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章節字數:9087  更新時間:08-02-10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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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深夜重,玉露華濃,淩霄殿內珠簾低垂,映著搖曳的燭光,在四壁投下深深淺淺的倒影。淡影依稀中有一人負手而立,寬闊的背脊帶著幾分滄桑,幾分霸道,幾分堅持,他濃黑的發披在墨色的袍上,整個人仿佛要融到這夜色中去。

    月灑清輝,星點幾灼,仿佛是爽朗的一個夜晚。少頃,卻有重雲低低浮過,遮去淡雅月色,抹下星跡無痕,卻將整個內宮攏入一片陰霾。窗外飛簷璃瓦一層一層壓過來,讓人心裏如墜了大石,連呼吸也沉重。窗前之人炯炯的雙眸一眯,竟似嗅到些不尋常的氣息。

    身後一串脆響,如珠落玉盤,有人撩了簾子從內殿走出來,腳步輕盈,似是怕驚了眼前人的冥思。良久,見他仍無停歇的意思,她才緩緩開口:“尊主,想什麼想得如此出神,也說與臣妾聽聽。”

    魔主將思緒收拾,才轉過身,見眼前女子隻鬆鬆披了件深碧撩紗的薄衣,雲鬢半散,笑意盈盈,不由眼中一柔,淺淺微笑,那刀鋒般的淩厲立時掩得隻存淡淡一抹。有時他自己心中也會奇怪,何以看了她這些年仍是看不厭,每每相見,便仿佛一個新的開始,仿佛描繪一段新的故事,千年如此,便是萬年,怕也不會更改。

    他上前幾步拉了她的手坐下,道:“跟你說了多少次,喚我名字即可,尊主尊主喚了這麼多年,你叫著不累,我聽著也累。”

    女子輕笑一聲,“你也說了喚了這麼多年,一開始便這麼喚著,慢慢也就習慣了,哪兒就這麼容易改。再說我聽著挺好,尊主,多有威嚴。”

    魔主似是拿她毫無辦法,他平日裏不論麵對臣子眾民,向來說一不二,獨獨在她麵前,一切爭論他從來沒有得勝的機會,不是他不能勝,隻是他不忍見她失望的表情。

    他索性轉移了話題,“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不是說了讓你先睡。”

    女子將薄衣輕攏,道:“你不是也沒睡,剛剛在想什麼?”

    魔主笑容微微一收,長歎一聲,她立時便拿捏到了他的心思,“可是在想塵兒?”

    魔主點了點頭,道:“這一次總覺得放心不下。”

    “因為那位婉婷姑娘?”

    “不,是仇先生。”

    女子略一沉吟,道:“也難怪,此人神秘莫測,一露麵便危及五界,不知是什麼來路。”

    “什麼來路無妨,他隻要不傷及塵兒及婉婷姑娘便可。”

    女子揚起眉認真地看著他,問:“你真想做這五界之主?”

    魔主專注地與她對望,黑曜般的雙瞳底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馴與桀驁,卻被女子清楚地捕捉到了,她心底輕歎一聲,說道:“你若想做便去做,隻是不要傷了天下蒼生。”

    他握著她的手微微緊了緊,心中盡是憐惜,“我明白,到時結果若與天下平定,蒼生安危相左,這五界之主不做也罷。”

    女子柔潤的薄唇微微一挑,淡笑浮麵,在沉重的夜色下如燃了一盞明燈,將裏裏外外映出一片明媚。魔主心底一漾,毫無防備地便溺在她這一笑裏,竟再不想抽身。

    正沉醉間,殿外忽地一陣雜亂,夾著數人的呼喊聲,他神經一繃,全身上下立時本能地處在一種戒備狀態,先前柔和的神情一掃而空,“騰”地站起來,銳利的目光射向窗外。女子亦是一驚,卻並未顯出任何不安,隻是心下奇怪,這內宮之眾高手如雲,善闖者向來有去無回,有時甚至連個聲息都沒有就被處理掉了,今日不知是誰,竟鬧到淩霄殿來。

    正想著,便見窗外一道黑影飛身如箭,一眨眼的功夫已到殿前,他身後黑壓壓地追著一隊人,披甲鏗鏘,卻被甩下老遠。女子心中一動,似是已對來人身份有了底,驚異化去,倒不由升起幾分好奇。

    意料之中地,隻聽“嘭”的一聲,淩霄殿的大門被那人毫不吝惜地撞開,來人峻峭的身形一陣旋風似的卷進來,卻掠過魔主,直直來到她麵前才停住,深幽的目光注視著她,道:“救她!”

