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章節字數:10453  更新時間:08-01-09 13:06

背景顏色文字尺寸文字顏色鼠標雙擊滾屏 滾屏速度(1最快,10最慢)

    冷秋塵從鳳州回來時天已盡沉,一入房門便見炙影神色有異地佇立屋內,他便知不妥。果然,炙影見了他立時跪下身去,道:“屬下失職,未能保護好婉婷姑娘,請少主治罪。”

    冷秋塵聽了心一沉,冷冷開口:“你再說一遍!”

    炙影因他冰寒的聲音心中不由一抖,但還是將當時的情況說了,卻獨獨漏掉了自己將赤陽禦使放走那一段。為了讓婉婷離開冷秋塵身邊,她平生第一次用了這種不光明的方式,她更甚至不惜麵對冷秋塵的怒氣與責罰。有上次鞭笞龍絕的前車之鑒,她毫不懷疑冷秋塵會以同樣的方式懲罰她。

    然而冷秋塵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那寒寂的目光如冰刀利刃,仿佛要穿透到她心裏去。她有些心虛慌亂地低下頭,但他隱隱的殺氣卻漫天蓋地地襲過來,無孔不入,壓得她透不過氣。冷秋塵這種沉默著的不滿比他聲色俱厲爆發出來的憤怒更加讓人感到恐懼,但她必須承受,不能躲,也不敢躲。

    不知過了多久,冷汗已濕透重衣,炙影聽見一旁的幽劫猶豫而小心地喚了一聲:“少主?”

    周身驟輕,隻見一隻手向她扶來,幽劫又道:“快起來吧,少主已經出去了。”這一次是對她說。

    炙影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果見冷秋塵已不在。她躊躇著開口:“少主……不打算責罰我?”

    幽劫搖了搖頭,反倒有些擔憂地向冷秋塵離去的方向看了看,“少主何時責罰過我們?”

    “可是上次對龍絕……”

    “那是在正寒宮裏,他是主,當著眾人的麵賞懲自然要分明,才不得不下狠手,其實少主心裏比誰都不忍。”

    炙影麵色微微發白,心中竟是難過,自己欺騙了他所有的信任,但卻說不出真相,為了自小的執著,她不願,也開不了口。然而她始終忘記,搶來的總歸不屬於自己。

    自此,冷秋塵除了命幽劫傳來一句即刻返回鳳州外,再不曾與炙影說過一句話,也不曾再正眼看過她。他這種不責備也不原諒的懲罰方式比那沾了酒的冰蟾絲鞭抽得她的心更加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鳳州城郊的密林中冷秋塵清寂的身形在茂密樹冠下映出一道剛強的暗影,她可以看到他深如浩瀚瓊宇的雙眸始終落在鳳州城座落的方向,不曾移動分毫。她明白他在等待誰,怕錯過誰;她不明白的是為何歲月經年,日日相望,卻不敵紅塵萬裏,一朝偶遇。

    日升月落,草蟲唱晨。過去這一夜成了冷秋塵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夜,這一夜的等待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耐性。當他從炙影口中得知婉婷被赤陽禦使擄走時,他暴躁焦灼,怒不可遏,他因婉婷在身邊而被軟化下去的酷冷無情的性子一時間全部被激回,差一點當場就治了炙影的失職之罪。但他最終還是忍耐住了,因他知道婉婷斷不願看到任何人因她所傷,而且就算罰了炙影,婉婷被擄的事實依舊無法挽回。

    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情況。他知道赤陽禦使將婉婷擄走是為和仇先生談判時有個籌碼,因此他可以暫且不必擔心她的生命會有危險,怕就怕赤陽禦使已攜婉婷去鳳州與仇先生會麵,他若晚一步,她恐怕便要落入仇先生之手。

    思及此,他不敢再耽擱分毫,立刻下令再探鳳州,並飛晶傳令命一直隱蔽的龍絕及所有祭魘死士整隊待命。他剛剛從鳳州回來的路上並未感覺到任何赤陽禦使與婉婷的氣息,他隻有賭一賭婉婷能將赤陽禦使拖住一刻是一刻。

