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01 更新時間:12-07-17 17:01
二十八號早上,醒來時已過了九點半了。我匆忙下床穿衣,將右臂套進袖管裏時扯起一陣痛楚,才想起今天是不用去學校的。
爸已經替我跟學校請了一天假。盡管他不喜歡看到他的小孩缺勤,也不認為我的傷勢嚴重到了影響上課的程度,但在我的懇求下,他最終還是妥協了。
事實上,我的觀點和我爸是一樣的。昨天我偷偷去醫院做檢查,結果一切安好,既沒傷及內髒也沒斷根骨頭,即證明我所受的傷並不會影響到我的正常生活。
我隻是不想上學,才對家人說的謊。
今天月考成績下來,一想到要忍受一整天的考試分析,就更想遠遠避開學校那個地方了。
反正也好久沒曠課了,就當是給自己一次難得的機會放鬆吧。
我走出房間,見澄澄的房間門開著,屋裏沒人,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而澄澄自己是從來不疊被子的。
我在客廳裏找到了林奏華,她似乎起床有段時間了。她把電視音量調成靜音,一個人坐著看無聲的新聞。
“怎麼沒聲音啊?”
林奏華看看我,輕聲說:“不想吵到你。”
“我這個人一睡著就跟死人似的,你把聲音調到最大也吵不醒我的。”
我把音量調到適中,然後站著看電視。過了會,我裝作隨意地問:“電視上有說過那個嗎?”
林奏華道:“說了,但不多。”
前天深夜,我們離開新蕾,先回到了林奏華的公寓。那個點兒已經沒有公交車了,我們隻好在公寓裏過夜。林奏華的臨時據點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她卻能神奇地變出藥和紗布,雖然量和類都不多,處理傷口還是湊合的,順便一提林奏華的手法很純熟,她似乎經常要麵對這類傷。熬過一個無眠夜後,我們搭乘最早一班車回到鎮上,一進家門就受到父母的“款待”:媽她抱著我倆哭,不過她抱林奏華更久更用力點,看得我真想提醒她她抱錯人了;爸他先是一頓斥罵,之後理所當然進行盤問。我說我在城裏偶遇初中同學,三人玩得興起就在對方家裏過夜,回來時和澄澄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澄澄又不小心磕到樓梯上的火爐,就變成這樣了。
“你應該先打個電話給我們,征得我們的同意!”爸爸怒吼道。
“丁丁,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媽媽哭著說。受到她傳染,我也掉下了眼淚。絕不是因為認識到自己的過錯(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錯的)。為什麼會掉眼淚我也不清楚,隻是心裏莫名很酸。
我一哭,爸媽也不把我逼那麼緊了,他們欣慰地以為我知錯了。我又花了點功夫擺脫掉我爸對那個收留我們的初中同學的追問,這事才算告一段落。
新蕾的事卻還沒完。
前夜離開之前,林奏華用最後一張符處理了另一隻魔物的屍體,她卻沒辦法抹去走廊上打鬥過的痕跡——我的風無意中給走廊製造出幾道宛如用巨斧劈過的傷痕。還有被魔物毀壞的化學實驗室,還有那株被我燒掉的灌木,還有——突然失蹤的保安。這種怪異現象不登上新聞簡直是浪費。
“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
“為什麼?”
“那些人是永遠找不到真實原因的,因為他們隻能看到符合常理的解釋,”林奏華說,“況且,這種事時候一過,自然就沒人感興趣了,所以我說不要緊的。”
我看她永遠鎮定的樣子,不禁問:“你的信心是從哪來的?”
“我自己的經曆。”
“怎麼說?”
“有一次我太匆忙,結果留下些痕跡,直到今天都沒人揭發我。”
是哦……我忘了這家夥其實是個老手。她總是從容不迫的,也許還是個出色的老手。隻不過這次她運氣比較糟,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生了一起錯誤的事件。
我專心看起新聞,看著看著又想起了老劉。前夜才交手過的怪物,模樣已忘得差不多了,老劉的印象卻變得越發清晰。我開始主動說話,盡量不去想他。
“你早飯吃過沒?”
“吃過了。”
“什麼時候?”
“剛剛。”
“吃什麼的?”
林奏華目指餐桌,桌上放著昨夜吃剩的菜肴。我嚐了一塊茭白,是冰的。
“你菜沒熱過就吃了?!”
“……我不知道怎麼加熱。”
我怎麼從林奏華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不好意思呢。
我招呼林奏華過來,給她示範了遍微波爐的用法,她那投入的神態還挺可愛的。
“你們那個世界沒有微波爐嗎?”