    女子一怔,這才看清他懷中還抱著一人,清似甘泉,秀如詩畫,美得有些不真實,隻是此刻她蒼白纖弱,無聲無息地靠在他懷裏,安靜得沒有絲毫生氣。再看抱著她的男子,向來冷峻瀟灑,從容不羈的他,如淵雙眸中卻帶著她從未見過的慌亂恐懼,他抱著懷中人的雙手青筋凸浮,那樣緊,那樣死,仿佛抓著一道縹緲的靈魂,一鬆手便會消失不見。他立在她麵前,定定地望著她,對她貫有的一切敵意拋去,甚至還帶了些許乞求的意味。她微微有些吃驚,驚異於他懷中之人竟有如此力量,讓他忘記堅持,拋卻驕傲,不顧一切站到自己麵前,隻為救她。

    “魔主,少主他……”門外追趕的人已至,炙影身後跟著一隊禁衛跪在門前,卻誰也不敢進去。魔主眉頭大皺,看了看冷秋塵,然後對門口揮了揮手,命令道:“都先下去。”

    門外眾人紛紛退下,臨去前炙影仍舊不放心地往殿內望了望,卻也無法。殿門合上,隻剩三人麵麵相對,卻誰也未再開口,一時間殿內寂靜異常,氣氛不覺有些異樣,隻有冷秋塵略顯急促的喘息這一刻聽起來格外清晰。

    誰也不知僵持了多久,魔主有限的耐性已被消磨殆盡,他冷冽的眼神中已帶著明顯的不虞,“皇兒,你……”

    誰知他才開口,冷秋塵沙啞的聲音也同時響起來,仍是那一句,“救她!”

    魔主一聽,雙眉不由皺得更深,而女子卻挑挑眉梢,又盯了他片刻,一撩衣擺,纖長的手指已搭上婉婷垂下的手腕。

    妙手探脈,這一探便是許久,她平靜的臉色隨著婉婷每一脈的搏動也越發凝重,冷秋塵的心依著她麵色的變化更不由提到了喉嚨,他半生見慣生死,有時甚至一句話便定了他人去留,卻從未像現在這樣無措過。

    良久,女子才將手收回,冷秋塵卻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如何?”

    女子不答,卻對著珠簾後麵抬了抬下頜,“你先送她到裏麵躺下。”

    冷秋塵依言將婉婷送入內室榻上,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錦被,心疼地撫了撫她蒼白的臉才複又折回外殿,再次問道:“如何?”

    女子略整了整思緒,才回答:“脈象淩亂,時強時弱,有兩種劇毒在身體裏激突衝撞,相持不下。一種是屍毒,另一種本宮沒見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通常中這兩種毒的人——”她抬眸看了看冷秋塵,才說出最後兩個字,“必死。”

    “你說什麼?”冷秋塵一聽之下心驟冷,一把抓住她手臂難以置信地喝道。

    女子吃痛,卻沒吭聲,隻揚起雙眸將他看住。魔主卻已沉不住氣,一搶身隔在冷秋塵與女子之間,沉聲厲喝:“塵兒,你這是幹什麼?”

    冷秋塵放開手,急痛之下身子一晃,重重向後退了一步。魔主與女子皆是一驚,上前欲扶,卻被他一揮手擋了開去。

    女子見此再不忍調她胃口,魔主與自己情深千年,那種失去摯愛的痛徹心扉她又怎會不明白。她歎了口氣,悠悠說道:“少主何必心急,本宮說的隻是‘通常’,從脈象上看,婉婷姑娘似乎是異界之體,又身懷未知靈力保身,是生是死還是未知數。”

    她剛才一番話對冷秋塵來說無異於痛擊在胸,他怔怔地半天沒能回神,這時聽了她所言許久他才抬起頭來,黯淡的眼地掠過一抹幽光,不確信地道:“你是說……還有救?”