    晨曦熹微,婉婷將赤陽禦使留在不知何處的小樓往事中一夜,不曾出現。冷秋塵慶幸她尚未落入仇先生之手,卻也擔心赤陽禦使計劃有變,不會現身。他對炙影和幽劫微微使了個眼色,便提身飛入鳳州城中。殘垣斷壁,肅蕭淒荒,這半月前還繁華似錦,歌舞升平的大城如今卻如被掩埋了千年的亙古文明,索然寂涼。

    浮行在土風飛揚的長街瓦礫上,冷秋塵警覺地審視著四周,昨日他來時懸吊的屍首幾百具尚密密麻麻地掛在城牆之上,早已風幹剩骨。屍橫遍野的場麵他不是沒見過,隻是仇先生用這一手來逼婉婷現身未免過於狠決了些,又或者他殺意早起,為婉婷而殺不過是為讓她在塵世無立足之地的借口而已。

    思索間冷秋塵忽地停住,自昨日起一靠近城中他便趕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時而沉如銅鼎,時而輕似鵝毛,遊蕩不定,讓人抓不著來處。他知道有人埋伏著,也隱隱猜到埋伏的是誰,隻是婉婷不現身,那人恐怕也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就在剛剛一刻,這時輕時重的氣息陡變,似被另一道突如其來的力量一下子打亂,那力量在周遭盤旋了一刻,竟將之前所有氣息生生壓下去後,自己也跟著消匿無影。此刻,除卻橫掃的晨風與撲麵的蕭條,冷秋塵什麼危險的信號也探覺不到,到似原本埋伏著的人都已撤離。然而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警醒,這城中埋伏的恐怕不止一人,剛剛那道力量的主人怕已是功力深不可測至似有若無的境界。

    冷秋塵看了看身後的炙影幽劫,沉聲道:“此次不比尋常,小心些。”說著他對幽劫點了點頭,隻見幽劫右手五指微張,掌中一塊紫晶竟化作信鴿,向城外飛去。

    城中靜極,嗚嗚的風聲這時聽來更像惡靈的低鳴。三人再往城中心去,越是前行,越是步步殺機,連風聲到這裏都消寂下去,不敢再來爭鳴。行至城中心神廟上空之時,先前那尤有似無的力量驟盛,且漸強漸濃,力量的主人仿佛再懶得躲藏,索性將一切鋪張地展開在鳳州城所在的一方天地間。

    冷秋塵頓住身形,迎著那力量的來源卓然而立,氣流蕩起他衣袂廣袖獵獵飛展,朝日絢爛的光線在他淵深的眼中掠過一道精銳鋒芒,隨即便被吸入不見喜怒的底處。他峻峭的身姿釋放著冷冽懾人的風華,世間萬物見過立時退開幾尺,不敢造次,不敢逼視。

    映著朝日升起,有一人緩緩行來。他步履閑散,儀態悠然,萬縷陽光到似為他鋪就一條金光大道。他玄色的長袍在一片金澄中顯得異常分明,外放的內息在他周身生成一層七彩祥雲,流光瀲灩,華織千裏,融化在他身後的一輪紅日裏,卻又突顯於青碧的澄天之外,將他的身影襯得似真似幻,超塵於世。

    霞彩擎天,廢寂在地,天壤一線,生死兩重。初陽新生的朝氣與鳳州死城陰慘的荒涼被撤地的日光交融成一片妖豔的華麗,詭魅的絢爛。朝夕起落,盛荒生死,原來都在一個人的喜怒交替之間。

    那人唇角勾著一抹詭異的笑,在冷秋塵身前兩丈外停住。朝陽明媚,耀得炙影幽劫眼前一片茫白,看不清景象,唯獨冷秋塵犀利的雙眸刺透層層阻礙,直望入來人眼裏。

    那人眼中精光一閃,凜冽的目光與冷秋塵的撞於半空。對峙間,隻見二人長袍擴袖倏然飛蕩起劇烈的幅度,已有真氣糾纏衝突。不見刀光劍影,劍拔弩張,無聲無息間卻已是生死相搏,難解難分。

    隻見來人起先尚瀟灑從容,不屑一顧,此刻唇邊笑容卻已漸漸斂去。冷秋塵亦是劍眉深蹙,握緊的雙拳上青筋微突,與來人僵持不下。炙影和幽劫隻覺四周空氣越發稀薄,卻見冷秋塵與那人對峙的中心有雲白的氣旋越滾越大。二人不敢大意,暗蘊魔氣,警戒待發,隨時準備助冷秋塵一臂之力。

    冷秋塵與來人渾厚的真氣相觸相抵,緊繃如弦,片刻,炙影幽劫已覺周身壓力入泰山壓頂,要凝神運勁才得以勉力相抗。就在空氣幾欲抽空,緊滯欲裂之時,忽聽遠方一道破空之聲伴著一團赤色光影急掠而來,一把柔潤但清亮的嗓音喚道:“都停手!”

