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章節字數:10374  更新時間:08-11-24 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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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曙光初破,第一籠輝射於萬瓦重簷之上,飛紫鎏金,晨曦中的落塵殿一片涼台壁冷。本應是帳下從容起,窗間??明的朝華時辰,卻因夙玉橋端兩道微顯倦意的身影而帶著幾分蕭條的味道。夙玉河上清波瀲瀲,霧水朦朧,寂靜中偶有一聲早雀啾鳴,靈脆悅耳,恍不知紅塵憂愁,讓人豔羨不已的同時又有無奈叢生。

    冷秋塵徹夜未歸,炙影便在落塵殿候了一夜,以往總是極力規勸的幽劫這次也不知哪根筋出了問題,非但不阻止,竟陪著也站了一夜。彼時月上中天,龍絕身在事外,卻隻作壁上觀,並非他這朋友不夠義氣,隻因眾人皆醉之時,對他這獨醒之人的話怕是半句也聽不進去。他無奈搖頭,索性悄無聲息地退出這剪不斷,理還亂,隻盼秋霄風寒能將二人吹醒,然而此刻漏傳五點,煙開曉庭,他遠遠看來,那一團亂麻依舊一如既往地糾纏著,縛得二人身心俱疲。龍絕歎息,炙影幽劫皆非拖遝之人,卻獨獨在此事上斬不下那把無影卻封喉的快刀。

    衣沾曉露,炙影火紅的綾裙在靄靄煙水中隨風拂卷,帶著霓虹燈盡處一抹殘留的妖豔,卻擋不住焰落燭灰時的滿眼冷涼,連她自己都不禁抖了抖。一叢溫暖帶著幹淨的氣息覆上肩頭,炙影微詫回頭,卻見幽劫替她披衣的手才放下,正和煦地回望住她。因將外袍給了她,僅著勁裝的幽劫在清晨的水氣中顯得分外挺拔明朗,唇角的一抹微笑如漸漸浮起的曦光,流璨著落入人眼底。炙影仿佛被這明媚晃住,不由閉上眼,而他空澈的眸中暖陽般的溫度依舊徐徐照過來,柔和地將她包裹。

    炙影舉眸回以一笑,卻難掩一身落寞,幽劫晴湛的神情略略一滯,耀人的瞳光便在無奈中驀然弱下來。

    炙影有些不忍,將目光轉過,她抬頭向落塵殿外掠了掠,忽而道:“你罵得對,我的確想個失去理智的妒婦。”

    幽劫一怔,隨即鄭重道:“抱歉,我一時衝動,口不擇言,你知我無意傷你。”

    炙影搖頭,笑意微微發苦,“其實我又何嚐不知自己執迷不悟,可我控製不了。等了這麼多年,他的目光卻始終落不到我身上,婉婷姑娘不計前嫌救我性命,我卻依舊對她的存在無法釋懷,我知道這種事勉強不來,但我無法甘心,幽劫,你說我是不是已不配再留在少主身邊?”許是寂寥,許是疲倦,炙影身上終日的淩厲冷淡褪去,聲音輕緩似落絮綿綿,彌漫在晨霧嫋嫋之中,飄忽而遙遠。

    幽劫不語,目光湛如星芒,似能將人心最深的陰霾也照亮。炙影隻覺被他的坦蕩望穿,感到無地自容的卑微,生平第一次竟再也拿不出素日的驕傲,隻能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地上一方滑白的石磚,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她奪目的紅唇抿著,因為抿得太緊,竟泛出些許灰白的顏色,映得她妙麗的眉眼也黯淡無光。

    沉默了無邊際,襯托著正寒宮百年如一日的遼靜,帶了不易察覺的謹慎與驚心,時間長了便滲透肺腑,讓炙影以為就要如此一直尷尬下去,誰知幽劫忽然憐惜地笑了笑,緩緩上前一步,抬手挽上她肩頭,將她攏在懷中。

