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章節字數:8821  更新時間:08-09-30 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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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如絲,淅淅瀝瀝下了大半日,還不見有停下的跡象。冷秋塵斜坐於石案之後,以手支頤,眉心微鎖,專心研讀著麵前一簿卷冊,另一手邊還有書籍幾卷攤開著,似是看了一半。

    退去了戰袍,亦褪去了些許咄咄逼人的煞氣與嚴峻,著一身天青色廣袖水紋常服的他,紫青玉帶束腰,寒傲的氣息被淡化些許,盡顯飄逸瀟灑,隻有那獨一無二深邃的瞳色依舊昭示著他至高無上的尊貴身份。

    他神情格外專著於書卷之上,時而提筆在字裏行間作下批注,朱墨濃豔,將他鋒銳的走筆趁得愈加觸目驚心。靜風齋中不乏卷籍典冊,醫書藥經,武籍秘典收藏甚豐,其中對魂體合一的解述亦不勝枚舉,為了就近照顧婉婷,冷秋塵索性命人將所需冊典全部搬來前殿。秉燭夜讀,究研細索,整整一夜手不釋卷,所獲卻少之又少。

    魂體合一,損靈耗元,精健神魂乃成之關鍵,弱元者,力盡靈竭,魂飛魄散。千篇一律的講注讓他失望已極,他索性將筆一丟,側身靠於軟枕之上,閉目養神,連日來的奔波、憂急與徹夜不眠讓他極度疲倦,額心傳來隱隱的抽痛,他抬手按上眉心,但那痛卻執意在腦中突撞著,隻讓他越發清醒。

    有細碎的腳步聲踏進殿來,行至玉階前方停住,冷秋塵也不理會,似是早已習慣了這腳步聲。須臾,隻聽一把軟軟的聲音傳來:“少主,奴婢讓廚房備了些子玉桂花酥,少主想必看書看得倦了,用一些吧。”來人正是無月。

    冷秋塵眼也不抬,隻道:“先放著。”

    無月見冷秋塵正闔目養息,不敢再打擾,遂上前將精致的一碟小點置於案上,金黃的桂花酥小巧玲瓏,鬆脆芳香,粒粒盛於翠葉玉碟裏,誘人染指,偏偏冷秋塵毫無品嚐的興致。無意間瞥見案上攤開的書冊,數本皆翻敞在同一類目上,無月不禁暗歎一聲,她抬眸看了看麵前的冷秋塵,又回頭望了望榻上的婉婷,不由心間一酸,便有無奈感傷浮起在眉頭,服侍少主多年,他不曾有過的悲、喜、憂、愁、怒皆在這數月內看盡,這曆盡艱險的二人何時才能不必經受生離死別之痛。

    無月暗自搖了搖頭,便欲悄聲退出,誰知還未走到殿門口,忽聽身後冷秋塵喚道:“慢著。”

    無月立時轉身,微微垂首,“少主?”

    “無央呢?”冷秋塵問。

    “回稟少主,無央就在外候著。”無月答。

    冷秋塵思索片刻,忽然起身步下玉階,他在婉婷榻前停了停,甚為心疼地望了望她,方對無月道:“本座入趟內宮,你和無央在此仔細守著小姐,小姐若醒了立刻派人通知本座。”說罷,他也不待她回應,舉步便往外走。

    無月追上兩步,大聲道:“少主,外麵下雨,奴婢去拿傘。”

    “不必了。”冷秋塵深沉的聲音傳來,人已過了夙玉橋,轉眼便消失在大門外。

    雨幕珠簾,纏綿依舊,打在宮閣亭闕上濺起一層霧水朦朧;鉛雲似卷,煙鎖重樓,灰茫抑鬱的一片墜在遠天,讓人心情也隨之沉重。宮深幽靜如常,今日卻格外蕭索,武士禁衛不見一人,宮娥內侍亦杳而無蹤,諾大的內宮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一座空城,隻餘園中道側隨風搖曳的花草還隱喻著生命的痕跡。然而,卻有股凜冽的肅殺之氣蔓布於宮牆之後,深埋在窄巷之間,那是寒兵霜甲的銳冷與嚴陣以待的緊峙所織結的密網,籠罩在正寒宮上空,魔界眾衛幻作魅影,潛藏於每一個角落,身如利劍,目似鋒刀,風吹草動皆盡在掌握。