    冷秋塵和那人皆是一驚,但見那團光影頃刻已至二人戰圈之內,當先一人舒妍秀雅,麵上卻透著焦急之色,卻被她身後一人寸步不離地緊鉗住手臂,正是婉婷和赤陽禦使。冷秋塵與那人對望一眼,已讀懂對方意思。二人都怕傷了婉婷,極有默契地同時撤力,隻聽“嘭”的一聲爆響,空中那團雲白氣旋受不住強大靈力的撕扯,霎時碎成細雨千萬點,鋪灑地麵。半空霞彩流光驟然褪去,渾厚的真氣回湧,如濤似浪,將冷秋塵與那人都推得向後重重地退了一步。

    婉婷心中擔憂,恐冷秋塵受傷,急喚一聲:“塵?”便欲上前。不想半步尚未邁出,已被赤陽禦使一用力拉回身邊。

    冷秋塵眼色深沉地往赤陽禦使臉上一掃,寒潭盡處了無聲息地打了個漩渦,將赤陽禦使所有動作盡數卷入怒濤沛然的心底。赤陽禦使被他泛著冷光的雙眸一晃,目光不由自主偏開,再看過去時,冷秋塵的目光已落在婉婷臉上,依舊寂邃淵深,卻隱隱有了一絲溫度。

    他注視了婉婷片刻,帶著一望無底的柔和,讓她稍稍安心。他目光隨即一轉,冷暖一瞬交替,又落回先前與他交手那人眼底。二人對望,透析的眼神撞出閃爍的火花,似要刺穿對方的身體。良久,冷秋塵才緩緩開口:“仇先生。”

    那人唇角上挑,微微一笑,“少主,仇某恭候多時。”

    仇先生鮮少將誰放在眼中,此刻對冷秋塵倒是禮數周到。他隨即望向赤陽禦使,問:“這位是……”

    赤陽禦使以研索的目光注視了仇先生片刻,才答:“赤陽禦使君楚。”

    從赤陽禦使架著婉婷的姿態仇先生已看出他與冷秋塵並非一路,他亦上上下下打量了赤陽禦使幾分,卻道:“前些日子才抓了個魔界右使,怎麼,今天左使也來送死?”

    仇先生的不屑讓赤陽禦使臉色一暗,頓時火起,他緊握了握拳,但還是忍下了,“本座本無意與仇先生衝突,隻想與先生談筆交易。”

    “哦?”仇先生的目光在婉婷臉上轉了轉,又饒有興味地落回赤陽禦使麵上,“你以為有她在手就有資格與仇某合作?”

    赤陽禦使聽了微驚,蹙擰的眉又刻深幾分,但依舊不動聲色,“如果我說是呢?”

    仇先生輕輕一笑,“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守得住人。”聲一動,人先動,仇先生開口的一刻已展開瞬息萬裏的身法向婉婷搶去,虛影變幻,卻直擊目標。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一直在一旁注意他行動的冷秋塵似是早已看透他的想法,魔影如魅,搶先一步已隔在他與婉婷中間。

    仇先生見一搶未果,隻得一提身又掠開數尺。赤陽禦使對他的突襲似也早有提防,並不顯驚訝,但高手相對,一招已見分曉,仇先生這突如其來的一動,已讓赤陽禦使對他的身手有了深刻的認知。赤陽禦使一隻手掌扼上婉婷咽喉,看著幾丈外閑散依舊的仇先生,冷冷道:“既然與先生沒有商量的餘地,我留著她也沒用了,不如就此送她一程。”說著,他手指微一用力,便往婉婷頸處掐下。婉婷吃痛,呼吸頓窒,臉龐因缺氧而白了顏色,想開口呼救,卻又發不出聲音。

    冷秋塵和仇先生沒想到他會真的動手,皆是一驚,異口同聲地喝道:“住手!”冷秋塵更因看到婉婷痛苦纖弱的神色和微紅的頸項而怒意上湧,霎時變了臉色。他雙拳緊握,青筋奇突,指上骨節因過於深刻的力道而咯咯作響,若不是知道赤陽禦使是婉婷的父親,他定會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幾乎用盡全部自治力壓下一掌劈死赤陽禦使的衝動,聲色俱厲地喝叱道:“你不能殺她!”

