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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陸點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二十三章、光源盡頭

章節字數:4858  更新時間:12-11-26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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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衣騎士的速度很明顯減慢了,兩輛重機的差距愈來愈大。黑衣騎士施展出神乎其技的壓車技術、壓得幾乎和地麵相貼,利落地拐過一個角度刁鑽的大彎。

    「日向君,加油啊!」隨侍在老人身旁、臉上帶疤的中年維修人員銜著長煙管,提高嗓門音量、笑著大喊。

    「佑圭,要是再不加把勁的話,你就要輸掉囉!」兩名賽車女郎都在合力替藍衣騎士打氣;包括旁邊一名人妖男子。

    人妖男名為上杉泰作(うえすぎたいさく),是個洋人;也是一名貨真價實、徹頭徹尾的同性戀者。然而,他的腦筋非常靈活、心思細膩,全權負責賽車場內所有的大小業務。熱衷於鍛煉身體、最大的興趣也是鍛煉身體,練得肌肉紮實、線條分明,卻又不像健美先生那樣過度得令人作嘔;是美麗得相當中庸、恰到好處的線條——應該這麼形容嗎?同時,他的男人味很重、體毛濃密得像頭未開化的猩猩,比一般男人還要更像個男人;隻是喜歡亂開玩笑、和故意裝娘娘腔,然後欣賞什麼人「意欲嘔吐」的反應……他這項有點特殊的興趣總是教人不敢恭維。最喜歡的場所是健身房;船越賽車場內設置了幾間供車手鍛煉體能用的重訓室,他老兄最常泡在那裏、沒事就往那地方鑽。

    此外,他也是個愛取日本名字、日語流利、喜愛日本文化和各種古物的洋人;之所以會想用「上杉」這個姓,是因為據說戰國大名上杉謙信是位「美男子」。基本上,在這間賽車場裏、不論是本國人或外國人,除了自身的母語之外,大部份的共通點就是會講日語,起碼要喜歡日本;這是基本的條件。

    第一次見麵,性格有點熱情的上杉泰作就直接喊了『小守』——並且劈頭就被名字的主人怒目相向、外加惡言相對。

    『……不要叫我的名字,否則我就剁碎你的腦殼。走開,人妖。』除了口頭攻擊以外,準備揮出去的手刀更是已經箭在弦上。

    『哎呀、是隻可愛的小刺蝟呢!』故作忸怩樣態的男子絲毫不慍火,反而翹起蓮花指、笑著對船越老人說道。後者也樂得哈哈大笑。

    『他媽的,誰可愛!』黑河守暴跳如雷地怒斥回去;儼然像一座正在噴發的小火山。『混蛋!死臭老頭,不準笑!』

    『誰答腔就是在說誰囉——』

    『混帳東西!我殺了你!』

    『哎呀!人家好害怕——』這名高頭大馬的外國人一手插著腰、一手豎起了食指,在她眼前左右搖晃。『妳這樣不行的哦!對待來自不同國家的人要更友善點才行啊!否則不就有違你們禮儀之邦的稱號嗎?』

    『哼!我從來就沒看過有日語說得這麼溜的老外。』口齒清晰流利便罷,甚至還操著標準的關西腔口音。

    『妳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且讓人家給妳娓娓道來……親愛的寶貝。』嚴格來說,「親愛的」和「寶貝」並不具任何意義,這隻是這位個性稍微外放了些的洋人的發語詞或口頭禪罷了。

    『親……不要那樣叫我!惡心!找死!』

    不過,由於上杉泰作除了偶爾會在口頭上調侃她與開開玩笑以外,就不曾出現任何實際踰矩的行為;大體上,他的態度是既客氣又尊重的——並不像金色小春那樣,初次見麵便作出撲向她的豪放舉止搭配飄滿粉色小花和泡泡的背景。因此黑河也並不怎麼將對方是同性戀這點放在心上。既然是男同性戀者,就表示絕對不會對她有意思;和小春那個假同性戀也不一樣。

    「黑河君的速度還是那麼快!我都要愛上她了——」

    「咦?難道泰作要轉變成異性戀了嗎?」

    「如果是為了黑河君的話,人家可以哦!」上杉泰作開心得簡直要在原地轉圈圈跳起舞來。

    大概是受到這句話的「詛咒」之故——就在黑衣騎士預備衝過終點線之際,忽然發生了意外。

    黑色重機的龍頭晃了幾下、似乎失去了平衡。

    說時遲那時快,零點零零零幾秒鍾後,黑衣騎士連人帶車滑倒在地、還彈跳了幾下,發出撞擊和摩擦等不祥的聲響。

    「嗚哇!黑河君!」船越梢和武田潮同時驚叫幾聲,連忙跑過去察看狀況。

    黑衣騎士和黑色重機分離,倒在離車子幾公尺外的地方。

    「靠……痛死了……」

    盡管穿著厚重堅韌的防摔衣褲與防護裝備,在與地麵碰撞的那一瞬間仍然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疼痛感。雖然在飛出去的時候,下意識做出了護身倒法用以降低受創程度,但是在那種滾得停不住的狀況下,並沒有發揮出太大的效果;上胸、手臂和腿腳等各部位都撞到了重機車身,摔到地麵的肩膀不曉得有沒有挫傷,側腹好像也在痛。還沒痊愈的左手又開始發疼,大概是在接觸地麵的剎那間加重傷勢了。