    炙影詫異之餘不由掙了一下,然而幽劫臂上力道沉穩地將她壓在胸前,溫柔卻極為堅定,似是心中有什麼決定倏爾沉澱到底。他向來爽朗飛揚,意氣風發,就算麵對炙影時,那癡情幾許亦多是深埋在明瞳底處,更甚少露出如此意味深長,沉邃悠遠的表情,而此刻他下頜抵在她頭頂,俊朗的麵容上一抹情濃沉醉,那樣柔軟卻執著。炙影隻覺他幹淨溫熱的男子氣息撩撥在發上,縱容的聲音輕輕傳下:“無須擔心,少主既然不曾多言,你在他心中便依舊是以前的炙影,至於你的癡情固執正是你可愛之處,不需因人事而改變,你若仍放不開,一心要等少主……”他輕歎一聲,“無妨,我陪著你便是,這世上隻要有我在一日,我便不會讓你孤單。”說罷,他寬厚的手掌帶著撫慰握住她肩頭,清亮的眼眸緩緩闔上,是深情,是心痛,是無奈,是疼惜,多少情緒都被他掩蓋在一雙眼瞼下,一力承擔。

    動容似春蠶吐出的銀絲密密纏在心頭,讓炙影幾乎不能呼吸。伏在他胸前,那一聲一聲沉重而平穩的心跳傳入耳際,和著他剛才的每一字每一句皆是無怨無悔。淚水似狂風下的海潮抑製不住地湧上來,她竟記不清從何時起他便這樣默默地站在她身後,縱容她所有的固執,癡纏,無理與任性,每每遇到挫折失落迷茫時,一回頭便會看見他寬闊的肩膀,穩妥地接住她的落寞與不甘,正是這日久天長的包容才讓她有機會一味地固執下去,也讓她有了一切皆理所應當的錯覺。

    她一直以為自己孤獨,殊不知真正孤獨的是她身後的他,她為他人流露出的每一分寂寞皆是擦光磨利的青鋒長劍,每一次揮舞便留下一道深長的血口,早已將他傷得體無完膚。而麵對這樣的她,他依然作下如此承諾,麵不改色,她無法想象他字句從容間究竟壓抑了多少心傷與苦痛,但她知道無論多少,她,便是那執劍的劊子手。

    揪在他前襟的手越握越緊,她將臉深埋在他胸前,感動與內疚椎絞在心間,疼痛不止,隻有靠淚水才能稍稍抑製,然而淚水愈多,她愈覺對他的虧欠再也還不清,這個時候她可以倚靠著他哭泣宣泄,而他的哀他的悲,又能找誰去化解?

    千言萬語盡在剛剛的一番話裏,幽劫不再多言,隻輕掃著她顫抖的背脊。無論生死得失,艱難險阻,終生守護住她的決定在適才的一刻便如沉石落海,一墜到底,再無轉圜的餘地。這時的他隻覺前所未有的平靜,心底一度對她隻為少主患得患失的沉痛焦鬱反倒一掃而空,沒有了追逐回報的欲望,胸中空出來的地方卻能容納下她更多的喜怒哀樂,陪她前行,路上刀山火海,槍林箭雨……他唇邊彎起不懈的笑意,一切他奉陪到底便是。

    許久,炙影才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她又豈知向來冷漠高傲的自己有多少次在他麵前,也隻有在他麵前不自覺地流露出如此脆弱無助的情態。她幽幽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你何必如此,我不值得。”

    幽劫語音淡淡:“值不值得要由我來決定,你無需多想,盡管做你自己就好。”他不見起伏的語調中別有一股堅定霸道,卻讓炙影再發不出一語的同時隻覺心安。

    落塵殿門外忽有齊整的盔甲撞擊聲傳來,炙影幽劫心中一動,就連一直在遠處觀望的龍絕亦大步向前庭走來,隻因這聲音幾人再熟悉不過,是殿前重甲武士見到冷秋塵時行禮的聲音。炙影不著痕跡地舉袖將淚跡拭幹,再抬頭時已回複以往冷豔的神情,隻是眼角一抹哭過後的微紅似桃花氤開潤麗的汁液,別有一番風情萬種。她複又看了看幽劫,他一如既往的英挺身姿立於她一側,晨風細語中竟前所未有地瀟灑,他並不看她,隻暗中握一握她的手,便大步向門前迎了過去。

    炙影緊隨其後,見薄絹曉霧中冷秋塵攬著婉婷慢步踱了進來,他一身水色天青長衣,闊袖玉帶,映著她素紗雲羅,絲絛如雪,清風吹肩,步踏寒煙,風姿卓越的一對璧人似禦風而行,讓人不由自主心生豔羨。