    赤陽禦使手上一頓,望向冷秋塵,“殺與不殺全在仇先生一念間,少主與其在此命令我,倒不如去求仇先生答應我的條件。”

    他話音才落,已是風生雲動,飛沙走石,碧藍如洗的天色被灌上一層鉛灰似鐵,朝日紅豔的身影如墜萬裏之外,怏怏地隻剩一點慘黃的影子。

    與身下鳳州城相較,這短短幾丈外的半空原本是朝曦昂然的另一重天,此刻兩重變一重,鳳州的死終被冷秋塵添上最後的一筆,通天徹地。他隱忍的怒氣外溢,控製不住地顛倒乾坤,萬物皆引退進一片昏黃暗淡裏,獨獨他周身微燃的紫氣流轉,成為一片蕭條中唯一的顏色。

    仇先生心下微驚,冷秋塵改天換日的力量遠遠超出了他的估量。或許他此刻的功力尚在自己之下,可一旦他潛力覺醒,就算自己再汲取多少五界高手的靈力恐怕也難以與之抗衡。

    赤陽禦使亦臉色微變,然而有婉婷在手,他總是多了份主動。他又將她往懷中拉近了些,晶藍的雙眸閃了閃,自信而固執地與冷秋塵對望。他知道就算冷秋塵有毀天滅地的能耐,為了婉婷的安危他也要收斂,也要忍耐。

    果然,冷秋塵硬是將升騰的慍怒壓下幾分,終是沒有動手,神色陰霾地道:“本座不會去求仇先生,但誰殺她都可以,唯獨你不行。若殺了她,即便本座不動手,你自己也必會後悔千秋萬世,痛不欲生。”

    赤陽禦使心中大動,“誰殺她都可以,唯獨你不行。”這話聽著甚是熟悉,昨晚婉婷好像也有過類似的言語。他本不是多疑之人,然而聽著冷秋塵意欲不明的言辭,經過一夜沉澱下的疑竇又通通翻湧上來。

    “少主此言何意?為何獨獨我殺不得她?”他不禁問。

    “想知道答案就放開她,讓她自己跟你解釋。”

    赤陽禦使冷哼一聲,道:“少主若想勸我放手,還是另尋個借口比較妥當。”

    冷秋塵此刻對赤陽禦使的冥頑不靈已是憤恨至極,隻見他周身紫氣一個回旋,全部聚到右拳之上,緊繃的身子欲動未動,心中似是在為動手與否極度掙紮。赤陽禦使也不甘示弱,魔氣凝聚彙結於勒著婉婷頸項的手掌上,隨時準備冷秋塵一動,他便動手。就連在一旁微笑旁觀的仇先生看似鎮定,實則也是箭在弦上,蓄勢待發。冷秋塵若真逼赤陽禦使動了手,他一統五界的計劃便會功虧一簣。

    三人相較,風雲不敢爭,一時間萬籟俱寂,天地無聲,隻有無形靈氣在對峙的中心撞出一個深淺不定的漩渦,仿佛要將渺渺塵埃都吸噬殆盡。炙影幽劫身在戰圈之外,急欲相助,卻上前不得,這三人雄渾勃厚的真氣繃成一道滯緊卻脆弱的屏障,一觸即碎,一觸即發。

    就在不動手即將無法收場之際,忽有一道微弱柔淡卻執意堅韌的靈力一寸一寸鑽入三人罩起的屏障,冷秋塵心底一顫,驀地清醒。他眼底一暖,便向婉婷望去,隻見她略掙了掙身子,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什麼,卻無奈於發不出聲音地搖了搖頭,她清澈的眼中有波光閃動,楚楚地帶著一抹央求之色,額上一朵冰花印時隱時現地耀出幽藍柔光,映得她越發淒哀瑟瑟。