    此時此刻,才真正意識到健康的身體多麼重要、是一切的根本。

    一靜下來,才發覺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從左痛到右、從頭痛到腳,反複痛來痛去;總而言之,沒有不痛的地方。好像被疼痛之神或疫病神或衰神附身了一樣。

    ……混蛋東西。忍不住在心裏咒罵著,黑河翻了個身、呈朝天仰躺的姿勢。她舉高右手,將全罩式安全帽的擋風遮蓋往上移。

    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蔚藍蒼穹。

    「天空好藍,真清澈……」

    晴朗澄澈的遼闊藍天比人工打造成的藍寶石更美麗耀眼。看起來有點半透明。

    還記得第一次來……不長眼地闖入這間賽車場時,也是連人帶車摔了一大跤。當時黑澤先生也在場,是特地趕來救她的;結果一來就吃了船越老人一發子彈。

    黑河嚇了一大跳、想上前察看對方狀況,但是還沒跨出第一步就立刻仆街倒地。

    『小鬼,妳會騎車嗎?』老人盯著趴在地上掙紮、試圖起身的年輕女孩,突然發問。

    『船越先生,她還未成年……』黑澤跪下雙膝,用雙手使勁按住中槍的腹部。出血量愈來愈多,將淺色的襯衫染成大片紅色,他的臉色也益發蒼白如紙。

    『廢話、老子當然知道。膽敢闖進這地方,不管是什麼原因、什麼身分、哪種國籍、男女老少,老子都等同視之,很公平。』船越老人坐在輪椅上,用槍口壓住中年男子的頭、把他製伏在地。『小鬼,看到停在門口的重機了嗎?那輛黑色的、鑰匙還插在上麵。去、去車道上繞幾圈,否則老子就在這家夥的腦袋上開幾個洞。』

    ……提出這種要求到底有什麼意義?

    黑澤半張著嘴、還想再說些什麼,隨即見年輕女孩撐起傷痕累累的身軀,拖著負傷的一隻腳、一跛一拐地走向黑色的重型機車。

    『阿守,妳等……』

    鞭炮聲驟然炸響,一顆子彈打在他腳邊的水泥地麵、產生了幾條裂痕。

    『閉嘴、給老子安靜些!』老人無聲地指示應該是另一位左右手的部下,協助雙手暫廢的黑河戴起安全帽。因為他最得力的「第一心腹」已經因傷重而退場。

    由於某些機緣而認識船越老人的黑澤了解其性格——無論屬於哪種性質、交易的商品又為何;作為一名生意人,老人的態度向來是認真的,絕對說到作到。

    那時候,雨勢滂沱驚人,能見度低得連兩公尺以外的景物也看不見。碩大的雨滴威力有如冰雹、打在身上痛不欲生;傷口也痛得導致精神無法集中,尤其是指關節盡數骨折的雙手幾乎握不住龍頭把手。結果在過彎的時候,支撐不住的意誌終於因為失血過度開始渙散、剛好輪胎又打滑,於是摔了個結結實實。所有的撞傷、挫傷以及骨折和內出血再加上腿部的槍傷等裏外傷勢林林總總全部加起來,讓她住了幾個月的院。幸虧蒙受全罩式安全帽庇護的頭部安然無恙,頸椎也沒受到太嚴重的創傷。那時候,接到消息而差點被嚇壞的遠山夫妻還特地帶著年幼的獨生子去探望她。

    聽說昏迷了好幾天,還以為會就那樣死去。能夠恢複到像現在這種活蹦亂跳的樣子、似乎沒留下任何後遺症,簡直隻能用「奇跡」這字眼來形容。

    其實是真的有尋死的念頭……應該吧。

    雖說即使不這麼做,或許那一天也很快就會到來了。就如同英年早逝的父親一樣。據說祖父、曾祖父、高祖父……這些家夥去世的時候也很年輕。

    想過不下數百千萬次……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死去的原因是什麼、會是怎樣的死法、死的過程又是如何、死去的那一瞬間會不會感到疼痛、聽說靈魂離開軀體時會產生強烈的痛楚、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景象……真的會出現三途之川、賽河原和彼岸花那些東西嗎……

    是自從那次之後……她對黑澤先生就更懷著崇敬的心態了吧。起碼是會願意聽進對方意見和建議的程度。

    ×

    當時,由於親眼目睹活人在麵前死去,讓年紀尚輕的黑河守內心受到了很強烈的衝擊。有一陣子過得宛如行屍走肉,大腦彷佛暫時停止了運作,無法正常開口說話、聽人說話、與人對話、理解話語的內容。

