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章節字數:10497  更新時間:08-01-28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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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婷墜落的一霎那,便扯出三個人三翻情緒。幻境使深怕她的恣意妄為毀了他的計劃自不用說,赤陽禦使心上的恐慌確是一陣強似一陣。他已為失去最愛的女子痛苦憤恨了十七年,他經不起再失去女兒的鑽心折磨。如果說對她的怨恨是無法彌補的錯,眼見著婉婷消殞在自己眼前便是罪不可赦。而對於冷秋塵,婉婷這種不顧一切的行為抽去了他所有的呼吸與自治,他覺得胸口的滯痛與憤怒揪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第一次意識到愛極了一個人時也可以生出極恨,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恨過,恨她的傻,恨她的善,恨她對自己性命的置之不顧,恨她放他獨留世上的狠心決絕。

    天空大耀,流光飛舞,隻見三道身影瞬間疾速向下墜的婉婷衝去,帶著各自的恐懼與擔憂,竟都盡了全力。幻境使終究是淩駕於五界之上的生靈,繼承的是五界未成前便已精深博大的靈力,再加上他近來吸取五界高手的真氣,功力更不可同日而語,冷秋塵與赤陽禦使雖快,卻終是慢了一分,但隻是這極微的一分,卻幾乎確定了婉婷的歸屬。

    冷秋塵見此情形,心下不由一沉,他暗暗將魔氣又凝聚起幾分,卻仍是差了一步。眼見幻境使便要觸到婉婷的身子,他臉色已寒得讓人不敢逼視。千鈞一發,忽聽一個沉穩的聲音在他耳邊道:“護好她!”

    冷秋塵微微一怔,驀地轉頭,但見赤陽禦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便一個擰身直襲幻境使後頸。突如其來間,幻境使隻覺頸處一涼,一股渾厚的力量從身後撲來,毫無保留,似是帶著些拚死的意味,逼得他不得不躲。光影一提,他側身讓過,但隻這一頓,冷秋塵已越過他數尺。他旋身欲追,卻感眼前一晃,赤陽禦使已一環緊接一環向他攻來,將他的去路層層封鎖,招招淩厲,招招緊迫,仿佛今日不戰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

    幻境使知他功力不弱,不敢大意,隻得全神相迎,再也抽不出身去追婉婷。冷秋塵見機不可失,傾力疾掠,一個俯衝已至婉婷身側,他長臂一探一撈,已死死將她箍於懷中。

    婉婷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從墜下的那一刻起便闔起雙眼不欲再麵對誰。她不是不想麵對,而是不敢,她怕看見後自己便會後悔。而這時,出乎意料地她感到身子一輕,一股龍涎淡香撲麵而來,下落的勢道驟緩。她一驚,猛然睜開雙眼,正撞上那雙深沉如淵的紫眸。此刻,這雙眸子緊緊鎖住她,帶著她前所未見的嚴厲與憤恨,和著深處那一閃即逝,仿若從未出現的恐懼。

    冷秋塵擁著她的身子下落,手上力道不減,甚至還加重了幾分,壓得婉婷腰間生疼。隻聽他咬牙切齒地喝道:“該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婉婷被他的淩厲震得說不出話,隻是惶惑而歉疚地看著他。冷秋塵被她這道歉似的而又帶著些害怕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軟,險些就要原諒了她剛剛激烈的所作所為,但一想起她就那樣拿自己的性命當作兒戲,就那樣撇下他自己獨去,就像當年他的母親在他麵前化作飛灰煙消雲散,他心中就撕扯般地疼,胸口就有恨意不斷上湧。他劍眉一擰,惡狠狠地道:“別這樣看著我,這一次我決不原諒。”

    婉婷被他喝得不敢出聲,埋首在他胸前,卻感到疲倦浪濤般滾滾而來。生死愛恨,權欲天下,一將成名萬骨枯,多少人的鮮血流盡就為鋪就一條通往巔峰的大道,那殷紅的顏色浸了她的雙眼,讓她這一刻一滴淚水也再流不出來。