    隻這一眼,冷秋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央求他放過她的父親,即使他再權欲蒙心,冥頑不化,他仍舊是她血脈的根源,是她不惜跨越一個空間尋找的父親,是她解開母親去向之謎的一條重要線索。

    冷秋塵被她這乞求哀婉之色燙著心,漸盛的魔氣竟緩緩淡了下去。他暗暗歎了口氣,終是開口說道:“她是你的女兒,你不能殺她。”

    冷秋塵低沉的嗓音如暮鼓晨鍾,一個字一個字敲進赤陽禦使耳裏,他胸中大震,仿佛被人突如其來一刀捅入胸口最柔軟的地方,痛楚難當,痛到他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聽力。他愣愣地看了冷秋塵半晌,才能開口:“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他的震驚雖在意料之內,但見他如此,冷秋塵連一絲殺他的心情也不再有,“要證實本座的話,你何不放開她,讓她自己對你說。”

    赤陽禦使驚疑非常,他向來自恃沉穩鎮定,沒什麼事能輕易左右他的情緒,但對戰千場,終有一敗,十七年前那個女子讓他愛怨怒恨得難以控製,十七年後的今天,她依然不會放過她。

    看著身旁這張容顏,容不得他不信冷秋塵的話,那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是烙在他心上的一道傷,密密麻麻,刀刀清晰,刀刀深刻,即便隔了十七年的時間長河卻鮮紅依舊,滾燙依舊。

    他抑製不住顫抖地移開鉗著婉婷的手掌,婉婷因長時間的窒息而身子發軟,滑落下來,但赤陽禦使卻容不得她有喘息的機會,他握著她的雙肩有些粗魯地將她撐起,死死地望住她,啞聲道:“他說的話可當真?”

    婉婷貪婪地深吸了幾口微涼的空氣,蒼白的臉色稍緩,再抬眼時已是淚盈於睫,赤陽禦使被她澀楚的眼神望得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婉婷閉了閉眼,似是要壓下心中起伏的情緒,才開口:“我是你和琪離的女兒。”

    她的一句話,讓赤陽禦使極其痛苦地微微躬起身子。這個名字,他曾經日夜念在嘴邊,掛在心上,這時聽來卻恍若隔世,又比任何時候更加分明地躍出記憶。他隻覺得一顆心鼓脹得快要撕扯開來,要用一隻手狠狠壓著攥著才能阻止它跳出胸腔,裂成碎片。

    他的目光落在婉婷臉上,卻又不是在看她,他漫散的眼神穿透這熟悉的絕色容顏墜入時間的裂縫,深邃遙遠。往事如煙,鋪展成十七載漫漫時光路,帶他回望那些良辰美景,那些纏綿繾眷。他一度天真地以為紅塵穢染,俗世紛爭皆可以拋於九霄,他的一生便是她為他搭建的一座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然而她悄無聲息地離了他,留他一心孤獨地守望,那些痛徹心扉將桃花源也撚成一座墳墓,一抔塵土。

    驀地,仿佛想起什麼似的他目光一凝,又聚回婉婷臉上,一隻手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向身前拉得更近,道:“何以為證?”

    婉婷鳳眸一黯,似是在責備他到現在仍在懷疑。破天荒地平生第一次赤陽禦使心中對這懷疑有了一絲歉疚,但他刻意忽略掉這陌生的情緒,再次道:“何以為證?”

    婉婷被問得無奈,淚珠再難以控製,紛紛落下。她伸手入襟口取出那枚銀質鏤空花紋的指環,聲音哽咽,“這是娘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赤陽禦使顫抖著將指環接過,這精致小巧的一枚與他頸上那一個如出一轍,那細膩雕琢的清晰紋路是他與她當年指月共誓的印證,那上麵甚至還泛著月光織練般的色澤。

    正想著,那指環像是感應到他的存在,一亮一亮地瑩起橙色的光來,他如被燙著般手一抖,情緒差點穩不住。就在這時,隻聽婉婷接著道:“請不要怪娘,她不是有意要離開,而是被抓走的,走時來不及通知你。”

    赤陽禦使聽罷猛地揚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婉婷,眼神中閃爍著不確定。她忽然的這一句將他這些年來執著的恨意怨怒全盤推翻,可以說這恨意是這麼多年支持他屹立不倒的唯一理由,他之所以被挖空了一顆心還能夠活到現在全是為了找到那個背叛離開他的女子,然後報複,狠狠地報複。而此時此刻,“背叛”變成了“不得已”,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仇恨頃刻崩倒坍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他手一合,將指環緊緊攥在掌心,握著婉婷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又緊了緊,道:“她人呢?”

