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意  心曲悠悠

章節字數:3821  更新時間:12-09-25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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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鑲八滾的材質上繡著花犀玉紋,玉帶柔長分垂而下,暗赤的凳靴兩側遊走著墨色的宮紋。

    頭發精心地挽成幹淨利落的髻子,最後扣上禦保的玉冠,兩條穗蓯穿走著檀木鴻珠順著耳朵垂下,穩穩地落在胸前。

    我第一次見到這身精美的紫衣的時候,就被禦保服飾的講究程度折服了。當時福伯站在我身邊嗬嗬地笑言,這麼好的料子,活了這把歲數都沒瞧過,爺得了它,都能傳輩兒了。

    我這樣聽著,默默地看向坐在一旁攢著佛珠的奶奶,她沒有看我,蒼老的眼神是空的。心裏的那份雀躍被狠狠地壓了下來。我捧著紫衣走到她跟前,蹲在她麵前,仰頭露出笑容,道:“奶奶,這是造辦處送來的衣服,您給看看,合不合我的身量。”

    奶奶這才有了一絲反應,她略略將眼珠轉向我,卻不曾看那身服飾一眼,細弱的聲音有著淡淡的沙啞,她手中摶佛珠的動作沒有停,道:“熙兒,給你爺爺上香了麼?”

    我一滯,嘴邊的苦笑再也忍不住,那麼久了,爺爺去了那麼久了,奶奶仍舊沒有緩過來,她仿佛再也看不見其他人了,即便同我說話,隻消幾句,就會提一次上香。

    我慢慢地站起來,福伯從我手裏接過那身紫衣,歎了口氣,慢慢地退了下去。

    燭火閃動,明明是暖春,我卻冷得很。

    即便是現在,我走在通往正元殿的宮道上,高遠的蒼穹仍舊是暗黑的,一個內監走在我跟前掌燈,他仔細地護著燈火,為我引路。但那幅畫麵仍舊如同執著的潮頭不斷地翻湧而上,拍打著心頭,我皺著眉頭,說不上來的無力。

    離正元殿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吸了吸鼻子,適時將麵部表情調整到最佳狀態。

    因為大殷祖製,曆代的皇帝都不敢怠慢早朝,天不亮就得起身準備早朝。而作為皇上的禦保,更得在皇上起身之前趕到正元殿,恭候其大駕,為他檢查身體,確保萬無一失。

    我緩緩踏上正元殿的白玉石階,正元殿是皇帝的寢宮,所以地勢特別高,登上正元殿的階梯可以看見一隊又一隊的光點從西南兩麵慢慢朝早朝的含坤殿湧去。那是前來朝拜的文武官員,不過隻有一品的官員可以騎馬掌燈前來,二品的隻能由內監提燈,三品什麼都不能用,隻能借著宮道兩旁的燭台燈光前進。

    我知道霍驍在年初率軍殺至肅州,平息逃至此處的回鶻舊部,三個月內就將上萬人俘獲班師,半個月前由眾臣聯名上奏為其邀封,不過礙於其年紀過輕,不宜嘉賞過厚惹議,隻好將進爵一事置後,不過仍是禦賜其宅邸門戶,準其開牙建府,鋒芒一時間銳不可當。原是要有一番筵席熱鬧的,但霍家家風素嚴,向來不行繁奢,便免了這些俗禮。

    我凝望著那猶如鏈帶的光點,他,究竟在哪兒呢?