    冷秋塵本已狠下心這一次無論她如何道歉也決不原諒,卻忽覺懷中人兒依著他的身子發軟,安靜得讓人不安。他心下一驚,急急落入鳳州城中,將婉婷身子撐起,卻見她一張小臉蒼白得如落花凋零,一雙大眼更是空洞得退去了所有神采。他連喚了她好幾聲她才將目光聚在他臉上,卻又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婉兒,你說句話。”他握著她的雙肩微微搖晃著她道,心被她這種神色抽得一陣發緊。

    婉婷似是聽見了他的呼喚,又仿佛沒聽見,茫然地望了他片刻,又闔上雙眸,良久才道:“為什麼……好累……”

    冷秋塵聞言,恨意早已消弭。看著她無助的模樣,他根本狠不下心再去恨。這個世上若還有一人能明白她,也隻有他了。她抱著一顆期待的心來到塵世,死,又豈是她願意的?

    他雙臂一帶,將她圈入懷中,她柔弱的身子似乎又瘦了些,不盈一握。這個時候,赤陽禦使與幻境使尚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半空纏鬥,但他卻隻想帶她走,走到無人識得他們的地方,不再管這個塵世的生死。

    忽地,砰然一聲巨響傳來,婉婷受驚似的微微一顫,撐著冷秋塵的胸口抬起頭來。二人向聲音的來處望去,正好看見被擊落在鳳州城神廟頂端的赤陽禦使將神廟屋頂撞得整個塌陷下去。碎瓦揚塵,蒙了半天的灰,赤陽禦使落下神廟許久未曾再現身,婉婷卻可以清楚地看見幻境使箭一般的身影已向她與冷秋塵俯衝過來。冷秋塵一轉身將她護於身後,冷冽的氣息燃起,全身警戒,已準備迎戰幻境使。半空中炙影與幽劫亦緊追幻境使而來,欲在冷秋塵出手之時助他一臂之力。

    婉婷越過冷秋塵雙肩向空中的幻境使望去。他肅然的麵孔依舊是她熟悉的鋼硬線條,讓她陌生的是他臉上外溢的殺氣與殘暴。這些年在望塵異境,她所見所聞的幻境使雖嚴厲,但同時也是剛正的。而眼前,他周身環繞的凶戾與殺念仿佛與生俱來,襯著他嘴邊一抹狂妄的笑,使他整個人看起來猙獰無比。她心中萬般疑惑,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兩個都是,隻是悠遠漫長的寂寞與空虛將一個人變得殘酷至此。

    他俯衝的勢道漸急,眼見就要與冷秋塵交上手,毫厘相距間忽有一個光團斜刺裏猛衝過來,眾人皆沒防備,眼前繚亂,再凝神看時,幻境使竟被那光團撞出去丈餘,又鬥在一處。

    婉婷心中一慌,看得清楚,那光團正是赤陽禦使。他不知何時已衝出神廟廢墟,麵上有甚為明顯的擦傷與血跡,醬色錦衣上罩了淡淡的一層塵,胸前衣襟顏色微暗,竟似也染了血。他飛展的身形帶著些不顧一切的頑強,隻是與幻境使的遊刃有餘相比,他的動作已顯得有些吃力,隻是他臉上的剛毅與果決自始至終不曾更改,他的每一招每一式裏都揮展著十七年來從未停止的怒恨,他的不屈不撓不肯妥協是對一個人的珍重與保護,讓人覺得仿佛對付幻境使是他辛苦等待了這麼多年所要麵對的最終任務。十七年前他未能護住該護之人,十七年後他絕不能重蹈覆轍。

    婉婷見他被迫得節節後退,已是心急如焚,她緊緊攥著冷秋塵的衣袖,道:“塵,去幫他。”

    冷秋塵身體一滯,握了握拳,卻沒動。

    婉婷乞求似地看著他,又開口道:“求你,去幫他。”

    冷秋塵眼中劃過一絲猶豫,仍舊未動,婉婷卻已明白他的意思,“我保證絕不再做傻事。”她看看赤陽禦使的方向,見他又被幻境使逼退數步,眼神在轉回時,已有難以掩飾的急切。

    冷秋塵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依然放心不下。半晌過後,才沉沉開口:“記著你剛才的保證,你若死,我奉陪。”言畢,不待婉婷回答,他一提氣飛身而起,掠入赤陽禦使與幻境使的戰圈。