    婉婷被捏得皺眉,卻不掙紮,回答:“不知去向。”

    赤陽禦使麵色一沉,“你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婉婷堅定地點點頭。

    “她被誰抓走,抓去哪裏,為何這十七年杳無音信,她被抓時有誰看見了,憑據何在,別以為拿著她的信物我就會相信你!”他咄咄相迫,步步緊逼。

    婉婷被他這一連串的問題激得怒起,他的固執多疑,他的無理強硬將她心中所有的期盼與同情打得灰飛煙滅,然而她卻不知他一切的聲色俱厲,拒絕相信皆是為掩蓋他的害怕與慌亂,他拒絕承認也不敢承認這十七年來恨錯了人,怨錯了人,沒有了恨,沒有了怨,留在這世間的隻剩一副空蕩無用的軀殼。

    婉婷雙睫一揚,瞪視著赤陽禦使,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憤怒委屈,不甘的淚水撲簌而下,爬了滿頰,她顫抖嘶啞的聲音繚繞在鳳州城荒蕪的上空,“憑據憑據,你除了要憑據還會要什麼!難道到現在你仍不肯相信我的話?你究竟有沒有愛過娘?有沒有啊?娘為了你承受無數族人的冷眼,忍辱負重生下我,為了你被關層層封鎖的修閻塔,最後不知去向,生死未卜,難道這些還不夠麼?你問她被抓時有誰看見了,好,我告訴你。西莫,翅靈族的少主西莫你還記得嗎,娘被抓時他在場,他救不了娘於是就隱身跟了去,也被關了十七年,這樣的憑據夠不夠?你想知道是誰抓了娘,我也告訴你,”婉婷倏地身子一轉,淩厲的目光突然落到仇先生身上,流雲水袖因她忽而揚起的手臂劃出一道眩目的波浪,她纖長的手指果斷而決絕地定在仇先生飄浮的方向,“就是他,是他把娘抓走,是他把娘關在修閻塔裏,是他讓你怨恨了整整十七年,是他讓婉婷生來便成為了人人唾棄不知血脈根源的野孩子!”

    從小到大婉婷從未抱怨過所受的冷眼與委屈,也從不訴說無父無母的孤單落寞,更加不會顧影自憐,自怨自艾,但這不表示她心中不受傷,不難過。她千裏迢迢好不容易尋得自己的父親,終於得以與他相認,然而迎接她的卻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不信任,不確定,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悲哀地狂笑還是該傷心地痛哭,隻知道那些累積的,壓下的,難以言述的不甘與氣憤這時再也控製不住,一股腦地爆發出來。她聲嘶力竭的指責與紛紛墜落的淚水融成一幅揪扯人心的畫麵,讓赤陽禦使大震,冷秋塵大慟,仇先生大驚。

    赤陽禦使箭一樣的目光投向仇先生,早已拋卻先前與他談判時的隱忍,他精光四射的眼中燃起焚城怒火,與他冰色雙瞳寒炙交織成一片天羅地網,幾欲將人吞噬。

    向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仇先生這時臉色也不由微微泛白,他眼中的惶恐一閃即逝,望著婉婷道:“你在說什麼,仇某何時抓過你娘?”

    婉婷眸底一涼,對他高聲道:“幻境使大人,到現在你仍不肯以真麵目示人麼?”

    “你到底在說什麼?”仇先生仍在閃躲。

    婉婷見他如此,從袖中掏出一條錦帕打開,錦帕中抱著的正是梨花宮代宮主從弟子屍首上尋出來的東西。她將托著錦帕的手向仇先生的方向一伸,“你若不是幻境使大人,這落離花瓣從哪裏來?這望塵異境僅有之物從哪裏來?這難道不是你刻意留在梨花宮人屍首上逼我來尋你的線索?這是娘最愛的花,我從小到大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織羽湖邊採回來,你知我必會認得,你知我看到後必會跑來確認你的身份,所以你特意將他留下,難道我說錯了麼?我隻道你曾也對娘傾慕,卻沒想到你會拿她喜愛的東西去做吸人靈氣的引子,取人性命的工具!”