    如流雲蔽日,炙影的心思被遮灰了一角,然而那情緒不過一晃而逝,須臾便不複在,眼前二人舉手投足間的親昵隻是落入心湖之中一暈倒影,潛靜地搖擺著,卻興不起浪潮。她對自己如此心平氣和亦略有錯愕,但還來不及揣摩已聽見幽劫的聲音:“少主,婉婷姑娘。”

    冷秋塵依舊淡泊無瀾,瞳眸隻在幾人麵上一轉便回到婉婷身上。他對昨日之事隻字不提,凝睇住她的目光溫柔和煦一如既往,唇角那一抹若有似無的潛笑隱隱泄露出他愉悅的心情。倒是婉婷被他看得羞澀,又因擅自出逃而含了愧疚,越發不好意思。她稍稍從冷秋塵臂彎中移開,上前一步道:“幽劫,抱歉,定讓你和炙影龍絕擔心了。”

    幽劫見她眼觀鼻,鼻觀心,一臉任罰的認真表情,甚是惹人憐愛,不由輕笑一聲,道:“不必道歉,你不見了最擔心的是少主。”婉婷聞言,更覺冷秋塵落下的目光灼灼,讓她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躲起來。

    冷秋塵也不言語,隻看她雙手繳在身前,不敢抬頭,她又豈知他深湖般的紫眸中也會出現一點促狹的情緒,就連幽劫三人也不免詫異,他們素來冷峻的少主分明是在捉弄人。

    前庭一時安靜得異樣,眾人的沉默裏卻有輕快穿梭其中,從昨夜綿延至今時的局促肅重氣氛亦因冷秋塵的和顏悅色而鬆緩下來。秋晨的微寒被初陽的光線照透,彌漫著薄薄暖意,隻有一直低著頭不明所以的婉婷在這無聲中莫名地緊張。

    忐忑在胸口亂撞,她甚至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此心境下,片刻也顯得分外漫長。終於,她再也忍不住,悄悄從濃密的眼睫下偷覷眾人,卻見眾人看似平靜的麵容上皆強忍著笑意幾分,格外辛苦。她忽覺有些不對勁,不禁抬頭細細將眾人打量,空靈的大眼滿含好奇與琢磨,倒把緊張也給忘了。忽聽身後“嗤”地一聲笑,她驀然回頭,隻見冷秋塵被她的表情逗得開懷,再看幽劫幾人也是一幅想笑又不敢放肆的神情,她方察覺被戲弄。緋色雲朵立時撲了滿麵,她第一次有了想要痛打冷秋塵的衝動,可雙拳握了握到底下不去手,一張小臉卻越發懊惱地皺成一團。

    她生動的情態仿佛春水流過心田,舒怡清爽,撫平心緒愁煩,冷秋塵不禁笑得暢快,他明朗的聲音似清風澈爽,沿著耳際吹過,讓人心也隨之放鬆,連日來的肅穆驚警沉重撥雲見日,終於透出一絲閑適寧和來。

    婉婷大窘,偏偏又奈何他不得,隻得忿忿不甘地瞪了他一眼,一跺腳轉身便要往殿內去。冷秋塵豈容得她逃,長臂一探便將他撈在懷裏,他臂間力道不輕不重恰好讓她掙脫不得,婉婷索性將臉埋在他胸口,說什麼也不肯再抬起來。冷秋塵也不再逼她,隻毫不避忌地吻了吻她的發,柔聲道:“抱歉,並非有意捉弄你,實在是你的反應太有趣,我不由自主。”

    半天,婉婷鬱悶的聲音才響起:“你怎麼這樣,捉弄人還反過來怪別人,好沒道理。”

    冷秋塵也不接話,唇角深深笑意隻一味挑著,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攏著她的發,溫和而縱容。他難得有如此顯而易見的愉悅,便如隻在夜深入靜時肆意盛放的曇花忽然綻開在白日裏,驚豔而魅惑,讓人隻想在他的風華中墜墮下去。炙影情不自禁一陣黯然,他如此不加掩飾的表情從來不是為她,恐怕永遠也不會為她。