    “有沒有救要試過才知道。”

    “那就快去試!”懷著一線希望,冷秋塵一步跨上前來,誰知魔主眉一凝,將女子一拉護至身後,不悅道:“你就是如此對主妃講話的麼?”

    冷秋塵微微一愣,婉婷的狀況已亂了他的心,這一路回來他隻記得主妃醫術魔界無人能及,根本再顧不上自己與她之間的恩怨,這時魔主的話如一計醒針戳入他腦裏,讓他心思頓時清明,隻是心思越澄澈,對失去的恐懼越強烈,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知道他孤高可以放下,命可以不要,卻獨獨不能沒有她。沒有了她,就算他是魔,是主,力灌五界,他卻實際上什麼也不是。沒有了她,即便他有勢,有權,主宰天下,他原來也一無所有。

    得如此認知,他二話不說,略略向後退了一步,袍角一抖便單膝跪在主妃麵前,垂首道:“懇請主妃救婉兒性命。”

    他突如其來的這一跪反倒讓主妃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自從魔後因她的專寵而絕望自焚之後,冷秋塵心底對她從來隻有恨,他將一切罪因皆歸於她身上。他從不肯將她當作魔主的妻,即便她對他表示關懷,他也從未曾以子臣的身份尊敬過她,為此魔主與他已不知爭執過多少次,他卻依然故我,而此刻,他卑微地跪在她麵前懇求,為了他痛心摯愛的女子,他可以將怨恨,高傲,尊貴的身份遠遠拋下,什麼都不要,隻為將她留住,哪怕隻有一刻也好。

    主妃轉頭看向魔主,發現魔主也是一臉驚異,隻是這驚異隻逗留了片刻便化作了然,這份了然主妃讀得懂,若是他此刻身在冷秋塵的位置上,他亦會舍下男兒膝下的高貴,拋卻千金難買的尊嚴,隻為換來再一次與她相守的機會。

    主妃動容,上前半步輕輕一挽,道:“少主請起,這一禮嚴重了,醫者救人本份內之事,本宮自當盡力而為。”

    “多謝主妃。”冷秋塵複又躬身謝過方才順了她的手勢起來。

    “請少主先回去休息,”主妃又道,“待有了結果本宮自會派人去請少主。”

    “不必,”冷秋塵卻一口回絕,“本座就在殿外候著,請主妃務必施盡全力。”說罷,他又對魔主失了一禮,退出殿去。

    看著淩霄殿的門在冷秋塵身後緩緩合上,主妃不禁搖了搖頭,“你這兒子,怎麼比你還傻?”

    魔主亦是一歎,“想不到他出自我血,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冷秋塵的至情似是勾起他對與主妃共同走過的過往歲月中所有喜怒哀樂的無限懷念,他望了她良久,伸手替她將披在肩上的單衣攏了攏,才問道:“婉婷姑娘究竟如何?”

    主妃不語,回身緩緩步入內殿,在榻沿坐下,又握著婉婷脈處探了許久,才對身後跟進的魔主道:“不是不能救,隻是會很麻煩。”

    “怎麼講?”

    “她原就屍毒深中,現在她又另遇奇毒,前所未見,要說解,這毒我是斷不知如何解的,但是從她脈象看來,這毒與屍毒似乎相抵觸,在她身體之中誰也不肯相讓,我隻能試著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看能不能將毒逼出體外,隻是我不能保證會成功,而且若導毒不正,還有雙毒攻心的危險,到時恐怕……”

    魔主臉色凝重地點點頭,“若是不逼毒呢,她能撐多久?”

    “說不準,也許雙毒互化便不治自愈,也許熬不過三日,一切隻能聽天由命。”

    “她何時會醒?”