    婉婷每說一句,仇先生臉上便多一分震驚,待婉婷聲音退去好久,他仍處在那個表情,一時無法收回。忽然,出人意料地,他竟然笑了,那笑凝在唇角,與他震驚的表情和冷卻的眼神相去甚遠,卻又格外突出,顯得極其詭異。這笑,使他原就深刻的臉龐變得越發陰森。婉婷被他這樣看著,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隻見他深深將頭低下,古怪的麵色一時被遮在他玄色衣袍的陰影裏,看不清晰。須臾,待他再將頭抬起時,麵對眾人的已是另一番相貌,深沉威嚴,俯視紅塵,他銳利的目光一掃,將萬物盡收眼底,正是幻境使。

    在場除卻婉婷和冷秋塵外,眾人皆驚。冷秋塵眼底一寒,開口:“果真是你。”

    幻境使一揚眉,道:“怎麼,你知道是本座?”

    “你的靈力太過特別,交手一次便會永遠記住。”

    幻境使知道他是在說烏依鎮交手之事,了然地點點頭。他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婉婷,道:“本座是想引你出來,這才滅了鳳州和夷川,落離花的事隻是個意外,是本座疏忽。你既已知本座身份,便也該知道今天一個也跑不了。”

    婉婷用力眨眨眼,將淚水逼回眼眶,她對他如此不可救藥地想掌控天下難以理解,“為什麼?你已經是望塵異境之首,掌管五界生息繁衍,為何還定要奪這權,握這天下,難道現在你擁有的這些還不夠嗎?”

    幻境使冷哼一聲,道:“你懂什麼?在背後給五界澆水施肥的事本座已經做夠了,本座要的是這天下的生死,是本座一句話就能定的生死。我要讓天下所有生靈都以我為尊,我要讓他們仰視我,崇拜我,我要讓他們知道這天下是我給的,我能給,便也能夠收回。而你,便是我得到這一切的最後一步棋。”

    “你瘋了,簡直瘋了。你這樣做難道就不顧天下人的死活?”

    “顧,當然顧。聽令者,本座會讓他們活得比任何時候都享受。反抗者,就一定要死。”

    “可是……可是鳳州和夷川,還有那麼多死在你手下的百姓,他們都沒有反抗你,你為何要殺他們?”

    幻境使濃眉一凜,“因為你反抗,本座殺不得你,他們就得替你恕罪。”

    婉婷聽罷,幾欲崩潰,本已抑製住的淚水如長堤決口,再次湧出眼眶,她驀地轉頭看向赤陽禦使,激動地道:“這就是你想要合作的人,這就是你要奪得天下的方式,你滿意嗎?滿意嗎?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她這話已不清楚在說給誰聽,幻境使的一番言語讓她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她不住搖著頭,仿佛要將聽到看見的全部甩開去。

    “啊——”忽聽她驚叫一聲,雙手緊緊抱住頭,修眉深簇,雙目緊閉地蹲下身去,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楚。若不是赤陽禦使及時托住她身子,她定會跌入身下的鳳州城。

    冷秋塵早在婉婷落淚指責赤陽禦使那一刻已經按耐不住想將她奪回身邊,深深護於懷中。她極少提及往事,他不知她心底的傷痛竟然如此鮮血淋漓,尤其是她說自己的那句“人人唾棄不知血脈根源的野孩子”更讓他胸口鈍痛得無以複加,讓他隻想用自己畢生的一切來為她止血,為她將傷口治愈,為她擋掉所有的紛爭擾攘,讓她知道在今後數不盡的歲月流逝中她不再是野孩子,而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寶。

    而這時見她痛楚難當的神色,他愈加心急如焚,隻見他身形一動便欲從赤陽禦使手中奪人,不想婉婷似是感應到他的意圖,一抬手將他阻住,“別過來……”