    晨煙曉霧在這寧諧的氣氛中散開,長期似箭在弦上的警醒讓人幾乎想沉溺在這和平之中,然而終有由遠而近的衣袂細簌聲打破這沉靜,身後武士長戟頓地,朗聲報道:“少主,有客求見。”

    冷秋塵微微轉身,見祈煌挽著青荷與辰霄靜立於武士身旁,身後正是司馬靳與西莫。他尚未來得及開口,婉婷已從他胸前探出頭來,她目光俏皮而充滿探尋,恰好與西莫明快好奇的眼神撞上,二人眸中皆是一亮,婉婷略顯蒼白的麵孔上更像被罩了一層珠輝,數日來頭一次顯得神采分明。劫後重逢,分外喜悅,她一時將所有羞澀拋諸腦後,掙脫開冷秋塵的懷抱便向西莫跑去,西莫亦是格外興奮,矯健雙翼輕展,身起影動,如箭離弦,閃身已迎麵接住前衝的婉婷。他扶她站穩,幫她攏一攏因奔跑而稍顯淩亂的發絲,笑道:“身子還沒好,別亂跑。”

    婉婷扶著他的手臂將他上下打量,幾日不見,他越加英姿俊秀,容光煥發,早已洗卻初見時覺醒前的青澀稚嫩,卻有獨擋一麵的豐神姿態,婉婷竟不由淚盈於睫。

    西莫見狀不禁歎氣,擁了擁她,無奈道:“傻婉婉,怎麼還是這麼愛哭。”

    婉婷低頭拭去眼角淚水,破涕為笑,亦不甘示弱地道:“也不知你我初遇時是誰在哭個不停呢?”

    西莫麵上一紅,又縱著她的任性,不欲反駁,索性將話題帶開,對身後挑了挑頸子,“司馬也來了。”

    婉婷越過他肩頭去看,司馬靳不知何時已來到西莫身後,長身而立,靜淡安然,依舊是一身湖藍長衫清脫如洗,豐姿挺雋,溫文似玉,柔和的雙眸仿佛清澈而不帶片雲的湛湛晴空,倒映出她的身影,那碧波般的光色悠然將她籠住,蕩漾出深淺不一的色澤。

    婉婷蓮步輕移,在他麵前站定,與他的對望中笑顏靚麗歡欣,好似清水漣漪中綻放的白荷一朵,在亂世裏亦不染淤泥,隻是這樣望著她,司馬靳便覺心頭柔情似海深沉,表麵的鎮定幾乎就要被拍岸的浪濤衝破。

    他暗中歎息一聲,似是對自己一麵對她便掌控不住的心緒頗感無力,思念如他悠長的視線將她鎖在另一端,不想收也收不回,他幹脆放棄抑製,任感覺信馬由韁,身體亦在這縱容之中本能地動作起來,隻見他一步跨至婉婷麵前,長臂一勾,已將她帶至身邊,壓入懷中。有她輕盈的魂體伏在胸前,他隻覺無比欣慰充實,仿佛世間生死艱辛再不重要,他滿足地闔上雙眼,將臉埋在她頸側,汲取她身上幽淡漫遠的荷香,無需言語,無需揣摩,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然而,眾人卻皆在他的動作中驚住,特別是幽劫三人深知冷秋塵對婉婷用情之濃,占有欲之重,決不會允許他人動她半點心思,而司馬靳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對婉婷的心向往之表露無遺。三人不由自主同向冷秋塵看去,見他略皺了皺眉,卻毫不動聲色,隻是默默望著擁在一處的兩人,可他的平靜無波卻讓幽劫幾人的心都提到喉嚨,隻因他的麵若平湖下若有暗潮洶湧時不知會爆發出怎樣的風浪。

    婉婷亦因司馬靳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而欲退開的念頭隻在腦中一轉便複又被壓住,不是她不欲澄清這誤會,隻是司馬靳懷抱的氣息中除卻無法掩飾的愛慕與眷戀之外,還有濃濃的擔憂與友誼,她無法回報他的愛戀,卻不想將共曆劫難出生入死的這份情意也辜負,冷秋塵與她心有靈犀,她相信他定會明白。

