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08 更新時間：12-05-30 23:40
煙花三月下揚州。
水澤秀雅的碧波小河曲折蜿蜒貫穿弄堂巷裏，側坐船舷，入眼便是兩岸繡戶珠簾，雕梁亭榭。溫煦和暖的晨風拂麵，撩起三兩縷垂發，是與昆侖截然的舒適宜人。褪下厚重的裘領夾襖，舞茉裳一襲飄逸雲綢粉裙，靈動的水眸不住打量著岸上來往的路人。
“你這一去就是兩個月，我看呐，你師父怕是要擔心死了。”撐船的老伯一邊搖著櫓，一邊同舞茉裳話著家常。
茉裳收了目光，俏皮的朝許伯一笑，回道：“許伯，有什麼可擔心的，我都已經十四歲，早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娃了，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許伯也算是從小看著她長大，茉裳自幼被師父規限不得出坊，卻對外麵的未知世界充滿好奇，所以她每天練功後，都喜歡跑到渡口聽撐船的許伯講些江湖上的趣事兒。
許伯人很好，對茉裳更是疼愛的緊，就像對自己的親侄女。可惜他妻子死的早，幾個兒子又不孝順，把他當成拖累的負擔都不願贍養，他隻有靠自己撐船賺錢養活自己。所以，他雖到了安享晚年的歲數了，卻依舊每天在揚州和七秀坊之間渡送來往的旅人，賺取微薄的工錢來果腹。
“是啊，是啊，歲月不饒人啊，就連我那幾個不爭氣的兒子也都娶妻生子了……”
許伯很是感慨，茉裳早已不是那個隻會纏著他講故事的奶娃娃了。他知道自己也不再年輕，就連掌櫓的手都因上了年歲而微微輕顫。
“許伯，還有多久才到七秀？”茉裳怕勾起許伯的傷心事，忙岔開話題。
許伯似是出了汗，他拿起脖子上掛著的毛巾狠狠摸了把臉，才道：“還有半個時辰，你放心，許伯撐的船那可是最快的，保證你馬上就能見到你師父和師姐了。”
茉裳咯咯笑了，愉悅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河上，一碰水麵就碎成了無數閃爍搖曳的光暈。
踏上七秀坊的渡頭時，茉裳竟生出些久違的感覺，仿佛自己離開這片土地已經過了兩年而非兩個月。看著七秀坊熟悉的一樹一木，一花一草，她的心情莫名的興奮起來，緊了緊背上的包袱快步朝坊內行去。
一路上遇見的七秀坊弟子都不住偷偷打量她，更有幾個平日裏自視甚高的，三兩成群在竊竊低語，但每當茉裳循聲望去，那些人又故作無事，迅速散去。
她們難道是看到自己毫發無損的回來而驚訝麼？
也是，自己第一次出坊曆練就去了昆侖采集冰魄，昆侖離惡人穀不過一山之隔，是以平素去昆侖皆是派了五人以上的弟子結伴而行。即便這樣，若遇到意料之外的事件，也難保全員全身而退。茉裳這麼想著，不禁有些得意的哼起小曲兒，腳下的步子也愈發輕快起來。
“茉裳。”身後傳來輕淺的聲音，像綢緞般柔滑微涼。
這聲音茉裳再熟悉不過了，在聽到叫聲的那一刻，旅途的疲勞似乎也變得蕩然無存，她欣喜的回首：“大師姐！”
被茉裳喚作大師姐的女人嫩臉修蛾，淡雲輕掃，長發在腦後用珠花簪鬆鬆挽了個墜馬髻，一身淺鵝黃的絲絨淩波裙，將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勾勒無遺。
七秀坊自建立以來就隻收女弟子，坊內住的皆是色藝雙修的絕色女子，而葉芷青的大弟子蕭若冰，更是其中翹楚，其姿容乃是絕佳，美貌堪可傾城。蕭若冰為人和善，恬靜內斂，不僅在坊內頗受大家喜愛，也是茉裳最敬仰和崇拜的師姐。
“師姐，師傅還好嗎？白胭師叔呢？”見到蕭若冰，茉裳迫不及待的想告訴師姐自己此行的經曆，她三步並作一步跑到蕭若冰身邊笑道：“這次曆練已經證明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了，師傅日後應該不會再限製我不得出坊了吧？”
蕭若冰一言不發的聽著茉裳興奮的絮叨著，眉眼間透著一絲擔憂，然茉裳完全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喜悅中，全然沒發覺若冰的不妥。
“這都是師姐的功勞，若不是師姐一直幫我勸師傅，師傅說什麼也不會放我出坊的！師姐，你知道麼，昆侖的雪山氣勢磅礴，真的好美……”
