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73 更新時間:12-05-05 16:35
她自己也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並不完全是仰靠自己的力量。單單一個人的力量弱小得不值說嘴;隻有一個人的話,什麼也無法辦成。
人類是群體生活的動物,無法獨自生存;不聚集在一起,便無法活下去。即使她再怎麼不願意正視,但她不能不承認,自己總是不斷受到他人的幫助與恩情。日常生活中所接觸到的一切,都是眾人合力作為的結果。就如同本身無意識到的事物,卻並不代表它不存在。所謂自食其力,背後也是需要有許多見不著、不認識的人物默默支持。
她以為自己夠勇敢、夠堅強,但是她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自己隻不過是在故作姿態罷了。為了不被旁人識破深藏於內心的脆弱,所以她隻好戴起冷漠的麵具、武裝自己,把自己包裹在長滿尖刺的密閉硬殼中,不為任何人走進、侵入。
「妳真的不要我們送妳到家門口?」
倘若在他們眼裏,那地方能夠被稱作是「家」的話。黑河搖搖頭。
「那麼,妳說可以到哪裏,我們就送到哪裏。」體貼的部長大人也不勉強她,和隊友們以眼神互通達成共識。連商討的過程都省略掉。
善解人意的一群人理當看出來了她的心思,就連毛躁少年遠山金太郎也憑借野性的本能察覺到。他隻是靜靜地走在她身邊,時不時轉頭望著她的側顏,稚嫩的小臉上盡是藏不住的擔憂。
她揉揉小金的紅發,要他別小題大作。
黑河聽著跟在後方的少年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不著邊際的話題,自頭至尾一徑的沉默。也不知是有意亦或無意,他們在對話的過程中完全沒將她牽扯進去,就彷佛回到了有她出現之前的網球部;有沒有她在場,都影響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原本跟在她斜後方的白石也退到了最後頭,同監督聊起地區預賽、和即將迎接未來的關西大賽的景況。
實際上,她並不排斥這種氣氛。她本來就不是團體的核心、不是鋒芒畢露型的角色;周遭多了些不討厭的人聲,若不去專注理解內容的話、可以當作是放鬆精神用的背景音樂,反而有種能沉澱心神的力量。當然,前提是「不討厭」。
果然還是脫離不了人群。她自嘲地想。
直到抵達大街盡頭、轉向通往某條不知名小徑的交會點之際,黑河才佇足在原地,對他們說出「到這裏就行了」的話。
「好吧、那我們就走到這裏囉。」白石把她的背包交還給她,對夥伴們麼喝:「大家,我們回去吧。」
「妳自己一定要小心點。」
在白石這句話的尾音收攏幾秒鍾後,他依然沒有轉身離去的跡象。其餘人也是如此。
「你們……」
黑河握緊肩上的背帶,將本欲出口卻隻能停留在舌尖上的「你們自己也要路上小心」的叮嚀咽回肚子裏,低下頭朝那條小路步近。
「阿守,妳真的不要我們送妳嗎?」
遠山金太郎充滿焦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隻是背對著眾人、揚起左手揮擺,接著繼續往前行。
沒人知道那條道路是通往何方,住在大阪十來年的他們甚至是頭一回見識到有這麼一條奇怪小路的存在。那條小路十分狹窄,兩旁叢生的雜草蔓延到泥土路麵,隨意架設的路燈燈柱歪斜扭曲、數量稀少且相隔極遠,光線昏暗,宛若損壞已久似的忽明忽滅,將略顯潮濕的泥濘地麵反射出些許的水光。沒過一會兒,她那身本就暗色的背影與腦後的長發、以及細微的跫音立即隱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這裏竟然會有條小巷,怎麼從來都沒注意到?」小石川疑惑地說,不過沒人回答他。沒人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看起來……有點恐怖耶。」一氏裕次吞吞口水、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黑河是住在這種地方嗎?」