“我們的世界沒有電。”
“沒有電?那豈不是……電視啊電腦啊都沒有?”
“是的。”
沒有電……不能上網不能打遊戲……那怎麼活啊?我又細看起林奏華,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她。過著這種無趣的生活,難怪人也變成悶葫蘆了。
不過古代也沒有電,人類不照樣活過來了麼。
現在的人日子果然是過得太舒坦了。
“你再吃點吧。”
“我飽了。”
“再吃一點點,就當做是陪我吧,我一個人吃飯好寂寞。”
“……”
林奏華在我對麵、澄澄的專屬座位上坐下了。她連撿筷子的動作都是文雅的。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林奏華,關於她這個人的,關於她那個世界的,不過現在我實在太餓了,眼中隻有吃的。不得不說,我媽的廚藝給個五星都不為過。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林奏華突然說道。
“你說。”
“關於你的……能力。”
我一聽,手中的筷子自覺停下了。
終於來問我了。
幸好是她問我,若她再不問我,就得換我問她了。
“那個很少見吧。”
“不。”
“不?”
“在我們的世界不算少見。”
她頓了頓,又說:“在我們的世界,有的人會招來風雨,有的人會操縱水火,這類人雖不算多,但也絕對稱不上少。我之所以感到好奇,正是因為你並不是我們那個世界的人。”
“……那可不一定。”
“嗯?”林奏華的疑問僅限於語氣上的改變,她的眼眸則清冷如初。
我低下頭,用筷子撥動起碗中的飯菜,思緒漸漸飄回七歲那年的夏天。
“你說你來自嬗洲。你知道嗎,嬗洲,我不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我悄悄抬眼,見林奏華的臉上閃過一抹驚疑。雖稍縱即逝,但也足以令我偷笑。接著,我述說起了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
“我六歲的時候出過一起車禍,病好了後,這個能力就突然冒出來了。我以前從不知道自己還能操縱風。當時我小,以為人人都能這樣,加上這能力又時靈時不靈的,所以沒人知道這事,知道了也不信。第二年夏天,也就是我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去太爺家玩。我太爺爺腦子糊塗,人看上去瘋瘋癲癲的,我把這事說給他聽,還給他演示了一遍,說來也巧,那天的風很好使,我把桌上的茶杯吹了下來。我本來隻是想逗逗他,哪知太爺突然不瘋了。他是不是真的好了我不知道,起碼當時他那個樣子是不瘋的,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嚴肅的太爺。然後他就跟我說了——”
我停下來看看林奏華。隻有我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話,好不習慣啊。
林奏華問:“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我本不是這個國家的人,他又說他爺爺其實是從另一個國家來的人,那個地方叫嬗洲,在那多的是我這樣擁有特殊才能的人,可是這裏不是嬗洲,要想好好過日子必須學會謹慎,我有能力的事更不能讓別人知道,太爺是這樣告訴我的。他把嬗洲寫給我看,一筆一畫可準了,寫完了還逼我記住。後來我去查,沒查到有一個叫嬗洲的國家。再後來,當我想問個明白時,我太爺已經去世了。而嬗洲這兩個字,我是再也沒忘掉過了。”
講完後,林奏華稍作沉默,又問我:“你的太爺爺是如何聽說嬗洲的呢?”
“我太爺是從他爸那兒聽說的,太爺的爸爸又是從太爺的爺爺那兒聽說,再之前的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猜源頭應該是我太爺的爺爺。”
我放下筷子,問像在沉思的林奏華:“你覺得,我太爺口中的‘嬗洲’跟你所指的‘嬗洲’是同一個地方嗎?”
“是的。”
“……你回答得也太幹脆了。”
“我認為,是的。你的祖宗是嬗洲人,你既然是嬗洲人的後代,那麼你的特殊能力也能解釋了。”
“那為什麼隻有我有這種能力呢?我太爺,我爺爺,我爸,還有我妹妹,他們看上去就跟普通人一樣。”
“你妹妹擅長運動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
“她擅長嗎?”
“不,她就是個運動白癡,400米要補考才能勉強過關。你在用她的身體,你應該感覺得到吧。”
“可是她的哥哥卻是個運動健將。”
我不禁笑了。實不相瞞,運動神經大概是我最引以為豪的東西了。
我也明白林奏華要表達的意思了。
“你說說,你是怎麼發現我是個運動健將的?”
