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389 更新時間:12-05-22 17:59
明道四年夏,帝師秦書曉喪,妻沈氏自殉之。帝甚哀慟,罷朝三日,親撫棺痛哭,賦詩而悼。
時人皆傷。
——《新宋史》
“相公,今日這般大雨,你可還要出門?”
呂煙波眉間輕顰,望了望傾盆雨注,一邊將手中的畫了折枝梅花的舊傘遞與丈夫,一邊溫柔道:“若無要事,不如改日再出門吧?”
沈召南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眼底憂色沉沉驚心,接過妻子遞過來的傘,搖頭道:“我有要事,外麵風大,你回房吧,莫要著涼了。雖是夏日,也應注意身子,不可大意。”
呂煙波回頭看著蘇致寧,憂聲道:“相公近來十分憂慮,難道朝中又出大事?怎的半點風聲都沒有呢?”
“夫人多慮了。”蘇致寧給她披上一件外衣,忘了一眼沈召南遠去的背影,神色沉靜,“秦太師方過逝,相爺想必是擔心刑部的秦大人,故心中有事。”
呂煙波緊了緊衣裳,八月流火,可這一場冷雨下來,她身子竟有些受不住了。聽得蘇致寧的話,女子疑惑道:“相公與那秦大人交情極好麼?怎的我從未見過他登門拜訪?”
“夫人有所不知,”蘇致寧扶著她往房中走去,答道,“相爺與秦大人少年相識,一貫便是知交好友。夫人未嫁時,他是常來的,與新辭小姐亦不陌生。隻是,”
蘇致寧輕輕皺了眉:“隻是不知為何,相爺婚後,他二人便不常往來了。”
她在意的人,始終隻有沈召南一人而已。他不開懷,她心中自是惦念。
隻是,終究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隻能盡力為他分憂罷了。
呂煙波點了點頭,心中亦是不解。
沈召南卻沒那心思去理會家中女眷的猜測,隻持了傘,匆匆趕往秦家。秦書曉新喪,不曾想連沈氏夫人亦隨著去了。
果然是鶼鰈情深,伉儷恩愛。
隻是苦了煥然,椿萱驟失,心中痛意又有誰能解?
秦煥然已在丁憂之中,但淳熙帝卻並未按祖製撤他官職,而是奪情留任了。
想來,失去帝師這樣睿智而忠誠的臂膀,官家定是不願再失去秦煥然這個助力了。畢竟,劉氏仍大權在握,他需要人。
隻是憐他父母新喪,許他三月免了朝會。
沈召南一邊想著,一邊腳下加快,到了秦家。
秦府管家福叔見了他,頓時老淚縱橫,十分傷心。沈召南與秦煥然多年知交,老人家是看著自家少爺長大的,他與誰最為親厚,福叔自是明白。
“沈大人,你幫著我去看看我家少爺吧。”
沈召南忙扶著老人下拜的身體,溫聲道:“福叔你莫要著急,煥然人在何處?”
秦福擦了擦眼淚,方答道:“少爺已經在西園呆了好幾日了,也不許家中下人過去,老奴實在是無法,方請了相爺過來。”
說罷,秦福看著沈召南懇求道:“老奴知相爺與我家少爺素來要好,他也隻肯聽你的話,你幫著我勸勸他,莫要傷心過度。”
想起去世不久的秦氏夫婦,秦福又抹了一把淚:“若是老爺夫人泉下有知,該有多心疼啊,少爺他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沈召南安撫了老人,方轉身朝西園走去。
因著心中實在擔憂牽掛,見四下無人,沈召南幹脆施展輕功,一掠而往。
到了西園,這場暴雨還在下,聲勢驚人,雨驟風急。
沈召南顧不得其他,才踏入園中,將手中舊傘小心收好,放到一旁,而後邁步,四下尋找那人身影。
四顧不見,待找到他房中,總算是看到這人。
甫一進屋,便聞到了濃烈的酒香氣,桌子上放著三個空壇。聞著這味兒,便知定是極好的陳釀了。
沈召南走過去,直接拿下秦煥然手中的酒壇,皺眉道:“煥然,別在喝了,你今日喝的已經夠多了。”
秦煥然抬眼望過來,那眼底清寒的光,哪有半分醉意,惟餘沉沉哀慟。
“你怎麼又來了?”