    緊繃的空氣稀薄如紙,讓人呼吸也艱難,輾轉於高牆永巷間的冷秋塵卻恍若不覺,雄偉華美的宮殿被衝刷得光潔異常,一座座在麵前展開瑰麗炫目的豐姿,更映得他一襲天青色的身影飄渺淡泊。負手前行,他的腳步格外緩慢,雨絲夾了秋意微涼,落在織錦緞帛精細的紋路間,殷出點點深濃,清風掃著額前幾縷滑亮的發,他索然的神情若隱若現,遙遠得讓人把握不住,卻更突顯出一種別樣的孤單。

    四周的空闊如汪洋,似要將人溺斃,冷秋塵隻覺深深寂寥。曾幾何時,也是這般細雨和風,他舉著紫綃煙羅傘與她漫步於青石瓦巷裏,光潔的傘柄倒映著二人溫潤的身影,一句言語一個對望皆欣悅而滿足,而此時此刻,無邊雨色如昨,卻不見她的乖巧玲瓏歡聲笑語伴在左右,四麵風景縱然華美壯麗百倍千倍也終歸失了顏色。

    踽踽獨步,內宮之中仿佛隻剩下他一人,紅塵之中仿佛隻剩下他一人。

    神思飄忽間,一道身影驀然撞入眼前無盡的空茫,那人對冷秋塵略略躬身拜下,道:“見過少主。”

    許久未等來回應,那人疑惑抬頭,隻見冷秋塵線條清晰的麵孔上帶著一抹從未有過的溫和,他的目光安靜而落寞,似乎有什麼珍貴之物遺失在遙遠的別處,而他卻在尋覓追逐的中途迷失了自己,說不出的愴然。

    那人似被這神情蠱惑,一時失了神,竟忘記尊卑之分,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似是感覺到這放肆直接的目光,冷秋塵悵遠的情緒猛然一收,眸中散漫開的清光仿若被瞬間卷入無底的黑洞之中,隻有洌洌泠寒的色澤浮上來,遍染全身。

    他修挺的頸稍稍轉下,電般目光直擊在那人眼底,那人身不由己地一顫,立時回神。冷秋塵俯望著他,帶著一種與生俱來屬於王者的距離,隨意而微濕的衣衫將他慣常的冷漠銳利淡化了些許,卻有一身淩於俗世遙看紅塵的高貴托起在煙雨蒙蒙裏,讓人不敢逼視,不敢褻瀆,那人即刻俯首垂眸,再不敢抬頭。

    冷秋塵那一望隻逗留了瞬間,須臾,隻聽他道:“大總管,你不去侍奉父皇,到這裏來幹什麼?”

    原來那人正是內宮大總管奚荊,奚荊不自然地咳了兩聲,方回答:“回稟少主,這裏已是禦書齋了,魔主正在裏麵與九華神君商議要事。”

    冷秋塵心中一動,抬頭看了看眼前巍峨高聳的殿閣,適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不知不覺間竟已行至此處。他想了想,忽而問道:“昨日救回的眾人安置在何處?”

    “回少主,在東虛殿。”

    冷秋塵轉頭向東虛殿的方向望去,奚荊見狀,小心翼翼地道:“少主,可需奴卑帶路?”

    他話音方落,冷秋塵已舉步往東虛殿而去,邊走邊道:“免了,本座自己過去。”

    東虛殿位於內宮東側,與魔主和主妃所居的淩霄殿隔著一座玉心湖遙遙相望,殿內以東虛主殿為首,另設三堂,宿雨堂,藍煙堂與夜闌堂,及三閣,晚晴閣,蟾光閣和雁西閣。三堂三閣各享一園,卻有竹節小徑貫通之,並彙入主殿後園曲徑,各堂閣風彩俱異,景色無雙,好比一枝綻百花,別具心思。

    東虛殿原是後宮嬪妃所居之處,後因魔主獨寵主妃,不曾令納其他妃嬪而一直空置,但東虛殿並未因此成為廢殿,殿內日日有宮娥內侍維護打理,一絲不苟,因而雖多年無人居住,依舊精美絕麗,景致繽紛。昨夜冷秋塵將眾人救回,魔主特辟此殿供眾人暫居,其中祈煌,辰霄及青荷居於主殿,九華神君及妖界眾人分居三堂,人界眾位則共占三閣。