    婉婷怔怔地望著冷秋塵飛離的方向,好久說不出話。冷秋塵何等身份,何等孤高,將這生死與共的誓言說得也如一道聖令,不容違背,不容反駁,卻也生生打入她的靈魂,將她與他牽烙起永生永世。她又何嚐不怕他離去,她又何嚐不知與幻境使作對的最終結果或許是早已潛伏在意料之中的同歸於盡,隻是,他若死,她又豈會獨生;她若死,她卻希望他忘記她,好好地活著。或許早早地這樣的結果已成為她的信念,所以她才會如此將生命放棄得義無反顧,隻是她自始至終料錯了一點,她一早已成為他的生命,她若煙消雲散,他亦會跟著灰飛煙滅。

    冷秋塵的突然出現給了赤陽禦使一線喘息之機,卻也讓他極為不悅,他頗不領情地道:“你來幹什麼,帶她走!”

    冷秋塵也不看他,冷冷開口:“她讓本座來幫你。”言下之意便是若不是她讓本座來,本座才懶得理你。

    “用不著你幫,快帶她離開!”

    幻境使見二人爭執,不由一皺眉,“不用爭了,今天一個也走不了。”

    他話音才落,眾人頓覺周身空氣驟緊,迫壓滯悶,再看幻境使身後城外樹林裏,躍然騰起幾個玄色身影,長袍勁舞,與幻境使如出一轍,隻是身上外溢的靈力殺氣較幻境使相比略遜一籌,但依舊威懾無量,幾人相輔承,已盡有毀天滅地之威。

    眾人皆驚,特別是婉婷,這清一色玄袍便是望塵異境一眾使者的標誌,無人能將這暗黑的顏色穿得如此飄逸又威光四射。她定下神來迅速數過,十二境使竟來了九個。算上幻境使在內,這十人手下便囊括了望塵異境大多境眾,整個望塵異境恐是已遁入滅世之道。婉婷感到難過的同時不覺又想冷笑,望塵異境本是淨世之地,而今淨世者滅世,好不諷刺。

    再細細看去,十二境使中獨獨不見祀境使與洛境使,婉婷略感寬慰。從猜出仇先生便是幻境使以來,她便開始擔心青荷姐的安危。現在她隻有寄希望於祀境使善念尚存,不曾與幻境使為伍,對青荷姐會盡力回護與照顧。隻是,違背幻境使的人怕是都難逃一死吧,她想。青荷姐的養育之恩她尚未回報,卻已將她拖入死境,婉婷不由苦笑,她欠下的債已太多,這一生一命怕是也難以還清。

    天幕大暗,眾境使比目齊至,婉婷昂首翹望,心下竟不覺有些絕望。十境使靈力齊發,足以顛覆乾坤,任冷秋塵等人再如何冷靜卓絕,也難逃宿命。難道今天大家真要命畢於此?

    冷秋塵與赤陽禦使此時已退掠開去,與幻境使等人遙遙對峙。冷秋塵冷峻的身形依舊從容瀟灑,強敵在前,卻無一絲一毫的狼狽,仿佛勝券在握,仿佛千難萬險也能迎刃而解。

    婉婷靜靜仰望著他,帶著對他冷靜卓然的一絲崇拜與欣賞,得知避無可避的這一刻,她反倒心靜如水。有他生死相伴,她便無悔無懼。今日他若戰死眼前,她亦奉陪到底。

    “塵。”她悄悄呼喚一聲,好似在為自己烙入一個信念。相隔甚遠的冷秋塵卻似乎聽到她的呼喚,將目光投過來,深沉中帶著淡淡的柔和,鎖在她眼底。嚴厲斂去,他微微一笑,孤寒如他甚少微笑,然一旦笑起便似消融了寸寸冰川,直暖入心。婉婷亦回他一笑,甚為寧然,千言萬語無需開口,皆在這一笑中滲析了悟。

    冷秋塵似是放下心來才轉回頭去,他笑意由在,卻在麵對一眾境使時抽離眼底,幻境使被他與婉婷的沉著惹得不悅,沉下臉來,下令道:“除婉婷外,一個不留。”