    我回轉過身,正元殿一側的鼓樓已經開始點起通明的燈火,醇厚警遠的鼓聲有節奏地響起,一聲,兩聲,三聲,悠遠而深沉。

    我加快了腳步,穿過了四座宮門,終於來到最中央的寢宮。已經有大批的內監宮女絡繹不絕地在門口進出了。

    我看見一個秀麗的女子身著月白的羅衫由兩個宮女隨侍在旁,從門內走了出來,她矜持地將手覆在腰間,微微頷首。

    那是昨晚侍寢的雲人,大殷宮裏所有等著皇帝寵幸的美女都叫雲人,她們沒有品級,隻是皇帝用來暖床的工具,但如果一朝龍顏大悅,有幸飛上枝頭,封賞尊號,或妃或嬪,亦未可知。

    那雲人走到我跟前,很得體地向我福身行禮,我亦頷首回禮。

    過後,便是迎上來的徐元,他笑著一臉的褶子朝我一擺手,我會意地走過去。

    他帶著我走進金月白的大門,房內的精致華貴即使看了一個多月,我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該是耗費了多少工匠的心血,才建築的天地啊。

    殷容睿閉目端坐在床沿,明黃的寢衣有些耀眼,頭發已經束好,看來已經洗漱完畢。

    我行至他三步遠的地方,下跪行禮,頭頂上方聽到一聲起,才緩緩地提著下擺起身。然後慢慢地走到他的麵前。

    一個宮女立刻呈上素色玉托,我捏起上麵的一塊濕帕將雙手擦拭幹淨,然後將一瓶雲水月倒入掌心些許,揉搓完畢之後,於他的周身開始檢查。

    骨骼開始越發擴張,顯得四肢越發修長。而五髒亦無異常,眼耳口鼻一絲不漏地檢查之後,我退開幾步,頷首作揖道:“回皇上,一切無礙。”

    “嗯。”沉穩地回應。

    殷容睿站起身體,開始由宮女為他穿戴。

    所有人不敢開口出聲,均是屏息地站在一邊伺候。

    我卻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低頭回想,什麼時候我開始習慣這種尊卑有序,習慣這種畢恭畢敬,習慣作揖下跪,習慣等那一聲起……

    我想大約是我最近心情真的有些萎靡,所以想法總是很消極,我深呼了一口氣,臉上掛上了標準的淡笑。

    “朕甚是愛這味道,雅得很。”殷容睿淡淡地說道。

    我回應道:“是宮外的秘方所製,由冰薄……”

    正要說下去,殷容睿就打斷道:“你知曉便好,多做一些,朕要帶在身邊。”

    “是。”我答應道。

    天空開始泛出魚肚白,天光從雲層裏泄漏,殷容睿著黑色皇袍走出內殿,坐著十八人的歩攆前往含坤殿。

    徐元緊步跟隨,我也加快腳步走在歩攆的一邊,一同前往。

    禦保相當於皇帝的私人醫生,需要時時刻刻地隨侍,即便是肅穆的早朝。我記得第一次站在禦座的屏風後麵聽著身後朝議的時候,真是難以抑製地興奮,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體驗。

    而每每聽到霍驍的聲音,我都會一陣顫栗,不管幾次都一樣,可能是我太久沒和他好好說話了,所以聽到那磁啞的聲線總會有些難以自製。他說話還是那麼簡單明了,不像文臣那樣精心雕琢,但也往往切中要害。有時候,我會想,說著這樣一番見解的霍驍是怎樣一種神情呢?是冷漠地微眯鷹目,還是拒人千裏地皺著眉心,把薄薄的嘴唇抿成直線……

    這樣的他,我真的很久沒有見過了……自那個下雪天之後……

    有時候,會聽見徐元從呈上來的愧折念今日因病不得前來的官員,我會懸著一顆心聽著,生怕漏過一個字,更怕聽見他的名字。好在這樣的事還從來沒有過,我淡淡地一笑,霍驍是不會生病的,我誇過他是銅牆鐵壁做的……

    漫長的朝議,時而有激烈的爭論,時而有悠然的闊論,可我等的,永遠是那沉厚的聲線,帶著輕輕的喉音。

    不知過了多久。

    “退朝————”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出屏風,頷首立在一側。

    殷容睿從龍椅上站起來,揉了揉太陽,麵無表情地踏著一邊的金階走了下去。

    滿朝文武均呼:“吾皇萬歲————”