“隻要不是傻瓜都看得出來。不僅是運動神經出色,你的應變能力也是一流的。”
我臉上沒表現出來,心裏可是樂開了花。聽著林奏華的口氣,與其說她是在讚揚我,不如說是在分析客觀事實,可就是這樣讓我最受用。我想多聽聽她的妙言,林奏華卻不再多說一個字了。
我扒了口飯,止住胃發出的抗議,又問:“我剛說哪了?”
“你說你太爺爺吩咐你不要把自己有特殊能力的事張揚。”
我明知不是卡在這裏,還是順著林奏華的意思說下去了:“對,他是這麼跟我說的,他怕我會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那時我小,卻牢牢記住了他的話。我也不是害怕,害怕這種能力或者害怕別人知道我的秘密,但太爺爺的話就像有魔力似的,讓我死死保住這個秘密,直到今天連我家人都不知道。我真正感到害怕,是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跟我同桌吵架,為什麼而吵我忘了,我就記得吵得特凶。我同桌是個女生,也不能打她。我太生氣了,不小心把風召了出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我同桌臉上已經多了條口子。那口子很深,血從裏麵不斷流出來。我第一次看到人流那麼多血,當時我腿都嚇軟了。我太害怕了,就逃出了學校,實在沒地方可去,到了晚上隻好回家。我以為我會為傷了同桌一事受到責罰,哪知事情發展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樣。”
我又撥動起碗裏的飯,這樣手就不會閑著。隻有嘴巴在動的話,感覺像個受審的犯人。
“我們吵架全班人都看到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看到是我劃破她的臉的。我一直跟她保持距離,手上也沒拿東西。在別人看來,她臉上的傷口是它自己蹦出來的。後來,我們兩家人在學校裏談過一次,我爸當著所有人的麵問我是不是我做的,如果是我做的,我就該承認。”
我突然說不下去了,筷子一甩,低下頭來看起自己抱在一起的手。直到找回幹澀的聲音,我才繼續說道:“我沒有承認。我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不是我做的,可我心裏明明清楚那個女孩臉上的傷疤是誰一手製造的。我的父母信任我,女孩的父母是好人,雖然他們很心疼女兒,卻也選擇了相信我。再後來,那個女孩轉學了,我再也沒看到過她了。”
這個秘密我原本打算帶進墳墓裏,如今卻不知不覺告訴了一個認識不過三天的人。
我需要的不是一個開導者,而是一個傾聽者,林奏華顯然能勝任此任。她自始至終都在靜靜地聽我說話,而我自始至終都不敢直視她。
屋裏太安靜了,我險些以為林奏華已經離開了。
我終於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懦夫?”
她說:“你不是懦夫,你是個膽小鬼。”
“我是膽小鬼。我隻想到自己,隻顧得逃避責任。假如當時那風偏了點,劃破的就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脖子,那就等於我殺了她。我頭一次知道這種能力是危險的,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遮著掩著。你相信嗎,從那以後我使用這種能力不超過十次。”
“包括前夜?”
“這次性質不同的,它不是人,它又殺了……殺了那麼多人,所以我沒有顧忌。可是她是無辜的,她沒做錯事,就算她真的做錯什麼,我也不能對她這樣……我算什麼呢?”
然後,我又沒了聲音,因為覺得已經說夠了。
良久,我拾起筷子,像到林奏華家中做客般拘謹地說道:“對不起,讓你聽了……”
“你很想對她這麼說吧。”
“說什麼?”
“說對不起。”
沉默代替了我的回答。
那是當然的。
如果時光能倒退回七年前,盡管無法挽救惡化的事態,我想至少不會讓自己留下悔恨。
林奏華緩緩說道:“對不起是很神奇的三個字呢。有些笨蛋整天掛嘴邊,有些人卻一輩子都說不出口。有時無足輕重,有時又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說了又能怎樣,她不可能原諒我的。”
“你對她說對不起是為了得到原諒嗎?”
我認真地想了想,說:“不是。”
“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也許吧。”
“她已經是過去式了。”
“但我不可能忘掉她。”
“有時隻為自己考慮也沒錯,畢竟人是自私的動物。”
“……你是在安慰我嗎?”
“你可以這麼認為。”
“我跟你講這些,並不是為了尋求安慰。”
“難道我無視你,你就會開心嗎?”
“不是開不開心的問題!”
我感到心煩意亂,可隨機,又認識到不該衝林奏華抱怨。
“你別介意,能答應我嗎?”
林奏華默默點了下頭,我依然揣摩不出她的情緒變化。
或許,變化這個詞跟她是無緣的。
桌上的菜再不吃就涼了,於是我們又埋頭動起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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