    腦子裏總會不斷想象著——正在和自己交談的這個人,會不會在下一秒也從自己眼前消失,想象得無法自拔。甚至有段時間懼怕著煙火、鞭炮——對那些聽起來彷佛槍擊聲的東西產生心理障礙。在就讀短大的期間,黑河守從沒參加過夏日祭典、玩過煙火、觀賞過煙火大會;無論三船夫妻或遠山夫妻如何相邀,都拒絕赴約;就連過年時家家戶戶施放的鞭炮,也總是避得遠遠的。盡管如此,她卻持續著練習射擊這項技能,練到駕輕就熟的地步;閉著眼睛也能捕捉到標靶的位置。

    在使用槍械射擊目標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將這種鞭炮似的聲響植入進腦海裏;當聽見鞭炮聲時,便會在下意識中轉換兩種物體形象。

    一邊恐懼著這種聲音,一邊卻又習慣著這種聲音。槍械子彈能殺傷生物,以火藥為成分的煙火鞭炮也能炸傷生物;傷勢嚴重一點的話,很可能會導致死亡。

    ——其實是殊途同歸的東西吧。不管是扣下扳機亦或抬頭仰望滿天的璀璨煙花時,黑河心裏總會作如是想。

    聽久了這種聲音,也差不多該習慣了;隻不過,有的時候聲音響得太過突然,還是會不小心被嚇著。就像之前那些人在保健室裏施放拉炮一樣。

    在住院養傷的期間,多虧有遠山金太郎在身邊。

    黑河想自己大概是陷入了封閉狀態——根據周遭人的感想和看法。無論是接受檢查或治療的時候,一直都是麵無表情的死模樣。不得不吃東西時,咀嚼和咽下的節奏也規律得有如機械一般,食之無味、連吃了什麼東西都不知道,護士送來什麼就吃什麼……應該沒有吃進什麼奇怪的東西吧?反正已經來不及了。然後,按表操課,固定時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正在做什麼,宛如喪失記憶了一樣、腦裏不存在絲毫關於那段時間的印象,像個玩偶似地任人擺布。

    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品嚐不到食物的滋味,無法言語。

    唯一不顧阻礙衝進耳朵裏的,就隻有小少年的呼喚聲。沒辦法,耳朵不像眼睛具有眼瞼這種構造,一閉上、就斷絕了視覺功能。

    『——等妳全部康複了以後,我們就去打網球!說好了哦!』

    網球?

    那是什麼?

    啊……對了。

    是球。球場;球拍。

    隔著一層網子,兩個人拿著球拍,把球打來打去的、運動……

    我會那種東西嗎?

    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卻隻映入一片血腥。一片凝結成血塊的黑色固體。

    打碎人體骨骼的觸感還殘留在手上。揮之不去。

    從起初的堅硬,到後來變得有如海綿一般柔軟的過程。

    然而,卻沒有絲毫接觸海綿時那般的舒服感;有的,隻是惡心——無窮無盡的惡心。

    惡心得想吐。

    惡心的感覺讓五感全數喪失。

    午夜夢回,反複做著相同的夢;傷害著什麼人的夢。

    我……

    我會什麼?

    我會……搏擊、射擊、駕駛交通工具……

    我會打網球嗎?

    那好像是很高檔、很高級的運動……和我一點都不適合。和這麼粗俗又低俗的我。

    不需要那種無法作為保護技能的東西。

    不需要。不會也沒關係。

    我不要沒用的東西,不要對自己沒有幫助的東西。

    『阿守!妳聽見了嗎!我們要一起去打網球!妳答應過我的!隻有妳才當得了我的對手!』

    小少年的大嗓門持續在耳邊喧鬧。是相當稚嫩的嗓音。感覺應該是個可愛的孩子。

    吵死了……究竟是哪個渾蛋……難道我存在的目的就隻是為了當你的對手嗎?

    『阿守,快醒來!睜開眼睛!』

    煩死了……不要吵,滾開……

    不要叫我的名字。

    『阿守!不要死掉啦!』

    音量愈來愈高亢、情緒愈來愈焦急。

    混蛋……這是哪個天殺的家夥,誰會死掉……不要亂詛咒人……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討厭這個名字。

    明明就守不住任何東西,為什麼還……

    除了聲音以外,感覺似乎也正不斷被搖晃。

    『阿守、阿守!』

    吵死了……到底是誰……

    孩童的呼喚聲中明顯的哭音觸動了心弦。

    感覺自己的手指似乎抽動了一下;眼皮正在顫動。

    『阿守……嗚……』

    ……不會吧?這孩子真的哭了嗎?

    舍不得見到什麼人掉眼淚。

    好了好了、這就睜開眼睛了啊……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先是從中央微微浮現出小小的亮點;亮點若隱若現,逐漸朝左右兩旁擴散、延伸——拉成長長的細線狀,最後形成了一條光線。接著,黑暗彷佛具有了實體,並且碎裂開來。

    黑幕被分成了上與下兩塊、圓弧狀的,並且各自往上和往下開啟。

    大量的光芒急遽湧入眼裏。刺痛。不堪負荷的刺痛使雙眼再度閉了上。

    假如我真的死了的話,會有誰替我感到難過?替我流幾滴眼淚?

    『阿守!醒過來、醒過來!』

    這回,清楚地聽見;也清楚地感覺到,

    ——看見

    一大片會亮瞎眼的光芒。少年……

    就站在光源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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