    果不其然,冷秋塵出人意料地並未做出任何舉動,反對眼前一幕一笑置之,他也並不欲打擾他們的重聚,停頓在婉婷背後的目光忽而躍起,卻遙遙落在立於一旁的祈煌與辰霄眼中。高人對視,隻一個眼神便已了解對方用意,祈煌低頭對青荷耳語道:“我和辰霄與少主有事相商。”

    青荷自然明白他們要說什麼,隻點頭道:“我在這兒照顧著婉婷。”

    冷秋塵亦對幽劫吩咐了幾句,便轉身邁著閑散的步調與祈煌辰霄往正殿裏走。三人皆是世間至靈之體,此時並肩而行自然而然便帶著一股仙逸風華,整個落塵殿也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氣蘊所籠罩,純澈空靈。

    尚未與冷秋塵打過交道的辰霄不便多言,倒是祈煌好奇地看了冷秋塵一眼,見他麵上依舊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似是正專注地思索著什麼。祈煌挑起濃黑的眉毛,不由開口:“你倒是很放心。”

    冷秋塵也不看他,隻是唇邊的弧度有擴大的趨勢,一步邁過落塵正殿高直的門檻,方道:“我相信她。”

    聽罷,祈煌也不再繼續追問,隻因他這一句話已回答了他所有的疑問。

    門內寒意迎麵,辰霄甫一進門便蹙起英挺的眉,一雙玉色瞳眸精準而迅速地懾住冰榻上婉婷的真身。他幾步走過去,上下審視了片刻,方鬆了一口氣,回身道:“真身保存完好,問題是如何將她的元靈送回去。”

    冷秋塵眼底笑容一收,冷峻之勢複現,紫瞳之中愈見肅穆,他撫一撫她清瘦皙白的臉頰,沉吟不語。一旁的祈煌接口道:“婉婷元神受損,若按常法助她魂歸實體,我恐她原神受不住中途便會魂飛魄散。”

    辰霄深有同感,不禁惋聲歎息,二人對望一瞬,同向冷秋塵看去。冷秋塵垂眸凝著婉婷靜好的麵容許久,才緩緩啟口:“替她打通靈脈吧。”

    他聲音平穩不見波瀾,卻讓祈煌辰霄同時一震,不由異口同聲道:“什麼?”

    冷秋塵抬眸淡漠地望著兩人,道:“幻境使因忌憚婉兒體內靈魔雙力而一直拒絕替她打通靈脈,現在是時候了。”

    祈煌眉頭一緊,道:“少主可知打通靈脈之法,以婉婷現在的情況根本無法承受。”

    冷秋塵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本座知道,打通靈脈用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法,由靈力高強之人將功力打入受者心髒,並按受者適應能力逐漸加重功力強度,直至十成功力全部迫入心髒為止。異境中人乃靈華之體,靈力未通前所有潛力全集中於心位,將渾厚功力打入正是強迫心髒內靈力自行爆發以抵抗外力入侵,然而這種做法及其難過而危險,若意誌不堅,神誌不清,無高人護法無法完成,一旦中途有差池,輕則走火入魔,重則丟掉性命,就連施功之人恐怕也會被波及。”

    “既然少主了解,為何仍要為之?”祈煌辰霄不解。

    冷秋塵目光肅重:“婉兒元神大損,且外力不可彌補,以她此時自身之力,根本難以自行愈合,到頭來恐怕隻有魂飛魄散一途,現今隻有冒險將她體內靈力激發,若成,她自身靈力不但可助她恢複元神,亦可支撐她返回真身。”

    “若不成呢,少主可想過後果?”祈煌問。

    冷秋塵眼中精光一現:“沒有不成,此一事上隻有成沒有敗。”

    祈煌炯炯的眸中亦是一亮:“少主好口氣!少主可知打通靈脈需幻境使運功,十一境使護法尚有可能差池,此地隻有辰霄與我,如何得保萬無一失?”

    “還有本座。”冷秋塵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

    祈煌還待再問,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不由望了一眼辰霄,見對方眼中亦含著七分驚詫三分猶疑,皆因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起冷秋塵率魔界眾衛闖入望塵異境解救眾人時與幻境使交手的情形。

    二人強自將驚疑壓下,突見辰霄後退一步,鄭重鞠禮道:“還未謝過少主相救之恩。”

    冷秋塵心下明了,微笑看著他道:“閣下有何疑問旦說無妨,何必多禮。”

    辰霄聞言心中躊躇頓消,亦笑了起來:“敢問少主體內異境靈力從何而來?”