等了許久也不見茉裳有打住的意思，蕭若冰終是出聲斷了她的話頭：“這些過後再談不遲，你且先隨我來，師傅已等你多時了。”
“師姐，出了什麼事嗎？”蕭若冰淡漠的態度讓茉裳疑惑，雖大師姐素日裏喜靜，卻對她這個小師妹格外疼愛，就算茉裳纏著她講上半天，她也會嘴角含笑的耐心應和。現下蕭若冰卻似沒聽見她的問話，隻顧引路不答。
二人一路默默，到了葉芷青住處，茉裳也不見大師姐再說一句話。
隔著一道墨玉攢珠簾，能隱約看見葉芷青正端坐在海棠紋浮雕檀木椅上，竹葉青的絲綢長裙拖拽地上，雲鬢上斜斜綰著朵白芙蓉，遠遠看去，猶似一副濃淡相宜的潑墨畫般清新雅致。
茉裳恭敬的在簾前跪下，悠悠一拜，道：“師傅，徒兒回來了。”說著她取出行囊裏小心包裹著的冰魄，雙手呈於頭上待師傅查看。
“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能耐，日後前途定是不可限量，葉坊主可真是有個好徒兒啊。”
手上一空，茉裳聽得頭上響起一個尖利的女聲，她這才發現原來葉芷青主位的兩側分別坐了三個身穿道袍的女人。
那從茉裳手中取走冰魄的女人一身素雅的灰藍道袍，那女人容貌並不出眾，隻勉強算得上清秀，但很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她把冰魄拿在手中細細打量了一會兒，又讚道：“色澤螢亮剔透，體態飽滿圓潤，乃是上中佳品。此等上品隻有在臨近惡人穀的昆侖主脈方有，她能尋到實屬不易啊。”
這話雖是在誇她，但聽在茉裳耳力卻有著說不出的異樣，她抬眼偷偷打量葉芷青，發現師傅臉上不見一點喜色，反倒有幾分不耐。
不見師傅接話，茉裳隻敢謙虛的回那女人道：“前輩謬讚了，茉裳不過運氣比旁人好了幾分才有幸尋獲這冰魄，算不得什麼真本事。”
她話音方落，就看到那女人唇邊笑意盛大。
果不其然，那女人話鋒一轉，卻是在對葉芷青發問：“你倒真是運氣好，不然遇到了惡人穀的亡徒又怎能不損分毫的平安歸來，葉坊主，你說是不是啊？”
葉芷青皺起秀美，坦然的對上那女人的眼睛：“戀晨，你若有話直說便是。”
戀晨，戀晨……風戀晨！
茉裳忽然記起，自己入浩氣時，便是這個女人在謝盟主麵前極力引薦。她乃是純陽宮掌教李忘生的徒弟，在浩氣也算是小有名氣，不僅如此，她還是東方會幫主的左膀右臂。
風戀晨把冰魄放回茉裳掌心，一甩拂塵落了座：“葉坊主，你深居坊內怕是還不知曉，惡人穀兩大幫派近日不知為何竟起了內訌。據說，是狂歌盟的夜九郎率先發的難，而這引發內訌的源頭，竟是個浩氣盟的女人。您可知道，那個能攪亂惡人的奇女子是誰嗎？”
葉芷青端起青花茶盞輕啜一口，優雅的如出塵謫仙，飲罷，方才緩緩道：“我對那些個江湖流傳不敢興趣，惡人內亂於你浩氣盟有利，於七秀卻並無甚關聯。”
茉裳跪了許久，雙膝早已發麻，但沒有葉芷青的吩咐，她不敢有半分懈怠，依舊凝神正跪。那風戀晨所說的狂歌盟和夜九郎，聽起來格外耳熟，但她一時卻想不起是在哪聽到過。
“葉坊主可真是神仙般的人，不問世事，不染俗塵。”風戀晨見葉芷青非但不好奇，反倒有幾分鄙夷之態，心下不禁暗惱。
雖心中不快，她麵上依舊笑意不減：“葉坊主所言甚是，這事本是與七秀沒什麼關係。可那引起爭端的女人，卻是七秀坊的弟子，如此，坊主還會說與七秀無關嗎？”
葉芷青素手一抖，茶杯碰到茶托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輕咳一聲遮掩過去，隻問道：“你既然說那女人是我七秀坊的弟子，那你說說，是誰？”
風戀晨將葉芷青片刻的慌亂盡收眼底，她哧笑一聲，故作擔憂：“葉坊主莫急，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您的入室弟子——舞茉裳！”
此話一出，室內一片嘩然，茉裳隻覺風戀晨的話如一道驚雷炸在耳旁。夜九郎，不正是那日救下自己的男人嗎？他確實為了自己得罪了同是惡人的一對男女，沒想到他竟會為了自己同對方宣戰，他當時所說的解決這件事，就是指鏟除掉那對男女麼？
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為了一個敵對陣營的人，這種事，有可能嗎？
“那又能說明什麼？”葉芷青的聲音依舊淡漠。
