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14 更新時間:07-11-29 14:46
子謙這一次請客,全是些少年英俊或者就是家裏非常有錢的紈絝子弟,也有像雨繆這類的當紅的影星,她們向來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一踏進大廳,
廳裏有人在彈《藍色的多瑙河》,讓我覺得身上柔滑的絲絨軟緞,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大堂裏充滿了煙氣花氣人氣,讓我覺得混沌沌地,有的小姐們頭上戴了一些裝飾,佩了時興的胸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我這樣一看,可以說是這上海灘八十裏圓周內略具身份的年輕人都到齊了,大家衣冠楚楚,在流光異彩的,光亮的廳裏踱來踱去,僵僵地相互交換著談話。
我想找一張沒人的位子坐下,好像早已關注了我好一會兒的季於青微笑著向我打招呼道:
姚小姐,來吧,這裏!”說著她站起身,為我拉開一把椅子。她也來了,周圍好幾個年輕的男子,我微微猶豫了一下,隻得笑著走過去坐下。其中一男子立刻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Hi,張輝!”
我朝他微微一笑:你好!
坐在一旁的另一個點點頭說:“我是孔立。”
“是彙豐的總經理!”季於青在旁補充道。
我淡淡地說:“幸會。”
對於陌生人,我是不願多說一個字的,我有一種本能的拒絕與排斥,因為相知不深便不會有人傷害到我。這時,又有人似乎在彈奏法國作曲家E。satie的作品,音樂顯得神秘悠遠,沉著恬靜。
淡橘紅的燈光,竊竊的私語,夢一樣的音樂,讓我有些心醉神馳,這時季於青在我身旁與他們談論起我來,我對他們友好善意的關心回答得盡可能言簡意賅,希望將自己像果核一樣被一層層包裹著。
那個孔立語調有些誇張地說:“從北平回來,姚小姐,實在是看不出來,那兒可是打得很厲害啊!”
我平淡地說:“隻是運氣好,又遇到了好人幫忙!”
他真誠地感歎:“做為男人沒做些什麼,真是很遺憾!”
一直沉默的張輝問:“那姚小姐打算繼續讀書嗎?”
我沒有一點感情色彩地回答:“本來我也快畢業了,打算出去找工作!”
張輝有點吃驚又想當然地反問道:“工作?姚小姐可是玩笑話罷!”
我簡單地笑道:“那張先生以為呢?”
他一聽我說要工作,有些驚訝好奇,正要問我想幹些什麼,大廳另一端突然傳來一陣高分貝熱烈的拍手聲,那裏的熱烈的氣氛讓他有些分神。
我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喜歡北平。”
他有些意外地說:“那可真巧了,這裏可有好幾個人都是北平來的。”
孔立卻讚歎著說:“有內涵的城市!讓人覺得到那才是真的在中國!”
這時子謙和許正坤走過來,季於青她一下子顯得有些局促,倒是許正坤,迎著走來,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眼裏卻沒笑意,讓人覺得冰冷,說道:“你就是季於青小姐嗎?怎麼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
季於青顯然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開場白,立在那顯得有點無措。隔著衣服,我能感覺得到她身上一陣一陣細微地顫栗,便低聲問她道:“怎麼了?”她隻是芒然地搖搖頭!我也是十分的吃驚,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子謙並沒發現他們兩人之間的微妙,帶著點壞笑打趣道:“你自己不是已經認識了嗎?正坤!”