    薄雨輕愁,帶一絲秋涼,沿著青荷伸出在廊外的手指肌膚悄然爬上眉間,不遠處幾株丁香開得正好,淺紫的花朵成串綴在枝頭,素裝淡裹,玲瓏溫柔,毫不招搖,卻為滿園風景添上一分難以言喻的感傷。

    青荷獨自立於廊下,素衣淡妝,雲絛款款,若那紫丁香開自惆悵。被從望塵異境救出並不能使她安睡,對婉婷的擔憂焦煩讓她徹夜輾轉,當日放她離開卻不曾想過再相見時,天地已換顏。

    有熟悉的溫暖隨著披風落上肩頭,身後傳來一道沉和的語聲:“還在為婉婷擔心?”是祈煌。

    青荷將手收起,籠回袖中,輕歎一聲,道:“她傷得那麼重,又魂體分離,讓人如何能不擔心?婉婷是琪離大人對我唯一的囑托,我竟讓她失望。”她語中帶著自責的意味,讓祈煌頗為不忍。

    他安慰地撫一撫她的肩,道:“你無需自責。為婉婷你該做能做的皆已做盡,你並不負琪離大人的重托。”

    青荷搖了搖頭,“你不懂,我並非僅僅為了琪離大人,我撫養婉婷長大,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般,她現在這樣,讓我怎能不著急擔心。她從小善良懂事,從不讓我操心,她不該受這樣的苦。”青荷語聲微哽,已有淚盈於睫。

    祈煌向來深肅少言,青荷一流淚他便有些慌,卻又不知如何開解,隻能攬過她在自己肩頭靠著。他側頭輕吻在她額心,柔情理解盡在這一吻中,於他來講雖是很隨意自然的一個動作,卻漸漸撫平青荷心上的煩亂。

    她起伏的情緒稍緩,抬頭問道:“辰霄的傷勢如何?”

    見還有淚珠綴在眉間,祈煌抬手替她撫去,道:“還好。傷得雖重,卻都是皮外傷,隻是需要幾日恢複元氣。”

    “你的傷呢?”青荷邊問邊往他身上看去,眉心略略緊張地凝著,雖知他沒事,總是忍不住要問一問,確定了才能安心。

    祈煌不願見她皺眉,伸手挑起她下頜,並不答話,脈脈的注視於她眼底徘徊不去,無限眷戀沉載於他光耀的眸裏,仿佛雨後一道溫暖的陽光,照得青荷頰上一熱,別開眼去。

    祈煌輕輕一笑,方答:“小傷,無妨。”

    為掩飾自己的羞澀,青荷索性不再說話,沿回廊緩緩步向後園,祈煌亦沉默,隻小心陪在她身側,他一手輕籠在她背上的動作有明顯保護的意味。細雨從飛起的屋簷邊細細碎碎地滑落,如穿成串的水晶掛在身旁,遠遠看去,好似隔了晃動的珠簾看一對神仙眷侶閑逸的側影,真實,卻又仿佛是水中月,夢裏花。

    長廊迂回,那幾株丁香就在前方轉角之後,花葉繁茂,有幾枝伸到廊裏,青荷駐足,壓下一枝放在鼻端,有柔潤的淡香隨著呼吸漫入腦中,舒緩下煩躁,讓人心平氣靜。她將花枝一放,力道不強,卻也惹得周圍幾枝跟著顫了顫,簌簌地有幾葉落花飄到袖上襟前,身上便也沾了香。

    青荷側首看著祈煌道:“也不知少主將婉婷帶去哪兒了。”

    祈煌正欲開口,目光忽然掠過青荷往她身後看去,溫柔的眼神漸漸轉淡,道:“你不如親口問問他。”

    青荷聞言回頭,見冷秋塵正從回廊那頭緩步而來。她略有些意外,但隨之而來更多的卻是好奇,她不由凝眸打量起他,帶著七分審視三分估量的眼光,昨日匆匆一見,他戰神魔魅般的姿態已在她腦海深處定固成影,而他對婉婷不加掩飾的保護與占有欲卻是更加引誘她探究的謎團。