雖然體質普通,不過平時便有在自我修練的祖師爺石田銀,不曉得該不該把心底所感受到的老實說出。因為他從那條小路盡頭——倘若它有盡頭的話——感覺到奇異的氛圍。雖然並非會教人不舒服的程度,卻讓他產生了種錯覺——猶如「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暖和的空氣中沒來由滲進一絲莫名的陰涼冷意。
須臾,一夥網球部校隊隊員才踏上歸返的路途。
「你們——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發問的忍足謙也踟躕半晌,而後閉上嘴巴。「沒,沒什麼。」
白石看了看好友,大致上也明白他內心的困惑。隻是不曉得該如何確實表達出來。不怎麼抱著希望和期待,他還是去詢問與她相對親近的新星後輩。「小金,你知道她住在哪裏嗎?」
「呃……雖然我知道那裏長什麼樣子,可是因為每次都是阿守帶我去的、次數又不多,所以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在什麼地方。」遠山金太郎抬起雙臂枕在後腦,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而且那附近有很多條小路……我有一次就迷路在裏麵走不出來,急得想哭。幸好最後阿守出現了、才把我救出去。」
「那,她家是長什麼樣子啊?」金色小春單手托住腮,歎氣。「剛剛三船館長也是……到底是有什麼好不能講的?哎、早知道就應該多問問黑澤先生,搞不好他會願意告訴人家也說不定。」
「小春,你想出軌嗎?對方可是個『熟到過頭』的中年人,絕對看不上我們這種小毛頭的啦!」極度不悅的一氏用手背拍了他一下。「我認為,就算問黑澤先生,也一定問不出個結果來的。他們很明顯就是不想談論這種話題啊。」
「他們愈是不說,就愈是有神秘感呢。」財前光撓撓頭發。「對了,千歲前輩不是提過,你對有秘密的人挺喜歡的嗎?這該怎麼解釋來著?有種會想讓人挖掘和一探究竟的感覺吧,好像考古一樣。」
「欸欸、阿光,你可別害我。什麼考古啊,你的比喻也太怪了點。你是把黑河當成了史前時代的人類還是恐龍化石啊?」千歲千裏注意到部長大人稍稍側過頭來的舉動,連忙笑著製止明知故犯的後輩。「其實這也算不上什麼喜不喜歡的問題,難道你們不覺得,這種現象還挺有意思的嗎?」
「嗯哼、千歲說得沒錯。記得我曾經和你們說過她會看恐怖書籍的事嗎。」
隨著監督有些輕挑的口吻提醒,白石也順道想起曾在她的包裏發現「某些東西」的經驗。遠山金太郎聞言點了點頭。「阿守常常看那些啊。而且她也懂得不少鬼故事之類的。其實她家裏就——」
就當千鈞一發的時刻,少年立刻摀緊嘴巴。兩顆墨灰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猛轉。
「嘖、你小子這種時候反應特別快。」忍足謙也胡亂搓揉他一頭紅棕色的半長發。不過這次沒人搶著去逼供他。因為下一場地區預賽就近在眼前。
渡邊望向自家部長,最後還是選擇沒把在保健室裏、她拿著串念珠對貌似昏迷不醒的白石念念有詞的畫麵說出來。事實上,他家的部長也正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她那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我又是怎麼了?