    冷秋塵目光在婉婷真身麵上一轉,道:“本座與前任洛境使琪離大人有過一麵之緣。”

    祈煌與辰霄大驚,然二人尚未及開口,便有一個清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你見過我母親?”那聲音滿含震驚、興奮與期待,以至於有些微微發抖。

    三人同時回頭,見不知何時婉婷已與青荷幾人來到正殿門前,許是因為抑製不住心裏的澎湃,她生動的臉上漾著一層浮動的光澤,那種如拾到寶一般發自心底的歡悅能讓身旁的人也跟著激動起來。

    隻見她提著裙裾,幾步跑到冷秋塵麵前,拉著他的手臂問道:“你真的見過母親?她現在何處?過得可好?何時會來見我?可有話帶給我……”

    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她幾乎沒給冷秋塵回答的機會。冷秋塵握一握她的手,輕聲道:“婉兒,你冷靜點,聽我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急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光顧著問,都不給你時間答,我不說了,你說。”說罷,她仰起小臉望住他,眼中的渴望似杏桃熟透時的汁液,飽滿得就要溢出來。

    麵對她的期待,冷秋塵對不小心讓她聽到自己與祈煌辰霄的對話後悔不已,這樣的眼神中,他根本難以說出讓她失望的答案,可又不得不說。他不免歎息,盡量用安撫平和的語氣答道:“她一切都好,也很思念你,隻是……隻是她還不能來見你。”

    婉婷雙眸驀地一黯,麵上明快宛轉的色澤倏然退成失望的愴然,有淚盈於秋水眼底,顫顫漓漓,哀哀灩灩。她握著冷秋塵的手一緊,道:“這是為何?她為何不肯來見我?她難道不想見我麼?”

    冷秋塵越發不忍,他向來對她這楚楚不禁,淚光瑟瑟的模樣最沒辦法,差點控製不住心底的衝動想低頭吻去她所有的心傷難過,還是青荷上前一步拉住她,勸道:“婉婷,你先別急,讓少主把話說完。”複一轉眸又向冷秋塵問道:“少主何時何地見過琪離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冷秋塵將婉婷挽過,以回護安慰的姿勢,待她稍稍平靜下來才將琪離在地府救他一命及傳授靈力之事細細說了。眾人聽罷驚異不已,然而感慨更甚,於望塵異境,她雖是個禁忌,但十七年來無人不在猜測著她迷樣的經曆與行蹤。她的來也好,去也好,悄無聲息,卻像暗自芬芳的曼陀羅,傳遞著清幽淡雅卻令人產生幻覺的香氣,讓人不知不覺在劇毒之中心魂俱醉。赤陽禦史的癡,幻境使的狂,混亂的俗世,顛倒的紅塵,隻有她還在最寂寞的一角冷靜地看著,化身孟婆,端一碗助人盡洗塵緣的湯,記錄著世事變遷生命消失的每一個瞬間。這一場地覆天翻裏,她仿佛置於事外,卻又始終身在其中。

    婉婷以手撐開與冷秋塵的距離,看著他問道:“她可有說何時才是見我的時機?”

    冷秋塵猶豫片刻,仍是搖了搖頭。

    她雙手頹然落下,才見活力的臉色終又蒼淡下去,青荷見了不由心酸,出言安慰:“別這樣,琪離大人既對你的動向了如指掌,必是一直關注於你,她說時機到了會來,就一定會來,你耐心再等一等。”

    “我在那個牢籠裏盼了十七年,還不夠麼?”在望塵異境中日日受人指點的歲月像突然刮來的凜冽寒風,在心間呼嘯而過,刀割似的疼,婉婷的聲音中有讓人難以承擔的憂傷,“她是我的母親啊,為何見自己的母親一麵也會如此之難?”