    “雙毒衝撞,她一時抵不住昏睡過去,休息一晚應該就會醒過來。”

    “治與不治還是等她醒過來自己決定吧。”

    主妃點點頭,起身從櫃中取了一粒彈丸放入婉婷嘴裏,“這‘十七子’可暫時互她心脈,一切待她醒來再作打算。”

    淩霄殿外。

    見冷秋塵衝入殿中半天不出,炙影焦急得不停踱步。她身旁一隊金甲禁衛筆挺地候著,被她來來回回晃得頭都暈了,卻沒人敢開口勸慰。誰不知冥幽八部中的炙影執情冷性,除卻自己在意的人,向來待誰也不會有三分熱度,這會兒卻不知是怎麼了,竟慌張無措得幾乎六神無主。而剛剛少主回來時的樣子,更是陰沉得可怖,他直闖淩霄殿他們不是不想攔,而是根本不敢攔,誰若是擋在前麵,怕不是要粉身碎骨。

    正惶然間,遠遠忽有兩道影子並肩急奔過來,炙影看了一喜,立刻迎上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人手臂,道:“你們可回來了,怎麼辦,婉婷姑娘快不行了,怎麼能救救她,快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炙影一慌有些語無倫次,一回來便聽說少主直闖淩霄殿的幽劫和龍絕一聽婉婷快不行了更是大吃一驚,見向來對婉婷成見頗身的炙影竟慌張成這個樣子,幽劫越發不解,他緊緊一握她的手,高聲道:“炙影,冷靜點!究竟怎麼回事?”

    被他一握,再如此一喝,炙影微微一愣,但隨即感到他手上暖熱的溫度傳來,竟將自己翻亂的心境壓下些許。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鎮定下來,才將婉婷替她吸毒療傷的事仔細說了,幽劫與龍絕聽罷不由震動,一顆心卻也因擔憂開始七上八下。他們擔憂的不僅僅是婉婷,還有少主。若婉婷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難以想象視她比命還重的少主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來。

    幽劫一步當先跨到淩霄殿前,望著殿門問:“少主進去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

    “他去求主妃娘娘救婉婷姑娘?”

    炙影點點頭。

    “可是少主不是向來對主妃娘娘懷著七分恨意,三分仇怨,怎麼會……”

    “少主為了婉婷姑娘恐怕連命都可以不要,”龍絕打斷幽劫的話,“這會兒哪兒還顧得上自己心裏的恨,恐怕救她才是最要緊的吧。況且整個魔界若還有一個人能救婉婷姑娘,也隻有主妃娘娘了。”

    幽劫不得不承認龍絕所言,若不是婉婷待炙影受毒,這時在裏麵求主妃的恐怕就是自己。若對一人真心至死,自己那點高傲與恨怨又何足掛齒。

    正談話間,淩霄殿門前忽然一亮,三人同時向那裏望去,正好看見冷秋塵掩了殿門步下階來,三人立刻迎上去,齊喚道:“少主?”

    冷秋塵沒應聲,隻負了雙走下來,刀削似的麵上寧靜無波,沒有一絲表情,讓人猜不透喜怒,沉紫的雙瞳在這夜色裏漾著孤寒的光,卻比天闕的星子還要明耀。雖然他向來從容冷靜,但這個時候他的這份安穩卻來得極為突兀,他那平靜之中隱約透著的一股仿佛對什麼事堅定了信念般的決然,讓三人看了心中更為忐忑不安。

    他在玉階前不遠處站住,反剪著雙手獨然而立。星月被覆在雲後,掙紮著透出些縷白光,半明半滅的宮燈灑在他頎長的身體上,於他身後投下一片細碎的暗影,卻托得他的身影前所未有地寂寞。

    三人護望一眼,均感不忍,尤其是炙影,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內疚。若不是她任憑赤陽禦使將婉婷擄走,今天或許就會是另一番局麵。即便是她錯待了婉婷,她卻仍然舍命相救。她為了一己私念,傷了不該傷的人,也觸痛了不該痛的心。

    思及此,她再難以欺瞞,走到冷秋塵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低頭道:“炙影護主不周,讓婉婷姑娘受此重傷,請少主責罰。”

    幽劫與龍絕隻道錯不在她,見炙影如此均感實無甚必要,冷秋塵亦皺眉,將落在不知何處的目光緩緩收回,看了看炙影,說道:“她雖舍命救你,但錯不在你,你且起來。”

    “不,炙影不起。是炙影故意放赤陽禦使劫走婉婷姑娘,婉婷姑娘卻不計前嫌救炙影性命,炙影百死不足以為報。”

    冷秋塵眉峰一抖,眼底抹過一道黑芒,氣極的同時還夾雜著一份吃驚,似是不敢相信跟隨自己多年的炙影居然會做出這種事來,“此話當真?”