    此刻,他從深宮另一角走來,一身淡然,步履雖緩,卻始終平穩,節奏如一,步步似踏在人忐忑焦慮處,卻無端讓人心安。褪去華麗戰袍的隆重高貴,遙不可及,他清蕭的身影如此近在咫尺,平易近人,似要融在背後一片碧葉翠枝影影綽綽裏,而有一股勢不可擋浸於血骨的懾人風華卻讓他成為詩情畫意瑟瑟雨景之中唯一的主角,不容置疑。

    青荷微微失神,冷秋塵卻已在她麵前三步外站住,他輕輕點頭致禮,“青荷姑娘。”

    青荷因他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而略為驚訝,轉而複又回想起在望塵異境危急關頭他將婉婷推給自己照顧的決斷,怕從第一眼他便已知道她是誰。

    青荷亦斂衽以禮,問道:“少主如何一眼便看穿青荷身份,少主就不怕青荷與幻境使是一夥的麼?”

    她問得直接,冷秋塵卻並不著惱,反而淡笑道:“婉兒時常提起姑娘,本座相信她。”

    青荷心下寬慰,研索的眼神收起,亦回以冷秋塵溫和的微笑,卻見冷秋塵眼鋒一轉,已落在祈煌瞳中,許是因了對幻境使的痛恨,對同樣身為境使的祈煌他的神情亦含了三分冰冷與敵意,連帶他的語聲也似隔著山巒幾重,孤高遙遠,“境使大人。”

    祈煌不以為意,略略欠身,道:“這境使一銜還是免了吧,在下實難勝任,”他話中有一絲諷刺自嘲的意味,“在下祈煌,少主直呼在下名諱即可。”

    冷秋塵臉色稍緩,改口喚道:“祈煌先生。”

    “少主既能在望塵異境中來去自如,想必對我等身份已有所了解。”祈煌道。

    冷秋塵並不否認,點了點頭,“本座此來有事想請先生與另一位境使大人幫忙。”他也不假意寒暄,索性直接說明來意。

    “少主指的是辰霄,”祈煌望了望東虛主殿的方向,“辰霄傷勢未愈,正在調養,有何事少主但說無妨,祈煌定當竭盡所能。”

    冷秋塵正欲開口,青荷忽然揚眉插口:“可是為了婉婷傷勢?”

    冷秋塵清寂的眸中有難以掩飾的憂色,“不錯,幻境使那一掌將她三魂七魄打散多半,能撐到此刻已是極為不易。”

    “她可是隨時會……隨時會……”青荷聲音有些發顫,“魂飛魄散”幾個字到了嘴邊卻生生被卡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冷秋塵卻即刻領會了她話中的意思,臉色一沉,肅聲道:“本座決不會讓此事發生。”

    三人中隻有祈煌還算平靜,他一手握了握青荷肩頭,以慰籍的力道,說道:“先別妄加猜測,少主可是想讓在下去看看婉婷的狀況?”

    “的確。”冷秋塵答:“先生與婉兒同來自望塵異境,對她的身體承受能力必當更加了解,魂體合一極耗元神,本座想請先生看看婉兒可受得住。”

    祈煌點頭:“也好,她元神未散,或許尚能補救。”

    正說話間,忽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越奔越急,冷秋塵眉頭微皺,與祈煌、青荷不由自主同往聲音來處看去,卻見無月正從長廊盡頭飛奔而來,神色甚是慌張,毫無堤防下冷秋塵隻覺像被誰從背後猛推了一把,一步突然踏空,懸著的心直墜淵底。

    無月不及停穩便呼道:“少主,少主,小姐她……她……”她跑得氣息不紊,惶惶之中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冷秋塵一把扯住她手臂,沉聲問:“小姐怎麼了?”

