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71 更新時間:08-10-11 23:23
平常無事,我鮮少進宮。到這逢年過節、不得不進之時,也隻會去宸喜殿,多年來,已成習慣。因為這樣,我幾乎沒見過幾位皇室成員,記得上心的更是寥寥可數。
桃樟父皇的高深莫測、雲劍太子的冷嘲熱諷、甚至明姬皇後偶爾一瞥時,那莫名其妙,又令我難以平靜的恨意……每每想起,都會讓我對這桃臨的最高權力所在,產生難以遏製的恐懼與逃避。雖然在初到桃臨時,有過借助皇權以贏得快樂生活的天真想法,但到如今,我怕了倦了,不敢再這樣空想。
宸喜殿中的畫,兩年一換,舊畫都用精致的木盒裝好,保管在了皇室的藏書庫中。我很想不通,日理萬機的桃樟帝,哪來那麼多時間,一筆一劃地勾勒出如此多栩栩如生的景象。
各種風物中,他又最好畫蝶與舟:煙波如幻的江麵,靜靜地浮著一葉扁舟,近處的岸上花開遍地,彩色的蝴蝶纏綿翩飛。雖每幅畫中的花、蝶、舟位置安放不一,色彩亦不盡相同,但不管從那個位置上看,那遷翩彩蝶都如有靈性般的,似要乘了風,緊隨浮舟而去。畫雖大氣,卻因了蝶舟二物,摹地生出絲絲留戀與牽掛。
入殿後,太子就不知退到哪裏去了。癡癡地覽著這些未有重複的水墨畫,不知不覺,我沉醉其間。
“看來,姝兒真的很喜歡這些畫呢,也不枉朕,把你當作知音。”暖暖的大手輕輕拍上我的肩,聲音渾厚而慈祥,點滴溫柔地敲擊在我心上。不知是不是錯覺,隨著我年歲漸長,他好似愈發和藹親切了。
“知音?”我很是茫然,一個普通人眼裏,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有那個資格,當得起堂堂桃樟大帝的知音麼?這些年來,總覺得他說話都是帶有隱意的,可苦於不知那意為何指,便隻有自己在那兒胡思亂想,與他相處時,也是如履薄冰。
同他在一起,隻覺時間都慢了下來。
這位名義上的父皇,今日晚餐傳膳宸喜殿南暖閣,要我陪膳,說是父女間的家宴。
和他一桌吃飯,更是什麼胃口都沒有,略一舉箸,應名而已。他也不強求,見我不想吃便也擱了筷,一桌菜幾乎沒動便令人撤下。我雖看不慣這麼浪費,但更不想惹上無謂的麻煩,隻得隨了他去。
飯後天色已暗,宮女掌了燈,瞬時整座宮殿一片光明。桃樟父皇拉著我的手來到書房,也不說話,任憑自己沉浸到蝶與舟的墨畫繪作中去。
直到內侍來報,說時辰已經不早,應回寢殿安歇了,他才停手擱筆,對著案上的新作好一番審視。許久後才抬起頭來,如鬆了口氣般的吐氣一笑,負手朝我走了過來。
“本還想著今日能夠畫好,送幅新畫做你的賀年禮物呢,可惜,時間不夠用啊!”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他又抿唇輕笑,“不過沒關係,有時間朕來畫好了,命人裱了掛在前殿,你下次進宮時一樣看得到呢。”
……
百樹桃花間彩鳥爭鳴的雙麵繡屏風,寓意獨特、雕工精細的雕花鏤空拔步床,漆金描銀的藤花樣矮櫃,浮雲、千層菊、散瓣桃花紋三重、顏色由淺到深的紫色輕紗帷帳,溫暖服帖、柔軟異常的蠶絲麵鵝絨被……
躺在紫檀木的大床上,我怎麼也睡不著,睜了一雙毫無困意的眼睛,環視這華麗的屋子——宸喜殿內,我的寢室。
不愧是桃樟帝的一品長公主。瞧這室內,一桌一椅,一燈一盞皆是極品質地,顯盡了皇家的富麗與奢華。對於一年也隻用得上數次的我來說,本應是幸運、是福氣,卻莫名讓我覺得憂慮、不安、受之有愧。本就沒有一絲皇家血統的我,何來資格,能享得這起,連普通皇嗣都沒辦法得到的無上榮寵?
