。”
說罷回頭,秦真也不見了人影。
戰長歌:“……”
兩人趕到時,主子們已經進入了北狄人群裏。
“宸國人,草原可不是你們能待的地方。”
赫連戟話未落音,便被赫連鋒鏑打斷:“原來是大宸的賢王,恕本王失禮。”
趙昶胡亂搖搖手,想了想,還是歪頭歪腦地給赫連鋒鏑行了個禮。心知這北狄王,可並不是個等閑之輩。
赫連鋒鏑大笑:“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來此,可有何賜教?”
趙昶摸摸後腦勺,一甩手:“嗨,整日在城裏憋屈得很,出來玩玩。怎的,王上怕本王白吃白喝麼。”
赫連鋒鏑哈哈大笑,道:“王爺是性情中人,我北狄今日浴雪節,王爺隨意來玩就是。”
浴雪節,是北狄的大日子。
他們生在草原,靠著水草養牛羊,也算是靠天吃飯。雪。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因為它無情殘忍,最是能決定他們一年的生計。因此每年十二月隆冬,北狄都會舉行賽馬比武的大會,既是祭祀雪神,也有展示力量的的意思。
趙昶自然毫不客氣,搖搖手:“那便謝過王上,本王就隨處走走看看,沒過過這大節日,開開眼。”
赫連鋒鏑忽然瞟見秦真一眼,隻是一眼,卻心驚了一下。這人的樣貌,像極了……
秦真遠遠看見,眾多穿著獸皮大衣的北狄人中,有個穿中原道袍的男人,遂小聲問:“那是中原人麼?”
趙昶四處張望:“誰?噢,那陳琪是北狄國師,求求雨啦,招招太陽的啦。”
秦真:“……”
說話間,一個北狄少年走了過來,指著秦真不知說了什麼鳥語。
戰長歌道:“他要與你比試。”
秦真:“我?”
那少年點點頭,秦真看他腰刀上鑲嵌的寶石,似乎是個北狄貴族,不過指腹上很多老繭,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
秦真問:“我什麼也不會,你要比什麼?”
少年眼中略帶鄙夷,用宸國官話說了句:“你是賀蘭佛桑的兒子,丟臉!”
賀蘭佛桑四字一出,秦真便知道麻煩來了。
果不其然,不少人都看了過來,甚至是北狄王與大王子,也都走了過來。
“賀蘭佛桑那個叛徒?”赫連戟打量著秦真,搖搖頭:“中原人羸弱,賀蘭佛桑,也無後繼之人了。”
赫連鋒鏑不管他兒子,隻是透過秦真,像是想尋找些什麼,他沉聲道:“上一輩的事,原不該留到你們身上。少年人,這個北狄小夥子叫賀蘭祁連,若你承認,他也是與你同宗的。”
秦真搖搖頭:“讓各位見笑了,我叫秦真,賀蘭不是我的姓。”
賀蘭祁連聞言大怒,抽出腰刀:“北狄的叛徒,殺了我爺爺,你自然不是北狄人。我與你比射箭,快迎戰。”
說罷,將腰刀一摔,深深插入雪地。
秦真笑:“我今日才學會射箭,你要我如何迎戰?”
賀蘭祁連道:“騎馬摔跤,刀槍劍戟,我最差的便是射箭,與你比射箭。”
龍煊拍拍秦真:“少爺,剛交你的,你早已學會,去罷。”
秦真看看趙昶,苦著臉道:“要是給大宸丟臉了,回去你別記著。”
趙昶使勁一拍他,道:“我不看好你哦!”
赫連鋒鏑與趙昶作見證,場地被清空,一場至少在秦真看來,莫名其妙的比賽,便要開始。
兩人都不善於射箭,規則因此也改了一些,不用騎馬,隻要不射著活人,應該就沒有關係。以上均為老戰的翻譯,不知對錯,秦真笑了笑,心道北狄人真是豪爽。
“戰大人,你很有才能。”
不知為何,秦真忽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
這是一個圓形場地,地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場中央,有兩根木杆,杆上用牛皮粗繩綁著兩根大橫木,橫木能夠旋轉,而木頭上,則分別用細線穿著五十枚銅錢。
場邊有一條兩尺寬的跑道,射箭人隻能在跑道上放箭,然而跑道卻僅能容納一人。
更外邊一圈,則是北狄人騎馬。馬隻要跑完十圈,比賽便結束,銅錢落地多的一方獲勝。
銅鑼響起,馬鞭一揚。
秦真好不情願地搭箭拉弓,賀蘭祁連早就躍躍欲試,一支飛箭射出,落了兩枚銅錢。
賀蘭祁連:“?”
秦真撓撓頭發:“失誤,失誤。賀蘭兄請。”
趙昶摸摸鼻子,心道這臉可丟到草原上來了。
秦真也不是不認真,可畢竟功夫就那麼點,馬跑了三圈,隻胡亂射下了三枚銅錢。
而賀蘭祁連早就射了十枚。
龍煊笑著望向戰場,似乎一點也不急。
戰長歌麵無表情,看著秦真一舉一動,不射之射,師父教他的,其實他並不懂。然而方才,秦真拉弓射箭的模樣,與他師父,卻是相同的。
賀蘭祁連眼隨著銅錢轉動,不一會兒便拉著弓跑到秦真身邊,秦真見這人來勢洶洶,眼裏隻有銅錢,遂沒誌氣地隨著他退後。
賀蘭祁連射得豪爽,秦真退得難受,幹脆腳尖一點,想要繞開他,從空中飛過去。
秦真今日穿著條白色錦衣,寬袍大袖,腳上套了雙灰色皮靴。越過了賀蘭祁連時,那人射得投入,一個沒注意,便被秦真的袍子抽了眼睛,一箭射到秦真這邊,居然穿了兩顆銅錢。
趙昶尷尬地哈哈大笑,抓著後腦勺,心道這倆人可真是半斤八兩。賀蘭家的血統,真是有趣。
秦真抱歉地朝他一笑,賀蘭祁連罵了一句,便繼續射自己的。
馬已經跑了八圈,秦真倒是射下了十枚,可賀蘭祁連已經射得二三十枚了。
趙昶看得投入,抓耳撓腮,就差自己揮舞馬鞭去抽打秦真。
第九圈,報時的銅鑼響起,秦真斂眸沉思了片刻。
九圈半,秦真一躍而起,衣袍飛揚,在空中拉出一輪滿月,三支箭搭上弓弦。
“倏!倏!倏!”
趙昶幾乎吐血,龍煊樂得笑了起來,秦真摸摸鼻子。
赫連鋒鏑幾乎也忍不住要笑,可惜還得給宸朝留些麵子。
要問為什麼?
因為秦真,以一個天外飛仙般的英姿,將三支箭全射到了木杆上!
大宸的臉皮,碎了一地。
秦真不好意思的扔掉弓箭,馬未跑到終點,他便退了下來。
賀蘭祁連心中得意,射得更加歡快。
戰長歌一直是麵無表情地,盯著那賽場,不知在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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