    眾境使接令,真氣乍起,熒光九道在空中轉了個彎便向冷秋塵等人包抄過來。冷秋塵不進不退,不躲不讓,依舊立於原地,冷冷看住幻境使。幻境使隱隱覺出不妥,卻又不甚明晰,正狐疑間,忽有響羽刺空之聲嗖嗖傳來,數十道羽箭直掠長空,紛紛向急襲而至的眾境使射去。眾境使本不欲躲,隻將真氣護於周身,欲強行擋掉這羽箭,前行的勢道不曾緩減分毫,誰知羽箭近身,忽地一亮,化箭為劍,寒光佼佼,數十柄飛劍冷鋒穿透眾境使周身靈氣屏障,眼見便要直刺入體。眾境使一驚,隻得舍了進攻抽身去擋。一輪尚未擋開,又有一輪疾射而至,毫不停歇,仿佛無止境般。飛劍攻勢漸短漸急,一時間空中銀光四竄,如流星飛墜。

    劍鋒明寒熠熠,幾乎將眾境使暗黑的身形淹沒其中,婉婷卻看得清楚,如雨劍勢中有十數人分兩個方陣急飛而來。為首一人一身青碧武士甲如龍鱗加身,重若千金的幽靈翠晶長槍在手如握無物,赤色的槍穗映著他暗赤色的長發迎風抖動,在一片銀熠中極為醒目。他平日裏一貫溫和的臉龐此刻顯出少有的肅穆,他從容鎮定地用力將長槍向頭上一舉,又一輪羽箭從他身後激射出來,直沒入劍雨紛紛中。婉婷心下一喜,此人正是多日不見的祭魘死士統領龍絕。再看他身後一眾祭魘死士,十數人皆銀袍輕甲,銀弓飽滿,隻待龍絕一聲令下,便發動下一輪攻擊。

    祭魘死士的出現並未在仇先生的計算之中,眾境使一時被打得措手不及,對冷秋塵等人的包圍也亂了開去。待眾人緩過神來,將攻勢擋下,祭魘死士已棄弓襲至身前幾尺處,冷秋塵手下斷無弱兵,祭魘死士勁力之洶湧,迎頭罩下,讓人不敢小覷,眾境使原就低估了對手,這時再不敢大意。

    霎那間,鳳州城上空風雲大作,玄銀相搏,旁人隻道滿眼炫彩紛騰,繽花亂影,倒似炸開了燦爛的煙花,耀眼非常,卻不知這一片絢爛璀璨中已簽下了生死。

    幻境使見圍剿冷秋塵等人不成,已動了怒,他森冷的麵容一暗,開口:“你讓你的人來送死。”言畢,他右手一抬,竟有金色光柱從他寬大的袖中射出來,直奔兩名祭魘死士而去。那兩人本在專心對付其餘境使,忽覺金光耀眼,不由自主動用真力去擋,卻不想自己的真力撞上那金光竟似石沉大海,瞬間便被吸盡了蹤影。那金光反卷著吸去的真力直刺而來,二人躲已不及,隻得硬硬撞上,金光卻如利刃穿體而過,二人連掙紮都還來不及,已化作金灰飛散無跡。

    眾境使這時已從被奇襲的突然中回複過來,見幻境使已下殺手,便不再怠慢,隻見空中幻彩猛然大亮,“嘭嘭”幾聲,又有幾名祭魘死士被撞飛下鳳州城,撩亂的色調中有突兀的點點猩紅,讓人的心不由跟著一緊,不知是誰的熱血灑出來,染成天地間一片豔麗的顏色。

    婉婷甫見那金光已驚,幻境使的玄爍金光她在烏依鎮時領略過,那通天徹底的力量足可以將人攆得粉身碎骨。這時眼見形勢扭轉,祭魘死士一瞬間便落於下風,她心下惶急的同時不由一歎,終究還是難以抗衡,望塵異境的位置及渾厚能量在這個世間根深蒂固的時間比任何一界都要悠遠,任五界中人的靈力再如何凝聚,終是抵不過歲月的積累。

    此時,炙影幽劫與赤陽禦使已飛身去助祭魘死士。冷秋塵修長的身影卻始終都在那片七彩流轉的炫目廝殺中堅決地佇立著,被隔絕出來,比任何時候都安靜,四周的兵戎相向一時都成為背景,退到遙遠的一方。婉婷看不清他望著幻境使的眼中是怎樣的神色,但在一片高低糾纏的靈力魔氣中她卻能清楚地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那寒中夾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有些許悲哀,有些許痛苦,有些許掙紮,但更多的是憤怒。這一次與他以往怒氣的勃發盛大不同,而是一絲一縷,淡若清煙,卻彌漫得到處都是,浸入毛孔發間,眉梢眼底,讓人避無可避。