沈召南忽覺的心痛難當。
他不曾大悲大哭,隻這般淡淡一句,神色仍是冷靜之極的。
絲毫看不出,即將崩塌的心意。
沈召南開了窗,散去酒氣,而後自去廚房弄了些熱水來。西園中一個下人也沒有,廚房亦是灶台清冷,好在沈召南曾行走江湖,應付此等小事,倒是不難。
秦煥然沉默地看著他忙碌,待他取來熱水,擰好了錦帕給他的時候,也隻是漠然接過來,卻不動作。
也不知是真的醉了,還是不願動作。
沈召南心中暗歎一聲,收拾了桌上的酒壇,又去拿了幹淨衣裳來。待所有都弄好了,方從秦煥然手中重新拿回錦帕,進浸了熱水,擰幹了親自給他擦了擦臉。
秦煥然一怔,隨即伸手,似是想阻攔他的動作:“你能不能不管我?”
“不能。”沈召南握住他的手腕,溫聲道:“煥然,聽話。”
秦煥然徹底愣住,竟當真乖乖地給他服侍了。
沈召南淡淡一笑,提來更多的熱水倒進浴桶中,等到秦煥然沐浴過後,桌上已擺滿了各色點心吃食。
桂花糕,涼水綠豆,紫蘇魚,百味羹,洗手蟹,俱是他素日愛吃的。
見他怔住,沈召南遞了雙幹淨筷子過去,道:“快吃吧,你這今日都不曾好好吃飯,真是胡鬧。”
秦煥然定定地看著他,沈召南毫不回避,坦然回望。過得片刻,秦煥然終是恢複往日模樣,靜靜地吃起飯來。
沈召南晚膳已經用過,隻在一旁,陪了幾口,便放下筷子不動,隻看著他吃。
“你怎麼到西園來了?”
晚膳用畢,秦煥然方緩緩問道。
沈召南收拾好了,坐下來給他倒了杯茶,隨口答道:“福叔遣人來找了我,說你已多日不曾回家,所以讓我找找你。”
他看著秦煥然波瀾輕漪的眼,輕聲道:“煥然,我知你心中悲痛,但逝者已矣,存者偷生,節哀吧。若是伯父伯母泉下有知,定也不願你如此傷心。”
喪親之痛,他也懂得,故而不願多說,隻因知道,多說無用。
秦煥然隻低了頭看著麵前的茶杯,也不喝它,“我知道,你不必多說。若是無事,你便回去吧。”
“煥然,此時你叫我放任你一人留在西園?”沈召南微微蹙眉,“我怎麼能放心,你這幾日的表現,著實讓人擔心。”
秦煥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齒道:“沈召南,你分明知道,我對你不同一般,別有心思。若是你也放不下我,視我為心中唯一,便直接應了我,免得我胡思亂想。”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若你不能應我,何苦對我這樣好?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隻會讓我更恨你!”
這眼神熾烈而痛楚,是求而不得,眼底深處卻仍舊是沈召南熟悉的溫柔顏色。
但凡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會輕易割舍,奈何這人心意,他竟是看不透。若是沒有呂煙波的存在,或可全力追逐,然而……
沈召南心間微顫,忍不住望進他的眼裏去,試圖以此來探求真相。
然而那目光深處,仍舊隻有煥然的愛情,那般清晰明了。
自己的眼,依舊那麼模糊而茫然。
新宋禮教甚嚴,斷袖之好終非正道,秦煥然少年得誌,若是應了此事,日後難免會惹來風波。況且,愛與不愛,他心中尚是一片混沌,輕易做出決定,無疑是害人害己。
應或是不應,皆是艱難。
沈召南狼狽地轉開眼,驀地無言以對。
秦煥然忽的再也忍耐不得,直接摟過他的腰身,單手扣住他的後腦,將他拉至身前。沈召南受驚般掙了一下,卻被秦煥然製住。
這人,竟然用了內勁製住他!
掙紮不過是本能的反應,沈召南回過神來,有些不解地望著他。
那目光雖然疑惑,卻並不防備,顯見對他,沈召南一直都是信賴之極的。
仍舊是那麼熟悉的眉眼,眼底流光宛轉,清澈如溪,卻叫人看不分明深淺。如斯動人,叫他不知不覺便沉醉多年而毫不自知。
也像瀟湘苑的那個晚上,混沌中為情欲所製,親昵而信賴。
秦煥然越想心中便越是滋味難言,他近乎狠戾地,重重地吻了上去。
沈召南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盯著他看,也不知掙紮,直到嘴裏有了鐵鏽般的味道,他方才回過神來。
原來是秦煥然故意咬破了他的舌尖。
沈召南平生第一次紅了臉,連功夫都忘了,直接便把人推開幾步。
“抱歉。”
秦煥然頓覺心意皆冷透,他口氣有些生硬地說著,慢慢放開他的手:“我沒事,隻是一時心中哀慟,所以放縱了些。生死有命,我自是懂得。現下我沒事了,也不會再亂來,你走吧,不送。”
不知怎麼,忽的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秦煥然眼眶微酸。
娘自盡前的那一眼,飽含了太多的心意,太複雜。他震驚之餘,到今日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愛得太深,原來人會變得自私。愛讓人義無反顧,不顧一切,爹走了,娘毫不猶豫隨他而去,固然是成全了他們半生癡戀。
然而他呢?