    她隻說了半句,便因突然加劇的疼痛收了聲,“唔……痛!”她雙手死死壓住頭,想把這難過的感覺擋回去,卻仍覺得有萬般利刺仿佛要從腦中鑽出來。

    “婉兒!”冷秋塵在幾步外急喚她的名字,婉婷卻隻聽到有空洞的聲音忽忽悠悠傳過來,但聽不清聲音的含義。腦中有無數迷離的影像交錯縱橫著掠過,她卻抓不住具體的內容。她隻覺額間的冰花印一會兒極寒一會兒極炙地折磨著她,她想將它拿掉,卻什麼也抓不到。

    朦朧中,她腦海深處似是有一道明亮的光點在向她招喚,她放開腳步努力向那光點奔跑,那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目,遠處仿佛還有雜亂的嘶喊,隨著她一步步前進也越來越清晰。突地,她腳下一絆,猛地向前倒去,跌入一片令人暈眩的慘白。

    眼前一花,茫白褪下,她努力睜大雙眸想看清四周,卻不料落入一片血壤燒殺的恐慌。她發現自己正處在鳳州城狂亂的中心,入耳全是淒厲的嘶喊與求饒,驚叫與啼哭,入眼皆是飛血連天,殘屍斷體。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們拚命地奔跑逃竄,但在淩駕於神之上的異境使者們麵前,他們無處可逃。

    她不知道十二境使中有幾人已加入幻境使奪天下的大計,她隻看到他們玄色的頎長身影如鬼魅般在鳳州城內飛旋,所到之處,便有人淒厲的叫聲劃破碧藍明澈的長空。他們看不見她,但他們一個個在她麵前倒下,死不瞑目的身影卻烙進她的眼底,那麼深,那麼痛。起初,她隻感到恐懼,但當死亡在眼前變成無法回避無法拯救的現實時,她心中隻剩悲哀,無助無望,無可挽回的悲哀。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天空,陽光如此明媚,不遠處便是幻境使高於一切的身影。他一向嚴肅的臉上麵無表情,對眼前一切無動於衷,仿佛在看一場與他無關的表演。他周身包裹著金色的流霞,與燦爛的日光交相輝映,那樣神聖,那樣高華,卻不知在這神祗般的表象下掩藏的是一刻冷血無情的心。

    如鑽透潔的淚珠從婉婷清澈的眼中落下,落入鳳州城冰涼的塵土瓦礫中,一切如幻般消失,婉婷又回到現實。額上的冰花印不再閃爍,但她卻知道它帶她去回顧了那場血腥殘忍的屠殺,是那些已死之人的靈魂在呼喚,呼喚它帶她回去經曆那份難以消散的冤屈。

    她緩緩站起身,冷秋塵見她剛剛迷亂的眼神又回複澄澈,隻是那其中多了一份他看不懂的絕然。隻見她如水的目光向他望來,那樣柔潤,那樣溫和,帶著些情有獨鍾,帶著些戀戀不舍,還帶著些告別。她出塵秀麗的麵容上綻出一朵微笑,那樣幸福,那樣滿足,卻令冷秋塵心中“突”地一跳,一股不祥之感瞬間蔓延,待他再凝神向她望去時,她的目光已移開,轉向幻境使。她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開口說道:“幻境使大人,婉婷感激你當年讓娘生下我,還讓我在望塵異境長大,隻是這恩情婉婷無權以天下人的性命來回報,隻好以自己的性命來回報了。”她的聲音不再激烈,柔柔地傳出來,卻帶著令人窒息的決絕與無畏。

    她話音才落,眾人尚未明白她話中的意思,隻見她微蘊著靈氣的手在赤陽禦使胸前用力一推。赤陽禦使一個不注意被她推出數尺,原本拉著她的手也鬆開,不會運功飛行的婉婷瞬間失了支撐,疾速地向身下鳳州城尖銳的瓦礫叢中墜去。她桃紅色層層漸淡的衣裙迎風飛展,如一朵明豔的大麗花,墜入那一片起伏的灰敗,也將眾人的心拉入不見盡頭的深淵穀底。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標題:
內容:
評論可能包含泄露劇情的內容
* 長篇書評設有50字的最低字數要求。少於50字的評論將顯示在小說的爽吧中。
* 長評的評分才計入本書的總點評分。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