    他濃紫的長發在四周穿梭的靈氣中颯颯抖動,揚起飄逸流暢的線條,又如青山水墨,隱隱透著一股蒼勁,蕩得婉婷的一顆心也跟著起伏。對麵,幻境使在他無情無念的注視下已有些變了臉色,他此時的真氣與初交手時不同,雖不夠洶湧騰博,卻更加讓人惶恐。

    他一動,他亦動,紫金光團於瞬間已糾纏在一處。颶風乍起,螺旋地卷起飛沙走石,在前一刻還炫彩紛卷的天幕上掛起一層迷蒙鐵灰。婉婷被吹得有些站立不穩,不由向後退了幾步,她借著身旁一塊大石穩住身子,以手遮額,抬頭望去,那些疾速飛旋的身影,濃濃淡淡的光華,均被遮上一層霧色,再看不清晰,唯獨那銳利的殺氣透過茫茫砂石,透過有盡視線,直掠入心底,讓人不由自主跟著戰栗。

    婉婷有些僵直地站在那兒,說不清心理是個什麼滋味,隻知道不遠之外又有人在為她搏命,她卻隻能一徑看著,無能為力。從什麼時候起,又或者從一出生起她便是所有人的負擔,擾亂了望塵異境,亦擾亂了這個塵世,怪隻怪她發覺得太晚,此時已進退兩難。也許十七年前娘本不該生下她,異族相戀的結果便是為這個世間製造一場無止盡的殺戮。

    如此認知讓婉婷一時再難接受自己,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十七年來所受的冷眼排擠皆是受之無愧。如果說那些委屈是提前為自己所掀起的風浪贖罪,這還遠遠贖不回那些被幻境使以她為由踐踏的生命。事已至如此地步,恐怕唯一能停止一切的辦法便是與幻境使同歸於盡。

    正沉浸在自己思緒間的婉婷絲毫沒注意半空有一道紅影正迅速向她墜來,倒是遠遠一聲高喝喚醒了她。

    “炙影!”

    婉婷猛然抬頭,正好看見炙影大紅的身子像是失去了依托般越墜越急,後麵幽劫驚急的麵孔也緊隨而來,他遙遙伸出的手臂似是努力想將炙影抓住,卻不想被不知哪裏竄出來的玄衣境使攔在半路。

    婉婷亦是一驚,平日裏真氣收放自如的炙影飛山越水,從未有過差錯,更斷不會有如此危險的動作,婉婷心中跟著一慌,難不成連炙影也……她不敢再往下細想,隻匆匆急奔幾步到炙影身下,沒有功力的她隻得以自己的身子硬生生去接。炙影從十數丈的空中墜下,力道甚急,落入她臂彎時,她隻覺仿佛一塊巨石撞在胸口,將她一下衝飛出數米才摔在地上。她抱著炙影的身子在堅硬的瓦礫上滾了幾滾,才被一張歪倒的石台擋住。

    待她從衝撞的暈眩中回醒過來,也顧不得身上的擦傷與疼痛,急忙起身小心地讓炙影倚靠在那立起的石台旁。婉婷見她一手按著自己左肩,有絲絲鮮血從指縫中溢出來,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臉色卻蒼白得可怕,甚至連一向紅豔的雙唇也失了血色,一對黛眉更早已蹙絞成一團,額上滲著一層細細的汗珠,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見她隻是手臂受創,婉婷暗暗鬆一口氣。若連炙影也出了萬一,她不知要如何麵對自己。

    她輕喚了炙影兩聲,炙影卻隻輕聲呻吟著並未回答,不知是因受傷神誌不清醒而沒聽見,還是痛苦到難以回答。婉婷見此也顧不得她願不願,上前輕輕移開她按著傷口的手,雖早有心理準備,卻不想在見到那傷口的一刹那心仍是一沉。