什麼都抓不住,失去爹娘,心中所愛求之不得,真真是令人失望的人生。
沈召南見他眼色狠戾到微微扭曲,不由心驚,上前幾步,“煥然,你怎麼了?若是心中不快,痛哭一場也好。”
越是溫柔關心,越是讓秦煥然覺得痛苦。
因他知道,這關心不過是顧念著年少的情分罷了。縱然仍舊溫柔,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別再來找我了!”
秦煥然驟然爆發,也不管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緊緊地皺著眉道:“如果不能給我全部的你,就別再來找我,我秦煥然也不是那麼看不開的人!”
他急促地喘息著,努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
沈召南靜靜地看著他。
秦煥然隻覺自己一刻也不想待下去,隻扔下一句“願意待著你就待著吧,我走了”,轉身拂袖而去。
經過沈召南身旁時,白衣人頓了一頓,終究還是咬咬牙走了。
他帶起的風凜冽而清涼,揚起一角衣袂,而後緩緩落定。
沈召南沉默地望著這人遠去的背影,右手漸漸握緊,卻不複言語。
轉眼九月九至,又是一年的重陽節慶。
秋高氣爽,氣序清和,確是難得的好天氣。沈召南中心鬱結,心事難解,又見妹妹新辭在家中著實日子沉悶,便帶了家眷,一道出城登高賞菊。
愁台。
孩子太小,便留在家中,交予奶娘陳氏照顧。沈召南帶著妹妹們和妻子行至愁台,於愁台尋了景致開闊的涼亭,設宴聚會。
呂煙波幫著蘇致寧取了點心美酒,一一擺放,便含笑對沈召南道:“愁台涼亭之上觀菊,真是風雅之事。是吧,相公?”
沈召南本是負手望著天際的流雲,聽見妻子的話,便回身淡淡笑道:“重陽登高,本是人生快事,夫人說的有理。”
亭中的女眷俱是輕笑起來。
沈新辭起身走到沈召南的身邊,拉了拉大哥的衣袖,比劃著道:“大哥,新辭想聽你吹笛子。”
蘇致寧見了,臉上掠過一陣恍惚的神色,似是想起了舊日光景。
那時人在江湖,公子如玉,隻是那笛聲,從不是為她而響起。
不論到了何時,這個人的心事,她都難以把握。
呂煙波不動聲色地將一切看在眼裏,語調卻仍舊溫婉:“是啊,相公,今日良辰美景,不如吹一曲吧,煙波和致寧也很想聽呢,致寧?”
她側頭望向蘇致寧,眼底淡淡的悲憫。
人生自是有情癡,紅塵茫茫,從不在乎多了誰的癡心。
何必。
蘇致寧默默地點頭,見東西都安置好了,便侍立在呂煙波的身後。
唇角緊抿,不泄露一絲心事。
沈召南輕輕撫過妹妹的頭發,點了點頭,應道:“好。”
碧玉的笛子按在唇邊,清婉明麗的笛聲穿越了流雲飛煙,響過了群山疊翠,帶起一片悠悠的情思。
沈新辭捧著臉,眼底露出想念的顏色來,連手裏的點心也放下了。
而不遠處的四裏橋邊,秦煥然側耳聽著,怔怔不言。
這笛聲,他仍然記得,他們的西園夜晚,那些回憶。
一曲終了,呂煙波輕輕拊掌而笑:“相公果然不負才子之名。”
沈召南卻不答,隻低頭看著自己的笛子,手指緩緩摩挲而過。
見他臉上神色微微有些悵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沈新辭卻知笛子原是爹爹留下的,隻道大哥想起了故去的父親,心中難過,便轉頭看向呂煙波,拉了拉嫂嫂的衣袖。
“讓大哥來跟我們一起看菊花吧。”
呂煙波會意,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便喚了沈召南過來。
一家人品酒賞花,倒也是難得的愜意。
待盡了興,沈新辭專注地看著亭下盛開的桃花菊和金鈴菊,也不理會沈召南幾人的閑話。過了片刻,沈新辭看了看自己的手帕,忽的對沈召南比劃著道:“大哥,大哥,新辭有事想跟你說。”
沈召南便看向妹妹,耐心問道:“新辭有什麼事麼?”