已過就寢時分,殿內眾侍女都各自安歇,隻有外間守夜的近身宮女,還跟我一樣醒著。簾外是通夜長明的守明燈,透過紗帳,散著微暗曖昧的影子。這些許的光明,雖照亮了諾大的一室,卻更有一種殘燭風中的悲涼、與孤單。
今夜也不知是怎麼了,總有一股子傷感在心中徘徊不散。“大概是因了久不進宮,突然換個環境,而認床的關係吧?”多年下來,我倒更像個小孩子了呢。
淺笑著這樣自嘲地安慰自己,再閉眼,就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便辭行回府。因為桃樟父皇國事繁忙,所以沒能跟他親麵道個別。
想起今晚還有繁複無聊的年宴,坐在歸程馬車上的我,便像泄了氣的皮球般提不起精神。
“哥!”在侍女掀簾露出那張熟悉玉顏的瞬間,我的心情又奇跡地提升起來。顧不得身上還著著裙裾長長的禮服,我一個撲身便掛在了他身上。
手忙腳亂地抱好我,雲隱無奈地皺了皺眉:“小妹,你是公主,在這府門前,還是注意形象些罷。”
“家無常禮!我們倆之間哪來那麼多規矩?別人要嚼什麼舌根便讓他說去,我還怕了不成?”無動於衷的賴在他懷裏,任他抱著我往府內走去。
他再無話,一步一步地緩緩前行,我總覺得這氣氛怪怪的,壓得人透不過氣。
來到連接內府的廊下,雲隱步子一頓,將我放了下來。
“幹嘛?”不解地抬頭,卻見他的神情嚴肅而略帶憂傷。
“雲姝……”雲隱舉手放在我的肩上,從他甚少叫我正名這一點,我已隱約覺出,他要說的事定不怎麼輕鬆。
“昨日,比藍族眾人晚到一步的文州使者傳來消息……”
“?”
“說……藍氏夫婦在滄文交界處遇到歹匪,除隨行所帶三萬現銀被搶,分文不剩外,四十六名侍從全部遇難……包括他們,無一人活口。
“這事雖已交由官府全力察捕,但人死不能複生……”
“你等等!”他一堆話砸下來,砸得我暈頭轉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你說,文州出事了?”
他沒說話,卻用緊鎖了眉頭的深深頷首,給這個令人驚駭的噩耗一個肯定,如深紅烙鐵下悲命的詛咒,此誓一下,再無返還餘地。
原來昨日,雲隱急著找她,是為了這件事……
藍幻那張淡淡且尚存稚氣的小臉,與一張明媚入時又不俗豔的麗顏在我腦海中不斷交織;數日前,藍閻氏含淚別女的畫麵還曆曆在目,怎麼轉眼間,就……
“告訴藍幻了沒?”那丫頭雖然表麵冷血,隻怕她是把所有深情都藏在心底,不予外人道罷了。這樣的自閉小孩,最容易走極端,不知她突然曉得了父母的死訊,會做出怎樣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昨日,讓母親婉言轉告她的。”
這樣的事,說得再委婉,又有什麼用?照樣補不平那心頭驀然剜出的大口子……
“那她,當時有什麼反應?哭沒哭?”如果是我,隻怕早就撲地嚎啕了罷?
“就是因她當時平淡的有些不對勁,我遣了侍女們好生看著,母親也對她寸步不離地守著,應當出不了什麼事。”
雲隱轉身走到廊邊,凝眼望著園中的雪樹,歎氣搖頭:“不知那丫頭在想些什麼,父母雙逝,竟然沒有絲毫傷情,臉色淡得,跟平時沒兩樣。能哭兩聲都好,這樣子,反是讓人擔心。”
“隻是,聽侍女回報,藍姑娘從昨日起,就沒再開口說過話,大家跟她說什麼,也沒見反應……”急促的腳步聲驟然響起,雲隱回神轉身,隻看到一個急速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小妹……”
急於見到藍幻以平複心頭的不安,我提了裙裾,不顧形象地飛跑在內園回廊上。轉角無數之後,終於得見雲沫小榭那掩映在雪樹紅花中的月亮門。
隻見濃濃黑煙越過我那高高院牆,已彌散出了園子;嗆鼻的煙塵味夾著雪風,一股腦吹進我正大張著吐氣吸氣的嘴,嗆得我一陣猛咳。
見此情形,我心中大驚,難道這孩子想不通,竟要自焚?而且,焚的還是我的園子?憐惜與憤怒同時湧起:“十二三歲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懂事!”
顧不得片刻停留,我一口氣衝進了園門。卻見那朦朧煙霧中,隱約有一個白森森的矮影在那煙起處一動不動,詭異森然。
探頭不確定地叫了聲:“藍幻?”卻聽旁邊響起一個熟悉且清脆的聲音:“公主回來了!”轉眼間,穿過層層濃煙,向我迎來的小丫頭,正是我這次留在園裏,沒帶進宮的近身侍女浮箏。
不是說母親在這兒,怎麼還任得那丫頭胡來?“浮箏,夫人呢?”