    他那一抓勁道深重,似有魔力,立時將無月穩住,“小姐醒來後就一直說胸口痛,痛得臉都白了。”

    “本座如何吩咐你的,你竟此時才來稟報?”他語聲中痛急焦怒分錯糾纏,眸光銳利得能將人刺破。

    無月不禁身子一縮,“是小姐她不讓……”

    冷秋塵一聽麵色愈發陰騖,不待無月說完便將她甩下,連向青荷與祈煌告辭的禮數也顧不得,青影一晃人已消失在回廊外。青荷眼見他的背影衝出視線,忽然一扭頭急迫地望住祈煌,祈煌立時會意,深知在此空加勸慰也無濟於事,索性手在她腰間一托,亦飛身緊隨冷秋塵而去。

    冷秋塵以奔逸絕塵之迅疾馳入落塵正殿,無央隻覺鬢側一陣風過,甚至連人影都不曾見,依在她身上的婉婷已易入他人之手。殿中本就因冰榻釋放的薄寒而微有冷意,那一陣風仿佛將三九寒冬深處門外的冰霜雪雨一並卷入,整座大殿都凍得徹骨,連帷幔蟬紗亦僵硬地垂在原地,一絲一紋間全是細碎的冰淩,閃閃地晃得人睜不開眼。

    無央不禁身子一抖,閉了閉眼才看清來人正是冷秋塵,他一手托著婉婷魂魄的姿勢像是握著輕透的一縷煙,動一動就會消散般,讓人心裏不由發慌。

    冷秋塵麵上是痛怒交加的神色,一雙鋒徹深邃的眸裏似撐著張悲憤虯結的網,將婉婷從頭到腳罩在其中。他一句話不說,隻是那樣死死看住她,刃般雙唇緊緊抿著,似是在極力壓抑住自己,仿佛有什麼一張口就會爆發而出。

    婉婷似是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緩緩睜開雙眼,冷秋塵極少在她麵前露出的如此泠洌的棱角讓她不由微微一愣,然而隻是一瞬間她便轉而淺淺一笑,“你的臉色怎麼比我的還難看?”她半認真半玩笑地問,但許是胸口痛得厲害,她這一笑有些勉強,連這玩笑便也顯得格外蒼白。

    冷秋塵的臉色在她的語氣中又沉下幾分,許久才將胸臆間的澎湃起伏抑製住,道:“不舒服怎麼不及時派人通知我?”雖是關懷的話語,卻因摻雜了怒意而聽起來有幾分責問的味道。

    婉婷仿佛毫無察覺,隻隨意道:“小事而已。”

    “小事?!”冷秋塵托著她的手猛地一緊,上上下下將她虛弱的魂體一番審視,劍眉早已擰作一團,聲音亦略略揚起:“痛成這樣還叫小事?”

    婉婷因他的發作而略蹙了蹙眉,卻依舊和顏道:“你入內宮必有要事,我不想隨意便驚動你,況且也隻是痛一陣而已,忍一忍便過去了。”

    她每說一句,冷秋塵神色便冷下一分,她道理講得順暢,似都為他著想,卻不知字字皆是幹柴丟入烈火,將他胸中慍怒一下揚得老高。在她命懸旦夕的昨日今時,他幾乎是掐著時間每一分顫動而過,盡量將光陰拖開無限長,鍾漏的“滴答”聲聲都錐敲在心頭,皆因那或許便是她最後的時間,而她的每一分疼痛於她單薄的魂體來講亦可能是致命的打擊。他想時刻伴於她身側,以他的氣息與溫暖牽絆住她將逝的靈魂,但是她一句“不想隨意驚動”便將他推開身邊,一並剝奪掉他守護她的權力。

    然而怒歸怒,見她不勝無力地依著自己便又狠不下心責備,可心間有股力量卻不肯輕易將他放過,奔突衝撞著,幾乎要破胸而出,他的呼吸亦因極力的忍耐克製而沉厚粗重於平常。他盯了她片刻,倏然一轉頭,目如炙火落在無央麵上,聲音卻冰冷至極:“本座入宮前如何吩咐你和無月?”

    無央一驚,急忙扶地跪下,答:“少主吩咐若小姐醒來立刻派人通知少主,奴婢二人未能遵從少主吩咐,請少主責罰。”

    “明白最好,”冷秋塵見她領罪,也不多責,隻道:“待無月回來,你二人下去領罰吧。”

    無央道了聲“是”便要退出,不想卻急了婉婷,她扶在冷秋塵臂上的手攥了攥,似是在積蓄力量,須臾,她驀然一抬眸,喚道:“慢著!”