    炙影頷首,小心翼翼地將婉婷被擄的情況如實道來,幽劫與龍絕亦驚訝不已,待她說完,冷秋塵一雙手已握得骨節咯咯作響。

    “少主,炙影她……”見少主幾欲發作,幽劫已是心急如焚,怕少主一怒之下出手傷了炙影,但他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雖是炙影一時執迷,先不說她觸了少主的大忌,作為少主的部下,她卻辜負了他全心的信任,他雖是主,卻待她如長兄,她便是萬死也不該如此。

    冷秋塵死死盯住炙影,仿佛第一次才認識她般,那濃重的眼神中除了憤怒還糾纏著難以置信與痛心疾首。欲詐貪妒,狠狡奸猾,旁人對他使用什麼樣的手段他都可以不屑一顧,卻獨獨接受不了至信之人的背叛。背叛兩個字於他沒有輕重,無論大小,莫糾因由,隻一次,便再難回頭。

    炙影低垂著頭不敢看冷秋塵的表情,但他那雙洞察一切的眼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般頓在她頭頂。那幾乎將她焚化成灰的溫度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漸漸轉冷,再冷,直至能將人凍結成冰。炙影的一顆心也隨著這溫度下落,再下落,卻再也落不到底處。

    她能看見冷秋塵垂在身側的雙拳緩緩鬆開,原本麵對她的一雙紫金蟠龍靴卻轉了開去。許久,他波瀾不驚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來:“既然她救你性命,便是不曾怪你,本座亦不會責罰你,隻是今後,你另覓他主吧。”

    他的平靜在旁人看來卻是一道霹靂,霹得幽劫與龍絕說不出話來,也霹散炙影僅存的一點希望。炙影驚恐地仰首向冷秋塵望去,他俊逸的側麵這一刻在她眼中竟顯出不曾有過的無情。她眼前一旋,身子有些不穩,但她隨即撐住心神,跪著向冷秋塵站立之處前行幾步,懇求道:“少主無論如何責罰炙影都可以,隻求少主不要趕炙影走。”

    “是啊,炙影隻是一時執迷,現在已知錯,還請少主收回成命。”幽劫與龍絕從震驚中回神,亦在一旁規勸。

    冷秋塵背對著三人,對一切充耳不聞,他漠然的身形在晶石砌成的光滑地麵上投下一道拒絕的影子,將炙影緊緊攏住,讓向來看慣了別人因冷秋塵的冰寒而絕望的炙影第一次了解了那種感受。他長久的沉默如一條毒蟲,一絲一絲吸幹她最後的期待。

    力勸不下,幽劫與龍絕也漸漸沒了聲音,那十數人的金甲禁衛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月殿影開,隻聞宮漏嘀嗒,將清蕭的一夜拖得似天長地久。寒輝凝曳,靜夜晚涼,卻涼不過炙影一顆悔恨的心。

    良久,冷秋塵低沉的聲音才再次傳來,在空曠的殿前輾轉出輕微的回浪,“婉兒被擄,本座並不怪你,便是你盡了全力,怕也不是赤陽禦使的對手,隻是你不該辜負本座對你的信,她對你的善。你的心意本座了解,隻是炙影,今天你聽好,”說著他轉回身來,炙影直覺地仰起頭,正撞上他浩瀚泓宇般的眸子,深刻地墜入她眼底,隻聽他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婉兒是生是死,我奉陪到底。”

    是“我”,不是“本座”。冷秋塵隻有在談及或麵對婉婷的時候才會略去自己尊貴的身份。

    炙影心口巨震,頹然地坐倒在地。她從未像這一刻般覺得這稱呼刺耳,刺心,也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如此愧疚過。此時此刻她明白,是她自己將自己生生推到了冷秋塵的心門之外,他的一切再也不會為她而敞開。