    那傷口並不深,透過劃破的衣衫,卻可以清晰地看見一道十字血印刻在炙影白皙的肩頭,然而讓婉婷焦心的是傷口邊緣那一圈寶藍的顏色,和著流出的血泛著一層濯濯鱗光,那是十二境使中化境使獨有的鮫鱗砂,摻雜在靈力中釋放出來,奇毒無比,沾在傷口上便順著血液流入身體,痛噬入骨,若不在中毒後一刻內將毒逼出,三日必死。

    婉婷看了看炙影的傷勢,又望了望天空,眾人交戰正酣,對付眾境使尚且不暇,根本抽不出身理會誰受傷與否,便是對炙影一往情深的幽劫,也被絆住疲於應對,空有心急卻無可奈何。眼見炙影眉頭漸緊,呼吸漸重,又想到她是因自己而受傷,婉婷再顧不得其它,她咬一咬牙,撕開炙影肩頭衣襟,便向傷口吮去。

    毒傷劇痛中,控製不住下墜勢道的炙影隻道自己這次不死也重傷,卻不想撞在一個溫軟的懷抱裏,意識已不清醒的她分辨不清那人是誰,隻知道翻滾在瓦礫中時那人始終盡力將她護在懷中。此刻,她隻覺有什麼東西覆上肩頭,觸感微涼而柔軟,立時便讓那噬心的疼痛緩減下幾分,異樣的感覺傳來,似是有什麼順著肩頭的傷口被吸了出去,那吸力不輕不重,一下一下的,帶來麻癢的感覺,卻將那入骨的痛楚也抽了個幹淨。

    痛苦一緩,炙影也慢慢清醒過來,隱隱聽到身旁細細簌簌似有人在動作著。她長翹的雙睫扇了扇,睜開眼,卻嚇了一跳,眼前一人額上頸上有明顯的擦傷,蒼白脆弱得讓她有些不敢認。

    婉婷見她神誌回複過來,心中一喜,對她淡淡一笑,手上卻未停,繼續用錦帕替她包紮傷處,隻是她手上控製不住地一個勁兒顫抖,最後一個結子打了幾次都沒打上。

    見她唇角仍掛著血跡,身旁地上還有一灘濃稠反射著逼仄的寒光,炙影眉頭一皺。婉婷似是瞧出她在看什麼,輕聲道:“化境使的鮫鱗砂厲害,若不盡快逼出你必死無疑,我沒什麼功力,更別提運功替你逼毒,隻能用這土法子了,好在你中毒尚淺,不然我也……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她盡量讓自己說得平靜,但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發顫,倒似廢了好大力氣。炙影聽了驚住,心裏一陣發澀,見她雙手仍在與那錦帕糾纏著,不由一把將她手腕握住,道:“別綁了,你……”

    婉婷無力地笑了笑,但那笑剛起,便無聲地沒在唇角,“我已經盡量將吸出的毒血吐出來了,可還是……”

    她話沒說完,人便向前倒去,炙影一撐身子抱住了她,隻覺她身子冰涼,在自己懷中不住地抖。

    婉婷雙眉緊扣,死咬著下唇想將那顫抖壓下去,可是她整個人像入了冰窖,透著心的往外泛寒。炙影盯著她半天說不出話,好久才道:“你把毒都過到自己身上,你怎麼……怎麼這麼……這麼……”一向銳利直白的她這時卻不知要如何表述,但一股巨大的悔疚卻整個將她籠罩住。

    沒來由地,冷秋塵忽感胸中一滯,心頭不由自主一陣發慌,身形也跟著一緩,幻境使一計光刀劈來,耀眼的明亮照得他回神,他敏捷地一擰身才堪堪躲過。

    幾乎是一瞬間,他便意識到事有不妥之處,而那不妥之處正來自婉婷,攪得他甚為不安,更加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先前激烈赴死的舉動來,饒是已有了她的保證,他依舊放心不下。

    精明如幻境使,一早看出他的焦慮,攻勢越逼越急,那繁盛無盡取之不竭的靈力一波一波複湧前來,將整個天幕都映成無邊金色。冷秋塵見此,反而越發冷靜,一招一招與他拆過,不肯留絲毫破綻,幻境使驚異的同時也不覺生出幾許佩服。實話說來,他一生未將誰看在眼裏,今日卻有兩人讓他另眼相待,一個婉婷,一個冷秋塵。他低估了她的銳韌與他的處變不驚,此刻他再不敢也不能大意。