風戀晨：“葉坊主怎麼糊塗了，這正是說明舞茉裳早就與惡人穀的夜九郎有勾結，不然夜九郎如何會為她得罪惡人穀？這冰魄也是，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她一個女娃如何能這般輕易的尋取？”
“風前輩，不是這樣的，我與夜九郎並不相識。那些惡人窮凶惡極，我乃浩氣盟的人，怎麼會勾結惡人！”茉裳急急辯解，但風戀晨一臉的篤定，仿佛認定了她與惡人有勾結。她無助的望向葉芷青，淚在眼眶裏打著轉：“師傅，請你相信徒兒……”
葉芷青眉皺的愈發緊，她似是沒聽到茉裳的話，隻對風戀晨道：“單憑此事說明不了什麼，指不定是那夜九郎看上了我徒兒，七秀坊的女子個個色藝雙絕，有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你的說辭隻能說明那夜九郎衝冠一怒為紅顏，卻無法證明我徒兒與他有關聯。”
“師傅……”蕭若冰輕聲喚了聲，猶豫的看了茉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葉芷青揉著額角，問她道：“你有何話要說？”
蕭若冰遲疑了片刻，垂眸道：“師傅，我前幾日清裏賬房，發現帳上少了一大筆開支。我問過庫房的先生，她道是兩月前小師妹出發去昆侖時取走的。先生說，小師妹說是，說是奉師傅之命取來備用，但用來做何事卻沒細說。我記得小師妹原來同我說過，惡人穀……惡人穀近來正在招兵買馬意圖大肆反擊浩氣……”
茉裳不可置信的看著蕭若冰，小臉漲得通紅，她哭著失聲問道：“師姐，你在說什麼？我何時取過庫房裏的錢？”
“師妹，我，我雖是你師姐，卻也是浩氣盟門人。平日裏寵你，讓你那都可以，但在此事上，我卻是萬萬不能包庇你的。”蕭若冰似是不忍看茉裳倉惶無措的模樣，她別開頭，對著葉芷青和風戀晨跪了下來：“師傅，你平日教導我們不可欺瞞，不可助紂，所以弟子才如實稟告。但小師妹還年幼，師傅，風前輩，請看在她初犯的份上，饒了她這次吧。”
茉裳掙紮著想起身，卻驚訝的發現自己跪的久了，血脈不通，竟是站不起來。她用手撐地挪到蕭若冰麵前，拉著她的袖擺哭道：“師姐，我真的沒有動庫房的錢，你是不是弄錯了？師姐，師姐你說話啊……”
“夠了，就連你師姐都指正了你，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風戀晨嗬道，她快步走到茉裳麵前，冷酷的俯視著地上的人：“我知道七秀坊不插手江湖中事，但舞茉裳既是浩氣盟的人，此事就不僅僅有關七秀坊了葉坊主您怕是做不了主。這般叛徒，浩氣盟留不得！”
說罷，風戀晨一甩拂塵就要動手朝茉裳胸口拍去。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芳影一閃，風戀晨掌下一空，再定睛看去，茉裳已被葉芷青帶到了身後。
“既然事關浩氣，那就將此事上報謝盟主，待盟主裁決再做懲罰不遲。你若現在打傷了她，被盟主知道了，疑你扇動私刑，怕是於你名聲有損。這孽徒就關禁在七秀坊內，絕不會逃了，你大可放心。”葉芷青鬆開茉裳的胳膊，嬌柔的身子擋在茉裳身前對風戀晨道，雖是救下了茉裳，但葉芷青自始自終都沒看過她一眼。
茉裳沒了支撐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蕭若冰忙來扶她。她咬牙忍住淚，一把推開蕭若冰，扶著一旁的椅子站起來：“師傅，徒兒不曾做過半點對不起浩氣盟的事，所以徒兒絕不會逃走。”
葉芷青這般做擺明了是在護短，然如今身在七秀風戀晨也不好發作，隻狠狠剜了一眼茉裳，怒道：“既是如此，還請葉坊主能摒除師徒之情主持公道，這種叛徒我東方會可不敢再留，今日我便代幫主將她逐出東方。”
“若冰，帶茉裳去監禁室。”葉芷青說完也不理會風戀晨等人，水袖一揮，帶著弟子徑自走向後堂。
茉裳避開蕭若冰的攙扶，踉蹌著走到風戀晨麵前，冷笑一聲，掏出懷裏東方會的小錦囊，大力摔在地上。
“你竟敢這麼做！放肆！”
不顧身後傳來的憤怒叫喊，茉裳揚起頭朝監禁室走去，心裏是前所未有的淒涼。
身邊朝夕相處的人，竟會比不上一個平水相逢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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