“一早來了好些本家族人,夫人得去應酬,便叫婢子在這兒看著。”聽她的聲音囁嚅不清,調中有濃濃的哀愁……為了藍幻?
“這是……”我狐疑地環視正物象不清的園子,從浮箏那毫不驚慌的臉色看來,不像是被放火了。那是……?
靜靜地來到那白色矮影身旁,才發現,是藍幻披了我的白狐披風,坐在矮登上,正守著身前的爐子燒製什麼。
吩咐丫頭也給我端張矮凳來,我靠著她坐下,好奇地問:“你在幹什麼?”是的,我現在真的很好奇,也很擔心。按正常人的思維邏輯,失去雙親的千金小姐,此時不是應哭得梨花帶雨麼?可她——我貼近了臉,卻找不到絲毫傷感,甚至,連個沮喪表情也沒有。
看來,雲隱說的是真的……
她理也不理我,冷著張臉顧自往那爐子裏,時不時塞進細細的樹枝。瞧那樹枝應是細柳枝,皆如中指般長短,兩頭切得平滑。我越發糊塗,不知她葫蘆裏要賣什麼藥。
許久之後,終於見她遣人熄了爐子,再小心翼翼地從爐裏,取出那些尚未燒過頭的木炭棒;自己又仔細地揀出形狀軟硬適度的放到盒子裏,弄得一雙白淨嫩手又黑又冰。
那些碳棒,讓我聯想起前世繪畫時,比普通炭筆更為昂貴的木炭條。
難道,藍幻想用它畫畫?怎麼可能!在桃臨生活了十多年,身處風雅時尚最高點的貴族世家的我,並沒聽過,這個時空還有素描這門藝術之說。
“雨兒(藍閻氏走前,為藍幻留下的貼身侍女),紙與畫板備好沒有?”
“是的,小姐。”
她用木夾固定了白紙,捏起木炭棒手法純熟地作起畫來的情景,證實了我的猜測。我望著她凝神作畫的側影,說不出此時心裏是種什麼感覺。
傷感?驚訝?疑惑?還是……震撼?
時間靜靜地流走,院中雪風刮得人身冷心冷。但她的畫,卻漸漸成形:兩個人的輪廓……初顯端倪的麵容……粗細繁複的線條……深淺分明的投影……
一筆筆、一畫畫,緩緩勾勒出兩個噙著和藹微笑、如同真人般氣質華貴的古裝中年男女。
其中那個女人,我認識——隻有兩麵之緣的藍閻氏,藍幻橫死的母親。這麼說來,另一個不就是……
“藍……姐姐,我一直不知道,你竟這麼有才,畫得好像呢!”我輕輕開口,生怕驚到了她。
“姐姐……?這聲姐姐,我恐是擔當不起。”
她突地冷然出聲,引得我側臉,卻發現,她竟然在……笑!
抿著唇……苦笑。
見她不似平日那般同我笑鬧,這才恍然意識到——她的父母,真的已經出了事。畢竟是血緣至親,做女兒的,怎麼可能不傷心?
“真不知道,我該祝賀你重返天真呢,還是說你木腦殼?”她搖頭,“讓你喊我姐姐,隻是玩笑話,當真叫起來,我可受不起。”
我光氣她的挪揄,一時並未聽出她言辭有何不對:“什麼天真、木腦殼?小鬼……”
“一直不想看,一直不想記住,就怕看得多、記深了,以後一旦離開,卻忘不掉,反而難受……”
“什麼?”
“誰知道,這竟是天生的過目不忘,就算是不經意間的目光流連,也能記得這麼深刻。到頭來,該走的沒走,留得我,還是難受……”
我緊盯她的臉,卻見她入神端詳著手中的一紙素描,聲調平靜得詭異。
突然間跟我打什麼啞謎?那壓抑著悲楚的稚女麵容,看得我心也跟著打結。
“小幻,你……想哭就哭吧,生死難測,誰知道姨父姨母會……”撫上她的背才發現,她的身子顫抖得有多麼厲害!
“開什麼玩笑?我為什麼要哭?他們根本不是我的父母,我為什麼要哭?憑什麼?”藍幻猛地站起,隨腳踢翻了凳邊的木炭盒,激動地指著我的鼻子,恨恨地罵,“根本是你!隻有你!你把什麼都忘了,什麼都忘了!難道,還要指望,我跟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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