    無央聞聲回身,見婉婷正盡力撐開自己與冷秋塵之間的距離,淺淡的目光微有不悅之色,卻一瞬不瞬地鎖在冷秋塵麵上。冷秋塵見她動作吃力,似是忍著極大痛楚,卻也不阻止,隻是麵帶寒霜冷冷瞧著,然而有一隻手始終托在她手肘上方,暗中過力,不讓她倒下。

    婉婷的脾氣被挑起時,亦是極難勸服的,而整個魔界除卻魔主外怕也隻有她敢同冷秋塵動氣。無央看看她,再看看冷秋塵,一時進退兩難,半晌見二人皆無先開口的意思,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小心道:“小姐,奴婢做錯事甘願受罰,請小姐不要對少主動氣。”

    婉婷恍若不問,微微仰頭一臉執拗地道:“她們既被派來服侍我,賞罰自當由我說了算。”

    冷秋塵雙眉斜挑,目色如深潭暗流急轉直下,對婉婷亦不似以往總是縱著,似是對她動了真怒,沉聲道:“你別忘了,她們都是落塵殿的人,就連你,亦是我的人。”

    婉婷臉色一變,卻毫不示弱,“我身不屬誰,來去自由,是不是你的人當由我來決定。況且是我不讓無月無央去通知你,要罰你就罰我。”

    冷秋塵聞言眸色更濃,那一團狂紫仿佛火山爆發後的熾漿灼塵滾滾漫上來,直要將人吞噬。他手上一帶,扯起她的手臂,怒目而視:“你以為我不敢?”

    兩人如水火交撞,僵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半步,龍絕及炙影幽劫卻恰在此時蹋入殿來,剛剛那幾句三人在殿外聽得清楚,見到如此場麵仍不由一愣。無央早已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見到三人如見了救星,慌忙跑上兩步,求道:“幾位大人來得正好,快幫奴婢勸勸,少主與小姐他們……他們……”

    三人立時交換了個眼神,求助的意思倒更多些,然在對方眼中看到的皆是愁色,隻因冷秋塵動怒之時從未有人上前勸過,是不敢勸,也勸不動。但此番惹惱他的是婉婷,她的脾氣三人亦是見過的,此刻她身受重創,已是將散之形,幾人隻怕少主怒極做出傷害她的舉動,到時追悔莫及。

    躊躇隻是一閃念之事,還是龍絕上前半步,鞠禮道:“少主息怒……”他話方出口,婉婷底氣不足卻明顯夾了氣慍的聲音已響起:“你敢,你當然敢,你是魔界少主,有什麼是不敢做的,我不過是已死之身,將散之魂,你要罰便罰,你若能助我早半刻輪回上路,婉婷還當感激不盡!”

    她話一出口,眾人心間皆“咯噔”一下,屏息靜氣,再不敢出一聲,隻是她語聲中有一抹深徹的痛苦被那擲地有聲的字句及強烈的自持壓下了,誰也沒有注意,就連素來明解她一舉一動每一分心思的冷秋塵亦因在氣頭上沒有察覺分毫。

    她半倚在榻邊,雙手暗中死死攥著高榻邊緣,用盡十分力氣,手指幾乎要嵌到那光滑剔透的石晶中去,才能將胸口一潮一潮襲上的疼痛穩住,她倔強地挺直背脊,揚睫望住他,純澈雙眸明亮炯熠,與他對視的目光中不肯輸了半分,誰知她緊抿的雙唇後銀牙碎咬,才能壓抑住那躍躍欲出的脆弱神色。

    冷秋塵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用力,似是想將她捏碎於股掌間,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寒涼的目光在這一刻能使再思潭冰結百丈,隻聽他一字一句地吼道:“你就這麼想死,連半刻都等不得?就算要死,你一句‘不想隨意驚動’,是不是讓我連你最後一麵都不能見?!”他語聲驚慟,伴著深厚的內蘊傳開,撞在大殿明鏡般的石牆上,又反彈回殿中央,讓人覺得那聲音從四麵八方壓過來,在耳邊回蕩不去。他話語中的絕望如淵,蒼茫而不見底,將婉婷震住,將炙影幽劫震住,將龍絕和無央震住,亦將剛剛追入殿的青荷與祈煌震住,久久不能動彈。