    隨著淩霄殿門“咯嗒”一響,魔主護著主妃緩步而來,殿前傾刻跪了一片,唯獨冷秋塵對這些禮數視而不見,大步迎上前去。他在距主妃一丈遠前停住,也不開口詢問,隻是那鎖著她的眼中一閃念間便掠過萬種情緒,期待,猶豫,堅定,不安,說不清哪一種更多一些,更重一些,可哪一種卻都足以將他的感情暴露得一覽無遺。

    主妃不覺感到新奇,雖然一直以來他與她都站在對立的位置,她總算也看著他長大。她親眼目睹他由一個俊美的少年長成一個沉穩冷峻,無情寡性,卻運籌帷幄的男子,在他的世界裏,生死風浪,層疊起伏,泰山崩於前他漠然處之,生命懸一線他不曾眨眼,便是心中天翻地覆,風起雲湧,在人前他也永遠冷靜淡然,何曾有過如此內心外露,失態無措的表現,而眼前他這短短一瞬間所泄露的一切比他這半生加起來的還要多。

    主妃揚揚柳葉舒眉,掠過冷秋塵肩頭望向後麵的炙影,她跪坐的身影被一層深厚的絕望與悲傷包裹,她雖不知發生什麼,卻也能感受到這自小戀著自己主人的倔強紅衣女子怕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她收回目光,一正麵色,開口將婉婷的情況細細說了,冷秋塵劍峭的眉在她柔和的聲音中漸漸糾纏成解不開的一團,直至她話說完許久,他依然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那眼神似是在搜尋什麼,明知沒有,他仍努力想在她的神色中搜到哪怕一線渺茫的希望。

    他明亮的眼神在期待無果後最終又深沉下去,他波瀾不驚地道了一句:“既是如此,婉兒臣便先行帶走。”說著他一提身掠上玉階,步入殿中,少頃便抱了婉婷出來。

    他大步掠過眾人,不再逗留片刻,那孤絕的背影在昏黃的月色下削成一道凜冽的刀鋒,直至完完全全沒在無明的夜裏。

    主妃不覺搖搖頭道:“他為何定要這樣硬撐著?”

    “他若不如此,便不是他了。”魔主答。

    “何必讓自己如此辛苦?唉!”主妃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轉身回了殿。

    魔主卻在殿外將與仇先生交手之事仔細問過,幽劫亦將這些日子在魔界以外發生的事約略地說了,聽到赤陽禦使是婉婷的父親時,魔主亦大吃一驚。待幽劫說完,他神色凝重地沉默半晌,才道:“仇先生應該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人界怕要最先受到波及,你立刻派人到界外打探,如有動向立刻回報。”

    “是。”幽劫領了命便要走,魔主卻像忽然想起什麼般又將他叫住。

    “等等。”

    幽劫駐足回身,“魔主還有可吩咐?”

    “赤陽禦使呢?”

    “回稟魔主,赤陽禦使與仇先生交手時受了重傷,屬下將他帶回時他已不支昏倒,好在所傷之處未及要害,屬下已傳了醫司為他診治。”

    魔主點點頭,“這幾日你多留意著他,待他傷愈,立刻讓他來見本尊。”

    “屬下遵命。”

    魔主揮揮手,幽劫便退了下去,殿前眾人也跟著散了。他獨自立在敞廣的宮院裏,看浮雲遮了垂藍的天際,也將他心上遮出一片陰影。

    這天下之爭,看來漸漸要不受控製了。

    湖夕殿內一燈如豆,冷秋塵揮退了所有人,將所有生殺紛擾都關在門外。今夜,他誰也不想見,什麼也不想聽,隻想看著她,將她每一分容顏都烙進記憶最深最安穩的一處,永不與他人分享。

    從見到她毫無聲息地靠在炙影懷中那一刻起,他便感到不安,那不安隨著時間靜靜的流逝在他身體中彌漫成一片濃重的霧,他在其中左衝右突,試圖找尋一條出路,那霧卻隻是一徑地越來越密,越來越沉。即便主妃告訴他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婉婷或許還有救時,那不安依舊在他心中執拗地盤旋不去。他就有那麼一種感覺,這一次怕真的是生死離別。