遺憾的是,對現在的他和其它人而言,實在沒什麼餘力去顧及某人的秘密。
最後,部長大人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境下,隻能把隊友們統統趕回家,暫時將這種就算想破頭也得不出答案的問題,擺在明早的比賽之後。
×
同一句話,由不同的人口中說出,感覺和效果就是不一樣。起碼在直到幾個小時後的現在,她心裏的感念和悸動仍然沒有退去、減輕半分。
『妳自己一定要小心點。』
身邊擺著那枚經由某部長贈送的黑貓鑰匙圈的黑河瞪著手機許久、差點在它的殼身上燒出兩窩大洞。在掙紮了超過一小時後,她依舊進入到新增訊息的功能,硬著頭皮打下幾個字、接著選擇到某部長的號碼,按下發送。
正坐在書桌前思索小說劇情的白石藏之介,聽見手機傳來接收到新簡訊的音效,便將它拿到手中。屏幕上隻顯示一串號碼,沒有寄件人的名字。不過他知道對方的身份。因為他早就已經把她的號碼記牢在腦子裏了。
他打開訊息,上頭寫了一行字:「傷,還好嗎?」
極其簡單扼要的幾個字。然而他十分明白她所指的問題是什麼。嚴格說來,中年男子擊打的力道不大,縱使在碰到的那一瞬間多少會覺得痛,不過在過了一段時間後的此刻,已經沒有絲毫的感覺,連一丁點痕跡和擦傷都沒留下。幸虧如此,他才不會遭到家人們的拷問。雖然當母親大人向他討她的身家背景的結果時,他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丟一句「明天還有很重要的考試必須準備而且比賽之前我要做想象練習」後,便速速避回房間。
他不曉得該如何把目前所知的情報據實以告。事實上,他們對她的一切仍然一知半解。
白石將視線定焦在手機屏幕上,最後做了個……小小的決定,回完一封訊息,而後等待。
未曾移開目光的黑河立刻就看見新訊息的通知。不過卻因為裏頭的內容、登時愣住。
『接電話。』
新訊息中隻排列著這麼幾個字。就當她還在發呆之際,手機便響了起來。一時半刻間她遲遲無法采取行動。隻能任由它拚命又震又響,然後恢複平靜。
接著,又來了封新訊息。
『妳、接電話。』
她幾乎感覺得出來對方亟欲發作,卻又不得不保持冷靜和理性的情緒。沒來由覺得好笑。雖然那句富含命令意味的話令她感到有些不快。
然後,手機又開始鈴聲大作。
黑河歎了口氣,按下通話鍵、湊近耳邊。
好一陣子,雙方誰都沒先出聲。直到她先受不了這種靜默。
「……你到底要不要講話?如果不要的話那我就切斷通話了。」
手機彼端傳來低沉的笑聲。不同於平時隔著段距離交談而能有所防備,這是種彷佛近貼在耳旁呢喃的奇怪感覺,令她不由得心跳失速。
「因為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起頭才好。順便打賭妳是會開口呢、還是會掛電話呢。」
「……如果你希望我掛電話,那我就如你所願。」
「欸、等等,妳不要真的掛電話。」幸好他沒說出「沒想到妳竟然會真的接起來」之類的響應,否則她應該會付諸實現。白石失笑了下,看著房間門板緩緩開啟,晃進來一道小小的白影。「我隻是開開玩笑,不要當真嘛。」
「……我分辨不出來你的認真話和玩笑話有什麼差別。」
「哎、不要這麼說嘛。這當中的差別可是很大的。」他讓白貓窩在自己的腿上。後者趴沒幾秒鍾便又直起身子,伸出前爪去撈他的手機。「如果妳想進一步了解兩者的差異性,我可以慢慢向妳闡釋。」
「不必了。」話筒那頭傳來她的歎息聲。「我接電話的目的不是要聊天。」
「呃、我當然知道。我隻是覺得,與其用傳簡訊的慢慢來回,直接用講的不是會比較快嗎。省得可能會發生些言不及義的窘況。」她的口氣使他禁不住正襟危坐起來。「妳放心,館長沒用什麼力道,隻有在剛開始的時候會痛一下下,再加上冰敷的效果。所以很快就沒事了。」
「……是嗎,那就好了。」
感覺她這句話結束後的下一步動作可能就是按下停話鍵,於是白石隻好趕忙接道:「倒是妳的傷要不要緊?臉上,還有……左手的傷。還會很痛嗎?」
「……不會,已經習慣了。」
「這種事怎麼能習慣啊,妳也太讓人掛心了。」這回換白石歎氣。「我是說,身為校醫,妳首先得要好好照顧自己,不然怎麼能說服人呢。」