沈新辭想了想,便比劃道:“我從前的時候,聽二哥哥和三姐姐說過,這附近四裏橋的邊上,有木香菊花盛開。我想要一朵,拿回家去養著,可以麼?”
木香菊花白瓣紅心,卻是難得的品種。
沈召南倒是曾聽人說過,四裏橋附近,似乎真的有幾株,隻是從沒親眼見過。
沈召南頷首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你且與嫂嫂和小寧姐坐著,大哥去給你找找吧。”
說罷對呂煙波交代了幾句,便要走開。
呂煙波點頭,微笑著目送他離去。
四裏橋比之愁台那邊,十分冷清,並非因其景致不佳,而是道路崎嶇,若無功夫傍身,確實不易上得去。是以雖兩處相隔非遠,清冷熱鬧,卻是不同的滋味。
沈召南一路尋來,盡是些尋常的品種,倒是不曾見到妹妹想要的木香菊花。
漸漸往上而去,人跡罕有,獨留滿山葳蕤,翠柏青青。
沈召南抬頭望去,見前麵有座小亭,便加快腳步,想上去瞧瞧。
不曾想,待到了近前,才看見那一襲白衣渺渺。
沈召南抿了唇,還是上前,默然相望。
“你不在涼亭待著,跑這裏做什麼?”秦煥然斜倚在橫欄上,一手舉著銀質的酒壺,語調淡淡的譏誚,“不怕那幫女子無人看護麼?”
眼底掠過一絲陰霾。
“我來找木香菊花,新辭想要一株拿回去養著。”沈召南微微蹙眉:“煥然,你能好好與我說話麼?”
不知為何,他越來越不能忍受,秦煥然刻意的冷淡態度。
原本,他們該是比誰都親密的……
秦煥然揚眉,雖是自下而上地望著他,卻仍舊是睥睨的姿態,唯有眼底的溫柔痛楚,掩飾著心底的秘密。
“我一直在好好說話,隻是你不肯應我罷了。”
他冷靜地看過去,雙目顏色曖昧難辨。
那眼眸黑得愈發純粹起來,黑曜石一般流轉的光,令人難以抗拒。
沈召南默然不語,微微低了頭,空山流雲也映不出他的心事。
秦煥然一揚手甩了銀壺,驀地起身,快步走到他麵前,伸出雙臂將沈召南壓製在廊柱前,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是不是從沒仔細想過我對你說的話?”
“不是。”這番動作,沈召南全無反抗,卻在聽得他問話之時,不易察覺地蹙了眉宇,靜靜地否認,“我一直在想。”
秦煥然抵著他的額頭,良久,方無奈長歎一聲:“沈召南,你真是令我憎惡,為何我一刻也放不下你?分明你也不過是如此,哪點比得上蕭娘……”
他言辭甚是刻薄,語調卻溫柔之極。
聽他提及蕭娘,沈召南不由低哼一聲,也不答話。
二人相識多年,他自然知道,這人話裏的心意。隻是聽他提及蕭娘,心中難免有些不快罷了。
卻也不想多說什麼。
秦煥然分明是聽見了,輕輕笑出聲來,嘴角的弧線卻有些苦澀的痕跡。沈召南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而後轉過臉去,仍是不說話。
“我最恨你這個樣子。”
他靜靜地說著,“你每次都是這樣,無論我為你如何痛苦,你仍是自由的,而我陷進去不能自拔。沈召南,如果可以,我不想愛你。”
沈召南暗暗握緊了手,語調鎮定如常:“你可以選擇不愛,沒人強迫你選擇看不到結局的感情。”
“你是否真心想過我的情意,召南……”
秦煥然喃喃低語,緊緊擁住他:“如果想過,你不會為我覺得心痛麼?我看不到你給的希望,你讓我覺得難過……召南,如果你不能愛我,至少要阻止我去愛你……”
沈召南心中刺痛不已,遲疑片刻,還是抬手,輕輕撫過他的背脊,緩緩說道:“我不會騙你,隻是想過不意味著我能很快得到結果。我需要時間明白,我不希望給你錯誤的希望,反而誤了你。”
秦煥然放開了他,眼底的光,重重變幻,最後歸於沉寂。
“沈召南,如果你不能愛我,那麼,讓我愛你也可以。“