“剛才我在和季小姐聊天時,好像聽見裏麵有拍手的聲音。是誰在這裏表演什麼嗎?”我故意叉開話題道。
子謙道:“哦,是曼玲小姐她在跳舞。”
再一看,雨繆和博彥也過來了,博彥他朝我笑著,我臉一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瞧著雨繆笑著道:“哦,曼玲小姐肯定跳得很好,再跳一個!再跳一個吧!”隻想幫季於青,讓她能輕鬆點。看樣子她是第一次遇到許正坤,瞧著她難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會很不安。
雨繆聽見立刻笑著道:“我那點本事,實在是見不得人,倒是姚小姐你唱個歌給我們聽罷!我們可是十分期待啊!”邊說還朝我擠著眉。
“對啊!對啊!”子謙這混蛋一見美女就完全忘了立場,直幫著雨繆起哄。又過去掀開了鋼琴蓋道:“來,來,水溶,你自己彈,自己唱。”我站在那,隻是推辭。
季於青突然對我道:“來,我陪你,好不好?我們兩個人一起唱。”
我見不能再推了,隻能笑著走到鋼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罷,我彈琴。”
季於青連忙道:“不,不,不,你得陪著我!”說著,向許正坤那瞟了一眼,抿著嘴一笑,跟在我後麵走到鋼琴邊,一隻手撐在琴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彈唱起來,她大概是嫌燈光太暗了,不住地彎下腰去辨認琴譜上印的詞句,頭發與我的頭發揉擦著,許正坤所坐的沙發椅,恰巧在我們的鋼琴的左邊,正對著我們倆。我實在是看不清楚他是什麼表情,唱完了,大家拍手,季於青她也跟著大家拍了起來。
子謙在旁邊有些奇怪道:“咦?季小姐你怎麼也拍起手來?”
她笑道:“我沒唱,我不過虛虛地張張嘴,給姚小姐壯壯的膽罷了……姚小姐的嗓子怎樣?”
許正坤這時在對麵卻有些答非所問,突然道:“你們兩個人長得有點像。”
我一愣,不懂他的意思,隻能勉強笑道:“真的麼?”看著漆黑的鋼琴上兩人的倒影,我突然之間發現她看上去凝重些,我仿佛是她立在水邊倒映著的影子,處處比她短一點,流動閃爍。
這時,眾人都道:“倒的確有幾分相像!”
季於青她伸手撥弄自己的戴的寶藍色月鉤式的耳環子,半笑說道:“我要是有姚小姐一半美,我早歡喜瘋了!”
我立在那,頓時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許正坤他為什麼要這麼講,也明白也許他是無心的,絕對沒有惡意的,然而仍舊覺得心裏有點難過。
我沒再理會旁人便走了出去,雨繆她也跟著出來了。自顧自地脫下那雙鞋……站著!
舒服多了,我問她道:“最近都在忙什麼?”
她道:“我也就是拍拍戲!”
我向她道:“你多呆一會兒罷,橫豎出來了,回去了又沒時間見麵了。你現在也是公眾人物了!”
雨繆她笑著立在玻璃前麵理頭發,我看見她的耳環道:
“真漂亮!”
她聽著顯然很高興,“你也覺得漂亮吧?是博彥送的。給你試試!“
說罷就褪了下來,替我戴上了,端詳了一會,道:“不錯——隻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幾歲。”
一聽是他送她的,連忙從耳上摘了下來道:“我戴著就是老氣橫秋的!還是你合適!”
雨繆她笑道:“你總是要戴的,戴著也蠻好的,顯成熟,難道你打算做一輩子小孩子?”
我把下頦一昂,酸酸地道:“找不著人要,隻能做一輩子孩子了,又能怎麼辦呢?”
雨繆笑道拍我道:“你是因為我剛才起哄叫你唱了歌?怎麼動不動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我並低頭不答,隻是盯著她的耳環,的確很漂亮!但我不合適。雨繆道:“我有一句話要勸你:關於於青……你就少管她的事!你明明知道沒那麼簡單的!”
我道:“哦?是嗎?我隻是很喜歡她!”
雨繆頓了一頓道:“你喜歡她?”
我笑道:“你這是什麼語氣?”
雨繆道:“我也不討厭她,當初在……要不是她幫我!”聽那口氣,她與季於青似乎很熟!
見她不再說話,可又明顯有話要講,便問她道:“怎麼了,你有什麼心事嗎?”
她過了半晌,才慢慢問我道:“你和博彥,以前就已經認識吧?”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捏著手心,原來為了那事,她為什麼要這麼問!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見我不說話,她勉強笑著道:“你就別裝樣了,我早知道了!”