    正當眾人怔愣之際,他忽然一把握住婉婷雙臂將她提起,連日來的急怒憂狂,焦心疲累全在他慍痛的神情間爆發,似山雨突至,精電破空,有裂天之勢。眾人大驚,怕他狂躁之下真將婉婷神魂打散,不由同聲急呼:“少主!”然而隻有婉婷自己知道,他看似無情的雙掌實際是顫抖著的,在狂怒與躑躅間的那份深情與無奈如一根浸了酒的鎖刺鋼鞭,寸寸抽在她心頭,剮得皮開肉蘸,鮮血淋漓。

    他眉深似墨,結滿怒鬱愁索,憤然凝注她片刻,終是雙手一鬆,疾影飛閃,掠出殿外。婉婷順勢滑到地上,一手支地半伏著身子,生生架起的偽裝再也撐不住。炙影三人見狀飛身追出門去,青荷與祈煌則幾步奔至婉婷身前,二人半跪於地輕輕將她身子扶起翻轉,卻見她一手狠狠揪著自己胸前衣襟,顫抖不住。

    青荷急喊了一聲:“婉婷!”她卻毫無所覺,隻是雙眸緊閉,秀美遽鎖,蜷縮於青荷胸口,青荷猛地抬頭看向對麵的祈煌,明亮的眸子裏滿是詢問與憂慮。祈煌眉頭大皺,審視了婉婷片刻,方道:“是幻境使那一掌後力發作,你先將她放平。”

    青荷依言讓她躺平,祈煌半垂星眸,運功於掌上,平懸於婉婷胸口上方寸許處,有燦燦赤光注入婉婷身體,源源不絕。約莫過了半盞茶時分,婉婷淡薄如煙的身子才漸漸有了三分顏色,祈煌深吸一口氣將掌力收回,俯身抱起她置於榻上,青荷輕握住他手臂問道:“她如何了?”

    祈煌抬手攏住她的肩,安慰似的撫一撫,歎了口氣,道:“暫時無妨。幻境使那一掌帶了後勁,非同小可,隻是沒想到她痛成這樣還能撐住魂魄不散,若是常人,怕一早已形魂皆滅,真不知她是憑什麼支持至現在。”說到最後,他向來淡漠無波的眼中也有了幾許欽佩與讚賞。

    “她與少主究竟怎麼回事?”他停頓片刻,複又脫口問道。

    青荷疑惑抬眸,兩人目光一撞,似是忽然想起什麼,同時向門口望去,卻見不知何時無月已返,正與無央愣愣地盯住榻上的婉婷,眼中疚愧懊惱傷心交亂複雜,有淚欲奪眶而出,這時見青荷與祈煌望過來,二人忽然“撲通”一聲跪下,垂淚道:“是奴婢二人害小姐與少主爭執,都是奴婢的錯。”

    青荷緩步上前,問:“究竟怎麼回事?”

    無央於是將因果一一說了,末了,仍不忘與無月俯首道:“奴婢知罪,甘願領罰。”

    青荷聽罷不由搖頭,俯身將二人拉起,“算了,別哭,快把眼淚擦一擦。此事與你二人無關,婉婷就這性子,認準了的事便力爭到底,有時傷了人也傷了自己。現在她昏睡未醒,少主又不在,你二人還是幫我一起照看著她,我擔心她醒來傷心會折磨自己。”

    無月無央互望一眼,點點頭,漸漸收了淚。青荷轉身對祈煌道:“我想留下照顧婉婷,你去尋一尋少主吧,看能否與他談談。”

    “也好。”祈煌望了望門外天色,道:“照顧歸照顧,你也別太辛苦,我黃昏前必回。”說罷,便大步出了落塵殿。

    青荷立於門旁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外麵依舊細雨輕絲纏作愁,將片刻前炙熾激烈的氣氛稍稍衝淡,情到濃時生死相依,情到濃時原來亦相互折磨。

    有風吹來,漸入微寒,青荷將衣襟攏了攏,卻總是有一抹涼意透過衣衫殷上胸口,在心頭徘徊著,這一季怕是時未到,秋已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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