    冷秋塵脫不出身,心急如焚,不安之感也愈闊愈大,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敢急躁,與幻境使相搏,他已是盡了全力,卻也隻僵僵與他相抗衡,確是無論如何難以取勝。再看手下祭魘死士雖仍勉力支撐,卻已死傷近半,而眾境使卻絲毫不見疲色,反而越戰越勇,大有不趕盡殺絕不罷休之意。冷秋塵心下漸冷,深知若不盡快想辦法脫身,今日眾人皆要命喪於此。

    正思忖間,忽見紅光一道衝天而起,直迫戰勢中心。不遠處幽劫見此光心中大喜,冷秋塵眼神銳利,亦一眼便看出是炙影,隻是她如此勢如破竹的勁道他倒是第一次見,不由略感吃驚,更令他意外的是炙影竟懷抱一人直奔他的方向而來,急慌迫切。

    冷秋塵眉一擰,已看清她懷中之人正是婉婷,她毫無動靜地斜倚在炙影肩頭,麵色青白,無聲無息,發紫的薄唇已被她自己咬出了血,炙影嘹亮的聲音遙遙傳來:“少主,救她,這裏交給屬下!”

    冷秋塵被她喊得心頭一慌,手上動作也一時不穩,幻境使見機一掌劈出,流光襲來,正打在冷秋塵肩頭。他生生受了這一掌,雖有功力在身,仍是被打得倒退數步,炙影見狀,不由急急趕上,大喊一聲:“少主!”

    冷秋塵一運勁將身子穩住,對已趕至身側的炙影喝道:“你來幹什麼,帶她走!”

    “少主,你快救她,這裏讓我……”

    炙影向來對婉婷冷淡,對事更加漠然,此時她鮮有的慌亂失措,甚至要以自己換他去救婉婷的舉動讓冷秋塵心生狐疑,但生死關頭,他根本沒時間詢問,他眉一立,麵一寒,厲聲喝道:“快帶她離開!”

    炙影被他的聲色俱厲嚇得一怔,再回神時卻反倒冷靜下來,她將婉婷顫抖的身子往懷中攏了攏,便欲撤開,卻聽幻境使嘹亮的聲音傳來,“你弱點這樣明顯,如何贏本座?”隨著聲音的接近,他人已至近前,他雙掌一翻,不攻冷秋塵,反直直向婉婷抓了過去。

    炙影一驚,要退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她身子一轉,將婉婷護於胸前,竟將自己背後空門留給了幻境使。她微一咬牙,已準備受了這一擊,誰讓自己欠她的,此刻就算以命相還她亦心甘情願。

    然而期待的疼痛沒等來,卻見冷秋塵用勁一提,飛掠的身子瞬間升起幾丈,一個回旋又俯衝下來,速度之迅疾,動作之敏捷,難以估量。隻見他絳紫的身形虛晃一招,衝至眼前時已化作無數,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上上下下布了滿天,卻都往一個方向去。

    幻境使但覺眼前一花,頃刻多出百人,前前後後齊向他圍來,忽記起上次炙影幽劫從他手中搶人的時候也是用的這招,他不由皺眉,怒意頓起,喝道:“這招已用過一次,豈能還容你得逞?”隻見他雙臂急掃,廣袖翻飛,靈力金光四散激射,已將剛剛衝來的幻影之身震飛了出去。然而一波剛去,一波又來,哪個都帶著七分冷酷,三分威嚴,哪個看著都像真的冷秋塵,哪個看著又都不像。

    幻境使深吸一口氣,穩下心神,手上抵擋不停的同時,定睛四望。少頃,忽見他長身飛掠,急往一個身影飛去,袖間金光跟著直刺而下,那身影抵擋了幾式便招架不住,被那金光貫體而過,“啪”的一聲,碎作紫晶千萬點,撒了一地。

    幻境使麵色一暗,已極為不虞,他以同樣的方式幾次試圖突圍,卻幾次撞上的都是冷秋塵的幻影之身。不錯,招式是同樣的招式,但他忘記冷秋塵身上藏著的終究是魔界至高至純的力量,再簡單的招式由他使出來時便有雲泥之別。