定住,我才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沒有多大的關係,反正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她笑道:“你怎麼知道已經過去?也許隻是你那麼認為而已!”我聽到這話,低著頭苦笑,捏住一綹子垂在麵前的鬈發,編起小辮子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很認真地說道:“你不懂,他隻是可憐我而已!他覺得我很可憐!或者就是覺得對不起我!”
雨繆笑道:“小溶,你不知道嗎?其實可憐是近於可愛呀!”
我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但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認為她可憐的男人,至少我是不會。”
“但你曾經不是愛上了嗎?不是嗎?”她還是不依不撓。
“雨繆,你不該這麼說,我和他的事已經結束了,我看是你自己喜歡著他,那就是你們兩人的事了,你有什麼就去問他!”我有些惱。
她軟下來道:“小溶,那我就坦白一點,對,我是喜歡他……”
又突然像是知道了什麼,道:“我知道了,你已經不再愛他,可是你要他愛你,是不是?”
我失聲苦笑道:“我是這樣的人嗎?”
雨繆她不語,我睜大了眼望著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臉色,她突然伸出手臂來,攀住我的脖子,哭了,手臂緊緊壓在我肩上。
我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怕誰?恨誰?是雨繆?還是我自己?我們隻是愛著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不,對我而言那隻是曾經,我憎嫌我自己的肌肉與那緊緊擠著她的,溫暖的,她的肌肉。嗬,我的最好朋友!
我痛苦地叫喚道:“雨繆,你是這麼看我的?你怎麼能這樣?”
她低聲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們過去了,我也是不敢相信,認為他對我的好一直是真的——一直到今天,看到他對你那關心,看見你倆……逼著我相信……!”
我聽了打了個寒戰,沉默了!
她的聲音空而遠,她說:“小溶,我信你,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現在隻剩了我們兩個人了,我相信你!”
“曼玲,原來你們在這裏!快過來,要用餐了!”是他,他的聲音!
雨繆她聽見他來了,立刻鬆開手臂,強裝沒什麼似的向他那著走過去……
我轉過身望著他們的背影,都是為了他,她受了這許多委屈!那我呢?我不由得滾下淚來,在我們之間,隔著地板,隔著木門,隔著淡橘黃燈光,隔著雨繆……我不能粉碎雨繆的愛……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我不能夠奔過去,我不能夠近他的身。
一個人影,是他,許正坤,他一個人坐在樓下的乳黃色的石階上,望上去石階與陽台之間的距離不是很長,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掛在林稍上,有一種吞噬人的靜謐。隻看得見他的側臉,輪廓很分明,我看著,隻覺得腦子裏空若荒野,思緒破碎得無法聚攏,隻能被動地看著他。他在一瞬之間突然轉過臉來,仿佛是看見我了,他的臉在我的眼中是無限放大。突然他立起身來朝我的方向揮了揮手,我朝他點了頭,轉身穿上鞋,一高一低地進了大廳,不一會,隻見他也進來了,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低著頭,朝我的方向走來,神情沉默專注而又若有所思,我遠遠看見他,竟先開口打招呼叫住他:“許先生!”
他停住腳步,我再向廳裏掃了一圈,竟完全沒看見季於青,隻看見雨繆,博彥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在和幾個人聊著。他看見注意到我拿著的餐盤裏大部分食物都沒動,就笑說:“用餐了?怎麼你胃口不好?”我道:“我不太餓!”
他這時笑得像水塘裏的波紋,指著我盤裏的牛肉說:“我可是頂怕這牛肉了!真是可怕!”
我驚異地睜大了眼問道:“你怕吃牛肉?這牛肉做得很好,你真的不要試一試?”他無辜地攤開手,突然他把我手中的盤子拿了過去,用叉子叉起一大塊牛肉,咬了一大口,看著他那有些痛苦的神情,我那黑幕般黯淡的心情像是被火光映照出些許的愉悅亮點。
“還不錯!”他遞過來,“給你剩了一點!”