山風陣陣流轉,空氣有草木的香氣,寂寞地飄著。
天地緘默到底,仍有秘密。
“回去吧,木香菊花我府中便有,若是新辭那丫頭想要,明日我遣人送去就是。”秦煥然轉身,淡淡說道。
沈召南緊抿了唇,心中約略有了決斷:“那好,此事便拜托你了,多謝。”
待聽得他腳步聲遠去,秦煥然才慢慢轉過身來。
那青衫衣袂,很快消散在流雲山色之中。
第二日,秦煥然果然遣人送來了木香菊花,沈新辭難得歡喜雀躍。
呂煙波打發走來人,緩緩撫過美麗的白色花瓣,神情沉靜。想起那日夫君自四裏橋回來時,說起遇見秦煥然時微微惘然的模樣,呂煙波輕歎一聲。
致寧言道此人與她夫君交情匪淺,果然不假。木香菊花如此珍貴,召南哥哥不過尋而未得,秦煥然便特意送了來,果然上心。
隻是,為何她會覺得心中微酸呢……
待十月間,朝廷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國母郭氏與官家寵妃尚美人向來不和,一貫爭風吃醋。那日郭皇後在禦花園中散步之時,無意間聽得尚美人在天子麵前譏諷於她。郭皇後一怒之下,上前揚手便要掌摑尚美人,官家上前相勸,這一巴掌,竟打到了天子臉上,生生在淳熙帝頸間劃下兩道血痕!
淳熙帝大怒,第二日便要廢後,惹得朝臣議論紛紛。
“這郭皇後好生大膽,”呂煙波給沈召南端上茶,不由說道,“官家乃是天子,何人敢傷他分毫,皇後如此作為,難怪要被廢了。”
沈召南端著茶杯,卻不曾喝,凝神道:“煙波,你有所不知,此事並非那麼簡單。”
“怎麼?”呂煙波一愣,坐下道:“還有什麼玄機麼?”
沈召南長歎一聲:“郭皇後是劉太後為官家選定的皇後,帝後之間一向心性有異。如今劉氏太後大權在握,官家想要真正親政,必定要先撤了劉太後的權了。此次皇後雖然失儀,然而畢竟是無心之失,並未存不敬之心。官家為人素來仁厚,此次卻大動幹戈,想來,是要借此向劉後施壓了。”
呂煙波眉間輕顰,“這我倒是聽爹爹說起過。”
她本是宦門女子,相府獨女,心思也甚是玲瓏,思忖片刻,不由有些憂心地看向沈召南,“相公,廢後之事,你可會讚同?”
沈召南搖頭道:“後無過,不可廢。”
他皺眉道:“廢後之事,累及聖德,絕不能附和。”
呂煙波心中輕歎,隻道:“我知你心性仁厚,處事自有分寸。隻是廢後一事,涉及皇家詭譎,官家既然心意已決,你若執意阻攔,可會招來禍患?”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沈召南溫聲道,“此事乃人臣之責,縱然官家怪罪,我也非上諫不可。”
呂煙波靜靜地看著他,眼底淡淡的溫柔神色。
第二日,沈召南與禦史台、知諫院的範意等十數名同僚聯名上奏,稱“後無過,不可廢”,堅決反對淳熙帝廢後。
秦煥然卻隻站在一旁,低垂了眉眼,臉色淡淡,也不曾言語。
哪知右相劉翼竟攔住了大臣們的諫言,淳熙帝立即下了廢後詔書,稱皇後沒有子嗣,自願退位修道,特封為淨妃、賜名清悟,居長寧宮。
群臣嘩然。
知諫院的範意大人對右相所為怒不可遏,情急之下,便聯合了禦史台的一些大人,來了沈家,拉著沈召南直接去了淳熙帝的寢宮前跪諫。
但無論這幫臣子如何力爭,守殿的內侍仍不予通報,急得眾人莫可奈何。
呂煙波站在廊下,眉間顰起,身旁的蘇致寧忍不住道:“夫人,相爺進宮這麼久了,怎的還不回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相爺他,會不會出事?”
呂煙波眺望著天際的烏雲,沉靜道:“放心,相公才智過人,會沒事的。”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呂煙波又道:“致寧,新辭怎麼樣呢?”