    她聲音低彌,卻帶著幾近破碎的淒婉,勸慰的話本有許多,但此時青荷再也說不出一句。

    冷秋塵定定望住婉婷,晶石般的眸色深淺跌宕,在她的痛苦之中變換掙紮,他想讓她快樂無慮,而這一刻卻如此力不從心,他所能做的就隻有站在她背後,在她承受不住要倒下時,給她最強而有力的支撐。

    許久無人開口,婉婷的悲哀如嚴冬深處壓在枝頭的白雪,冰冷而厚重,她自己似乎也擔不住這重量,身子不由晃了晃。冷秋塵眉間一緊,大手從身後往她腰間一握,暗中將她托住。婉婷半倚在他臂彎,閉了閉眼,道:“算了,我很累,母親的事我不會再糾纏。”

    她語調不帶絲毫起伏,冷漠平淡,似是就這樣放棄,青荷心中有些發急,還欲再說,冷秋塵卻已轉身將婉婷擋住,道:“你身子太虛弱,去躺一躺。”說著,便帶她往殿上橫榻邊去。

    婉婷半靠著躺下,將身子窩在一堆軟枕裏,似是真的疲倦不堪,她閉目將頭別開,對眾人再不理會。冷秋塵替她扯了一方薄毯搭上,才回到殿前,他對琪離之事再不提片語隻字,隻對祁煌辰霄道:“由本座來為她打通靈脈。”

    二人知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勸阻,祁煌道:“既然如此,就由我與辰霄護法,定會竭盡所能保婉婷與少主平安。”

    冷秋塵點頭,一旁青荷上前一步,亦道:“還有我。”

    “你?”三人皆轉頭看住她,青荷麵對三人質疑,毫不退縮,“我雖不曾參與護法,且靈力不及兩位大人,但而今情況下,多一人也多一分安全,況且,”她抬頭看一看闔眸養息的婉婷,接著道:“琪離大人於我有救命之恩,對她的女兒,我能盡綿薄之力也是好的。”

    冷秋塵知她心意,卻道:“婉兒常將你對她的疼愛掛在嘴邊,這麼多年的養育就算是償恩也償清了,打通靈脈非同小可,風險頗大,你不必勉強。”

    “我堅持,少主不必再勸。”青荷的語氣甚為堅定。

    冷秋塵也不再多說,“好,事不宜遲,明日日?十分,靜候三位大駕。”

    青荷又擔憂地往橫榻處看了看,終究還是任祁煌攬著出了落塵殿,西莫與司馬靳對望一眼,亦道:“婉婉倦了,我們改日再來。”

    司馬靳抬頭望她的眼神中有溫和的猶豫與不舍,然而終究抵不過心底的疼惜,轉身與西莫退了出去。

    婉婷仰麵躺著淺寐,微蹙的遠山黛眉間含著七分疲憊,三分厭倦,她隻覺自己的靈魂像被掏了一個洞,空蕩得一無所有,不知所措,此時此刻她隻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什麼都不想再管,然而殿上眾人說話的聲音仍舊起起伏伏地傳過來,清晰又模糊著,但話語聲不過持續了片刻,便有人陸陸續續走了出去,殿中一時寂靜,靜得似是連橫案上檀香虛無的浮動之聲都能聽得見。

    忽有一隻溫暖的手掌覆上她的額頭,那一貫處變不驚的聲音隻有在她麵前時才會泛起小小的波瀾,“別皺眉。”他有些心疼地道。

    婉婷眯著眼看了看坐在身旁的他,輕輕拉下他的手,順勢坐起,一頭埋在他肩窩。胸口難受得緊,似被什麼堵著,想宣泄又找不到出路。

    “你帶我走吧,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很累,我怕我會支持不住。”她聲音淡薄,似一絹繃緊的蟬紗,稍稍一扯便要斷裂開來。

    冷秋塵挑起一縷她柔滑的發於指間把玩,閉目凝思良久,倏爾一把抱她站起。婉婷嚇了一跳,圈住他脖頸穩住身子,道:“你做什麼?”