“是嗎?我怎麼看你像在痛苦掙紮中?”我笑著道。
他聽後笑了起來,有一種微醺的醉人感,便和他一同去餐廳吃東西,吃完,他順便給我搬來了一把軟墊高背的椅子,他隻是靠著,他似乎很想引著我多說些我自己,卻被我輕巧地避開了。我的過去對他來說根本是一張白紙,我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狀態,不背負過去讓我感到輕鬆。
不過我對他會有傾訴的欲望,甚至是抱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隻知道別人希望我做什麼!而我也不準備違背,那真是很痛苦!”我說話常常有一個很深的虛空在那停頓中,眼光也忽遠忽近,並不一定落在他身上。我從來不曾這樣的理直氣壯,除了在他麵前。
我想早些離開,同子謙說了,他倒是知道我的,並沒挽留。一出去,才發現外麵還在下雨,毛毛雨,家裏的車並沒有過來,我腳上穿著那雙斷跟的鞋,站在石階上,為難地不知道該怎麼走,是等車還是叫車。這時許正坤也出來了,上前對我說:“來!我送你!”“不用了!”我說道。“你先走吧!我家車快來了吧!”“你就這樣等著嗎?”他不容我再說什麼,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跨下石階,我發現自己顯得有些笨手笨腳的。
站在馬路上,我們才意識到,好象攔不到車,他撐著傘,我也跟著。
“先走一段吧,等等會有黃包車的。”他朝我說道。“哦,你的鞋,我差點忘了!你站著別動,我上前去看看有沒有車!”說著便把傘塞給我,自己則跑開了。
“等等!”我脫下鞋,穿著襪子赤腳追了過去,他停下來,看著我跑過來,愣住了,一會笑了起來。
我也頭一次向他露出粲然的不加掩飾的微笑:“你不需要吃驚,我覺得很舒服!這樣比較舒服!”是很舒服。
“我也很高興讓你能感到舒服!”他笑道,似乎話外有話。
我們一路邊走邊談著,我發現在他嚴肅的外表下,也有著浪漫的細胞,他會背誦新派詩,他的聲音如一壇老酒般醇勁,讓我著迷。
一路繼續走著,他突然對我說:“一次的愛情對我已經夠了!她十六歲就和我認識了,她是個很精彩的女人,可惜我卻不能給她安定,現在想給卻發現她已變了,變得很糟。是我造成的。我知道自己,間接地謀殺了一個女人!”
我敏感地知道他說的她是誰,輕輕問道:“有這麼糟嗎?”
他隻是痛苦地笑笑,沒再說下去,似乎不想再透露更多。
我歎息說:“我也不相信婚姻!也許我是不想重蹈覆轍,像我父母那樣,道德、傳統、差不多就是他們的一生!我母親過世的時候,我隻記得父親甚至沒有哭,最悲慘的人生……”
他盯著我問道:“那你呢?”他想知道我的過去。
我優雅地轉了個身笑著說:“就是你眼前的這樣!”我笑著,我並非刻意隱藏,隻是當要撿拾過去,我發現我竟然丟得這樣徹底,當下可以牽掛在記憶中的,竟是這樣單薄稀少,就像我那瘦小的身體。
我見他那一副我見猶憐的感覺,心頭一熱,便去拉他的手,他也沒有拒絕,隻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麼。我有些尷尬地問:“怎麼了?”他望著我,依舊無語,見他沒反映,我心裏有些埋怨他,我一個女人主動握著他的手,他卻沒半點反映。
他把我那隻手反握住,輕聲說:“你都淋到雨了!”他語調喃喃的,半是憐惜半是驚奇。
雨還再連綿,路旁樓房裏的一線光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我們合撐著一把傘走著,我的眼睛對著那窗簾透出來的一線光,看著他的側臉,默默地問,他是誰?我的命運怎麼會同他來到這裏?小時候我也有千百個迷惑在心裏,但總以為長大就能解惑,但那一天終究不曾到來。
“你們倆長得有點像!”他的話還在耳邊,在我心裏,我不是不知道他話裏的意思,隻是他以為我不知道。
但我也不能絕望,即使痛苦,我也終日凝視窗裏透出來的那一線光,我不要求整個世界為我敞亮,隻要一線光就足夠。戚戚漫漫的雨,我不忍再望下去,害怕像洞穿故事那樣洞穿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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