    炙影身處冷秋塵幻影百身之中正不知該進該退,閃神間忽覺懷中一鬆,婉婷的身子已被人奪了過去,她大驚,旋身欲搶,卻感手腕被人猛地拉住,再定睛一看,拉她之人正是冷秋塵,婉婷也安好地在他懷裏靠著,隻聽他沉沉道了一聲“快走!”她整個人便被他拉向鳳州城外。

    冷秋塵一接過婉婷的身子心頭便一冷,雖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但也知她正忍受極大的痛楚。這些日子以來,對她觸動極大的事情接二連三,他直感到她嬌小的身子一日輕似一日,這時她更顫抖得如風中的一片落葉,連帶著他的心一陣緊似一陣。

    她似是能感應出他的氣息,輕輕往他懷中縮了縮,冷秋塵攬著她的手驀地一緊。她盈長的睫毛抖了抖,緩緩睜開眼來,仿佛要證明什麼似的她吃力地仰起頭看了冷秋塵堅毅的側臉許久,才放心地將頭又垂下。冷秋塵心底猛地劃過一抹不安,不由喚了一聲:“婉兒?”

    她揪著他前襟的小手動了動,虛弱地道:“別……別丟下祭魘死士,他們打不過的……會死……大家都該……都該好好活著……”

    聽完她的話炙影不覺心中發酸,冷秋塵亦感喉頭一澀,不由重重地仿佛身心用盡地在她額頭烙下深深一吻,才開口:“這個時候你怎麼還隻顧著別人。”他閉了閉眼,壓下翻卷而來的心痛,接著道:“放心,我已下令讓他們不要戀戰,盡早脫身。”

    婉婷輕輕點一點頭,又轉向炙影,道:“炙影,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炙影一聽便明白她說的是她若離開,便由自己照顧冷秋塵的事,那個約定昨天才立下,今天仿佛便一語成讖,現在想來好似遺言。此時此刻,她倒寧願她們從未立過那個約定,她倒寧可有這麼個搶了她心愛之人的人永遠讓她如此恨著。她隻一徑看著婉婷,淚衝了眼眶,卻不答。

    婉婷因痛楚蹙了蹙眉,卻仍執意問:“炙影?”

    炙影見她如此,隻得強點下頭來。

    “記得就……一定要做到。”

    冷秋塵聽著越加不安,不禁插口:“什麼約定?”

    婉婷回頭對他微微一笑,“問這麼多,女人家的約定你也來管。”她說得極是輕描淡寫,還夾雜著一絲微微的嬌嗔與責備,卻將炙影一直以來對她的不善與昨晚的作為護下。炙影再難抑製,別過頭去,淚水衝出眼眶。

    “塵?”片刻,婉婷忽又喚道。

    “嗯?”

    “我若死了,你別傷心。”

    “別胡說,你不會死!”雖然嘴上說得堅定,但在心中冷秋塵第一次感到如此難以確定。

    “萬物生靈都有一死,我也一樣。隻是我若死了,你別陪著……”

    “快別說了!”

    “你若陪著來,我定會把你趕回去……”

    “住口,聽見沒有!”冷秋塵想讓她停下,但她仿佛像沒聽見一樣固執地說下去,她每說一句,冷秋塵就覺得自己的心被活生生撕扯下一片。

    “魔界需要你這樣的主,你不光要為我而活,也要為你的臣民而活……”

    “婉兒……”他的聲音已哽,再無力阻止。

    “隻是我有個心願還沒完成,我還沒找到……找到我娘,你替我向爹打聽打聽,看他有沒有我娘的下落。你若找到我娘的下落,就在墳前燒給我,這樣我也好心安……你說這樣好不好……好不好……”

    冷秋塵始終沒答,因為他覺得若答了就等於承認她會死,而婉婷的聲音卻一徑弱下去,弱下去,直至再也聽不見。

    夏末初秋,風尚暖,吹入身體時也僅餘冰冷,冷入心,冷入骨;遠離鳳州城,死蕭不在,世間依舊一片好風景,倒映在眼中的卻隻剩荒蕪;打殺聲已遠,她也歸於寂靜,天地間仿佛不再有聲音。原來千般媚色,萬物玲瓏,隻因有了她;沒有她,任錦繡天地,川山風華,再也難入眼,難入心。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冷峻從容的魔界少主;這一刻,他心痛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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