    “帶你離開這裏。”冷秋塵邊說邊往殿門走。

    婉婷卻急了:“等等,我不過說說而已,這個時候怎能說走就走。”

    冷秋塵在她的話中驀地頓住步子,垂眸凝視她的目光情緒複雜,洞深眼瞳中有化解不開的糾結。半晌,他忽然手上一緊,抱著她在殿內玉階上坐了下來,他將她放於膝上,深深擁著,他獨一無二沉穩灼熱的氣息撩撥在她耳畔,酥麻地癢。他下頜枕在她肩頭,屬於少女的清甜味道從她頸間傳來,讓他有些欲罷不能,他貪婪地汲取著她婉轉的體香,許久方道:“我該如何做才能讓你不再受到傷害。”

    感動如春潮漫溢於心間,婉婷突然笑了笑,摟住他道:“為我,你已經付出太多,足夠了。”

    二人相擁而坐,感受著彼此的懷抱,再不發一語,仿佛如此相依為命已不知多少輪回,那碗孟婆湯喝過一世又一世,前塵記憶被洗卻一次再一次,那又如何呢?相惜之人終還會在紅塵人海中擦肩,在交錯的一刻回眸,在對望的一瞬淪陷。她初落凡塵時,夜入林深處,與他那場短暫的對望,便注定了生生無盡的纏綿。

    二人似是沉浸在那段回憶裏久久不願醒來,直至婉婷因為胸口突如其來的悶痛而咳了兩聲,冷秋塵才睜開雙眼。他將她拉開一些,見她修眉又緊鎖著,一手握在心口,甚為難過的樣子,不由臉色一沉,道:“胸口又痛了?”

    須臾,婉婷長長吐出一口氣,方答:“無妨,不過一下子而已,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冷秋塵握在她臂上的手猛地一緊,審視著她的雙眸深如無底淵海,但那盡處有一簇明紅鮮豔的火苗,被壓抑住,卻仍突突地躍動著。婉婷從他緊抿的唇角明白地看出他在生氣,那怒意極為隱忍,仿佛是怕嚇著她而竭力克製住,盡管如此,她心頭仍是有些七上八下,身體微微一掙,斂眸道:“抱歉,總讓你擔心。”

    冷秋塵在她的歉意中一愣,隨即在她躲避的神情中大皺眉頭,他的怒火並非衝她而來,他氣的是幻境使的狠,以及自己對他的保戶不周,她該明白,可他從她周身略顯紊亂的氣息流動中明顯感到了害怕與忐忑。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頜,雖極不情願,卻仍問道:“你怕我?”

    婉婷心頭一亂,又不願被他看穿,遂不自然地笑笑,答:“沒有,你多心了。”

    冷秋塵定定看住她躲閃的眼神,道:“不怕我就不要躲。”

    她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著,握得指節都有些發白,卻仍是猶豫著不敢直視於他。冷秋塵在她的逃避中隻覺心痛與惜疼,許久才放下握著她下頜的手,轉而讓她枕在自己肩頭,歎道:“明明就在怕我,還逞強,你從何時開始對我這麼不誠實了?”

    “我……”婉婷不知該如何回答,卻因他的了解更加愧疚,覺得自己負了他一番情意。

    “可是因為昨日之事?”他一語道破她害怕的緣由。

    心上似被絞住,讓她幾乎不能控製要流下淚來,她閉上眼將淚水逼回,用力點了點頭。

    冷秋塵遙遠的目光隻是望著殿外,卻仿佛知道她的情緒起伏,將她又摟緊了些,“該說抱歉的是我,是我嚇壞你,你可知你這個樣子讓我心痛至極。”婉婷心頭猛地一震,不由驚詫地睜開雙眸,隻聽他接著道,“這個世上誰怕我躲我我都無所謂,唯獨你的躲避逃離讓我無法忍受,讓我慟鬱如狂……”她忽然發現她怕,他比她更怕。

    “塵!”她驀地一聲低喚打斷他的話,冷秋塵虛無悠長的視線在清明的回聲中緩緩拉回,終於落在她麵上。隻見已坐起身的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動容、深情而堅定的目光分寸不錯地落入他眼底,再不躲避絲毫,他在那一汪翦翦秋湖中啟出一抹令遠山蔥翠,冰河融水的微笑,婉婷便在這笑中闔眸吻上他堅毅卻灼熱的雙唇。沒有信誓旦旦,沒有海誓山盟,她這主動的一吻卻已保證了所有,他心間的痛被她的柔軟甜美生澀投入一寸一寸化解,一點一點撫平。

    他忽而伸手托起她的後腦,化被動為主動,創傷,疼痛,疲憊,憤怒皆在氣息糾纏中焚燒殆盡。

    得人似伊,永生永世,行也相隨,坐也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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