    此刻,她靜靜地安睡著,那樣平靜,那樣無辜,那種安詳與他的焦躁恐懼就如她烏黑如瀑散瀉榻上的發映著她觸目驚心蒼白的臉頰般立成鮮明的兩極。他執起她柔軟細膩的手附在臉上,那冰涼的溫度順著他的皮膚直沁入心底,一點一點吸走那因她而生的溫暖,一絲一絲拔掉他生命之中所有的柔情。

    “婉兒,你要撐下去,撐下去,知道嗎?”他不知她是不是還有意識,能不能聽得見,隻知道他若不說,她便有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聽。

    奇跡般地,婉婷仿佛捕捉到他的聲音,她眼皮動了動,嘴唇也跟著開合,似是在說著些什麼。冷秋塵心中一動,俯身將耳朵湊近她唇邊,她微弱的聲音傳過來,卻字字撞入他心口,“炙影,記得要照顧好少主,他其實很孤獨。”

    冷秋塵胸口一滯,翻慟如絞,一時之間也不知該疼她入骨還是該恨她入骨。她就這麼急著離他而去麼,連遺言都留好了?既然知道他孤獨,還如此義無反顧地將他拋下?

    “我今生沒福氣,隻能陪他走到這兒了,來生若有幸,再陪他繼續走下去。炙影,你福氣好,一定要陪他一輩子。”

    什麼前生來世,他都不相信,也都不想要,他要的隻是今生,也隻有今生,她難道就這麼吝嗇著不肯給麼?就算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傾國絕色站在麵前,他也不會看一眼,他專注的目光中隻能盛下她。沒有她,就沒有他,她難道還不懂麼?

    “娘,你在哪兒啊?把他留給別人,婉兒就不再有心了。沒心的人,要怎麼活?”

    冷秋塵眼中一熱,手上也跟著一緊。她怎麼這麼傻,她的心沒了,難道他的心還在?他的心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就已淪陷在她的身體裏,再也收不回來。

    隻是,這沒了心的人又何止他們兩個,湖夕殿緊閉的大門外斜映著一道執著的影子。自冷秋塵抱了婉婷回來炙影便跪在那裏,任幽劫與龍絕如何勸導她隻是倔強地不肯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一股子韌勁,隻知道若是少主不肯再留她也就罷了,但那一分原諒卻定是要請來的。這麼多年的追隨,她受不了自己在他心中最後留下個背信棄義的印象,她受不了。若說他回不了她的情是負了她的執著,他的不予信任便是剜了她整顆心。

    複過魔主之命而回的幽劫眼見著勸不動炙影,不禁又氣又恨又是憐惜,憐惜的是她尚未痊愈的傷勢,氣恨的是她的執迷不悟。他不明白到了這個時候她為何還不肯放棄,命裏沒有的東西硬是要來又有何用,不過是傷人傷己罷了。少主已經那樣明白地將她推拒,她難道還嫌傷自己傷得不夠?

    慍怒之下,幽劫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她雙肩,搖晃著她喝道:“炙影,你醒一醒,醒一醒!少主這輩子是不可能愛上你的,你明不明白?十年不會,百年不會,便是千年也不會,你何苦這麼作踐自己?”

    炙影緩緩抬起雙眸,那向來明豔的大眼中此刻竟有一絲木然,讓幽劫看了不覺萬分心疼。她靜靜地看了他良久,才幽幽說道:“他不愛我可以,但我輸掉的那份信一定要再贏回來。”

    這意料之外的答案讓幽劫一愣,他斷沒有想到她是為此而長跪不起。他胸中一陣起伏,不覺為炙影這一分執拗而微微動容。握著她雙肩的手垂下,他不再說什麼,隻默默地立於她身畔。他們都為信義而生而湧動,炙影的感受他又怎會不懂。

    初秋寒上,亂愁如織。宮闕重重,淒暗如邃,天地間仿佛隻剩了炙影身上那一點零落的紅,在荒淡的燈影下氤氳開來,殷了月影,染了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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