蘇致寧應道:“新辭小姐睡了,她最近容易倦,總沒什麼精神。請了曹大夫來看,說是鬱結所致,加之本來就體弱。新辭小姐與七辭少爺向來形影不離,七辭少爺離家甚久,想必新辭小姐是為此傷心吧。”
“新辭這孩子心思重,也極懂事,什麼事都藏在心裏,真是讓人心疼。”呂煙波點了點頭:“別吵她,這事兒也別讓新辭知道,免得她擔心相公。”
忽的一個悶雷響起,豆大的雨點噼啪落下,寒風驟起。呂煙波緊了緊披風,忽然想起晨間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袖時,那人回頭溫和的笑意。
阻止的話,便說不出口,隻得任他去了。
呂煙波伸手輕撫廊柱,暗歎一聲。
蘇致寧見狀趕緊扶了她回房,怕她受了寒。
雨聲越來越大了。
這夜沈召南,一夜不歸。
呂煙波麵上仍舊鎮定如常,照顧小姑,打理家事,一應都是周全的,絲毫沒有失態。宮裏已傳出消息,說是官家為廢後一事動怒,幾位重臣都受了牽連。蘇致寧本憂心惶惶,然而見呂煙波這般,倒是安了心。
朝廷之事,她真的不懂。夫人乃是宦門女子,定是心中有數的。
沈新辭看了看蘇致寧,忽然伸出手拉了拉小寧姐的衣袖,比劃著道:“小寧姐,你今日怎麼心不在焉呢?是不是病了?”
“沒有,我很好。”蘇致寧忙定了定神,方搖頭道,“多謝小姐關心。”
沈新辭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會兒,又看著呂煙波,“嫂嫂,我大哥呢?他怎麼不回家吃飯?我從昨日起,便沒有看見大哥了。”
呂煙波給妹妹夾了一筷子的菜,輕柔笑道:“新辭,你大哥很忙,最近事多,他在宮裏呢。咱們先吃,等他回來了,嫂嫂讓他去看你,好麼?”
沈新辭點了點頭,乖乖地吃飯。
姑嫂二人才用完午膳,沈忠便在門外道:“夫人,刑部尚書秦大人府上派了人來,說是有事要見夫人。”
“讓他進來吧。”
呂煙波緩緩吹了口茶,應道。
那人亦是家仆打扮,見了呂煙波與沈新辭,半跪了行禮:“見過沈夫人,五小姐。”
呂煙波點了頭,溫聲道:“起來吧。”
似是不經意般看了那人一眼,呂煙波側頭對蘇致寧吩咐道:“致寧,帶新辭回繡樓,今日天寒,莫要叫她在外麵吹了風。”
蘇致寧心中略有不安,卻也猜到呂煙波是要支開沈新辭,便應聲帶了沈新辭離開。
待那兩人走了,呂煙波方轉頭問道:“秦大人要你來,可是宮裏有什麼消息,需要你轉告與我?”
那人正是重陽過後,送菊花前來的仆人,似乎名喚秦逸。
是秦煥然的心腹吧。
她本是聰慧之人,雖不曾親見,但平日裏聽得蘇致寧說的那些話,以及夫君書房中與秦煥然有關的物件,那日特意送來的菊花,心中隱約猜到,二人定是關係非比尋常。
如今沈召南忽的沒了消息,秦煥然卻特意遣了家仆來,定是有事相告了。
呂煙波微微顰眉。
秦逸答道:“正是,我家大人讓小的告訴夫人一聲,沈大人今日觸怒了聖上,現下已被軟禁在觀音院裏了。秦大人說他會繼續打聽,請夫人務必照顧好新辭小姐,莫要慌張。”
觀音院,乃是新宋朝廷官員被罷官後,待罪反省的地方。相公他,竟被關進了那裏。恐怕事情不小,此事未必能善了啊……
呂煙波心中一沉,麵上卻鎮定如常,溫婉道:“多謝秦大人好意,妾身記住了。煩請這位小哥回去轉告,這份恩情,煙波代我家相公記下了。”
秦逸說了幾句場麵話,便告辭離開。
蘇致寧自簾後進得廳中來,見呂煙波獨自怔怔地坐在那裏,不由擔憂地看著她:“夫人,你怎麼了?”
呂煙波深呼吸一次,穩穩地握著茶杯,啜了一口,“沒事。”
蘇致寧皺起眉,擔心地看著她。
呂煙波不曾解釋什麼,隻靜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茶碗。
茶,已經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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