「你的意思是我不夠專業?」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她的反問直接又犀利得教人傻眼。所幸他臨場反應夠迅速。「因為我有發現,剛剛走在路上時一直被路人觀望。我看他們搞不好會猜,傷妳的家夥可能是我們這群人吧。真要是這樣的話,那可是天大的誤會啊。」
「……一般說來,哪有受害者和被害者走在一起的?躲都來不及了吧。」
「哈哈、說得也是。」
「你們,是不是知道了我的什麼事?」
這句突然的問話讓他心跳漏了好幾拍。「呃、館長和黑澤先生有……稍微提一下妳的過去。但不是很深入,我們想他們應該也不願意透露太多吧。在沒經過妳允許的情況下。」
「你們了解了多少?」
「妳很在意嗎?」白石一手持手機,另一手撫順白貓的皮毛。牠的身子才剛被友香裏悉心梳理過,每根細毛都閃爍著晶瑩的光澤。「就我看來,那些並不是什麼嚴重或不堪到需要妳刻意隱瞞的事情。我說過了,我們並不會因為妳以前如何、就對妳特別抱有同情或憐憫之類的感覺。因為我們曉得妳一定不喜歡這樣。」
「那些……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話的音量降低了些,聽起來有氣無力。「我就是不喜歡那樣。」
「好好、我明白。可是我們聽都已經聽了,妳總無法把時間倒轉、或者要求我們假裝遺忘吧?那也太困難了。除非妳有洗腦的超能力,把我們腦中所有關於妳的記憶全部刪除。」
刻意加重或轉折語調的口氣感覺十分滑稽,白石聽見從那頭傳來的她的輕笑。
「……所以,你們也應該能理解,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家夥。甚至是能離得愈遠愈好。」
「那又如何?」他伸長手,抽出一張夾在書與書之間的A4紙、攤開在桌麵。上頭彩印著某人穿著和服的圖像。「我們不能奢望被每個人喜歡,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過於八麵玲瓏的話,不就很像一株見風轉舵的牆頭草嗎?這樣的人反而會招致別人的猜疑、不被信任。也沒有比較好啊。」
「你舉的例子太極端了,我不是指那個……」
「我知道妳的意思。」白石左手拿著手機,右手壓下白貓那隻意圖侵襲自己手機的不安分的腳爪。白貓眼見碰不到手機,便改用肉掌拍擊他的臉,表示不滿。他不曉得牠在躁動什麼,隻能和牠對瞪。「不過,我……還有我們大家,都隻是希望妳明白一點。」
「我們又不討厭妳。」
「所以妳不要再作繭自縛了。因為沒有必要。」他隻差沒說出「在我麵前妳什麼都隱瞞不了」之類的誇大其詞。
話筒那頭的黑河聽到白貓的鳴叫聲,有點想要求對方把手機拿給白貓聽;卻又不願意披露自己曾與牠遇過的事情。「……可是,你們不會覺得,像我這種人很……很難被一般人接納嗎?」
白石忽然有種鬼打牆兼精神瀕臨衰弱的崩潰感。「……麻煩妳不要再嫌棄自己怎樣怎樣不討喜了。根本就沒這麼嚴重,妳可以稍微不要讓腦內的小劇場那麼活絡嗎?如果妳忘掉剛開學時,妳在阿銀的缽裏丟銅板的事,那我可以提醒妳。如果妳忘了妳曾幫助過學生的事情,那我也可以提醒妳。如果妳也忘了妳以前曾經幫過我的往事,那我可是還記得清清楚楚。要重複幾次我都無所謂。我說妳並不是那麼糟糕的家夥。這樣子可以接受嗎?」
「可是我……」
「停!妳夠了,不要再讓我聽到那種類似的回答。」白石終於忍不住提高聲嗓製止她的自怨自艾。
「難道真的要逼我說出我不討厭妳甚至『有點喜歡』的話,妳才肯聽進去嗎。」
此言一出,他就立刻後悔了。然而在那關鍵的零點零零幾秒鍾之間,他卻擠不出任何亡羊補牢的借口或說詞。
果不其然,在默然片刻後,話筒那頭便完全消了音。當他再試著撥打出去時,卻傳來「已關機」的製式化機械女聲。他丟下手機、抱起喵喵怪叫的白貓滾到床上,將臉往枕頭用力一埋。
——嗚喔!什麼聖經、什麼完美嘛?
難得那女人竟然會主動連絡,而我竟然沉不住氣搞砸了。
我根本就是個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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