    我壓製自己想朝霍驍看一眼的念頭,正欲跟著殷容睿一同走下去,卻不料走在前麵的他突然停下,回首道:“皇叔留步。”

    然後他緩緩地繞到大殿的中心,走到嚴王麵前。嚴王的年紀約是四十歲左右,不過長年處尊養優,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年輕。隻見他蟒袍加身,威嚴而挺拔,他對著殷容睿頷首道:“皇上有何要事吩咐。”

    “若是有要事,朕自然吩咐他人去辦,怎麼能勞皇叔的大駕。聽聞皇叔近來頭風發作,朕也掛心得緊,朕聽聞按拿很是有效。”說著,微微回轉,看了我一眼,道:“朕身邊的林佑熙乃是個中高手,不如讓他隨皇叔回府診一診。”接著,就是一副淡然隨和的笑容,在他年少的臉上顯得特別真誠。

    嚴王微微一笑,道:“難得皇上記著了。”然後,他慢慢地看向我,眼神迅速滑過一絲異樣,已是有些滄桑的臉頰呈現出一絲莫名的情緒。接著卻恢複原來威嚴的模樣,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林佑熙,要將你的本事盡數拿出來。”殷容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保持著剛才頷首的樣子,沒有抬頭去看嚴王,但是還是作揖相應:“微臣定當盡力而為。”不過,自己心裏還是有些不解,如果皇上關心嚴王的頭風,大可遣禦醫殿裏的禦醫,那裏多的是手段老練的按拿高手。不過,我是皇上的禦保,自然得聽他的調遣,我漸漸壓下心裏的疑惑,卻暗自留了個心眼。

    四周尚未散去的朝臣看到皇上此番舉動,自然紛紛讚歎,說一些歌恩頌德的話,我並不是個政客,也無法評價眼下的狀況。

    不過,我心裏卻很想將視線放到正在議論的臣子當中,我想看看他是否還在。當下,心裏又是一晃,不安開始上湧,這樣荒唐的想法為什麼一次比一次無法控製。

    然而,朝會過後,嚴王並沒有像我想的一樣留在宮中辦公,而是立刻回府,這讓我著實吃了一驚。我聽說吐蕃派使者帶著大隊人馬跋涉至殷都向大殷朝拜,以示邦交,更表示願為萬世殷臣,嚴王素來主辦外族事務,怎麼會這麼早就回家呢?難道真是頭風犯得嚴重麼?

    同時讓我吃驚的,還有另外一點。那就嚴王近乎完美的友好態度,對我,竟也沒有拿出王爺的款來,要知道像他這種多年身居高位的人來說,架子已經是一種習慣,不對別人頤指氣使已經很好,竟然能邀請一個內臣同坐馬車,真讓我受寵若驚。

    嚴王的話並不多,但卻很認真地配合我在車內的一係列望聞問切,沒有一絲不耐煩。

    馬車還在行進,很穩。

    “你今年有……”嚴王在一陣靜默之後,突然開口。

    我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回答:“十七了。”不過,又補充道:“十月間就十八了。”古代不流行裝嫩,年紀越小對自己越不利,一般情況下,我都不提及自己的年齡。霍驍之前就是因為年齡的問題而在封賞的時候讓禮部的一幫老臣左右搖擺很是頭疼。

    “真是年少有為。”嚴王含笑道。又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的眼神,同你父親十分相似。”

    我一頓,我依稀記得先帝也這樣對我說過,那是在圍場上看霍驍競武的時候。

    “您同先父熟識?”我掂量了一下,還是鬥膽問了一句。

    “多年前,你父親為本王醫過刀傷。”嚴王慢慢地覆上右臂,輕而緩地說道:“這隻手臂,是你父親保下的。”

    我注視著嚴王的右臂,希望可以看見那層團雲衣料下的陳舊刀傷,那是由這副身體的生父親自料理的傷口,於是,我幾乎情不自禁地說:“先父去的時候,微臣年紀尚幼,很多事,微臣皆不知曉,說來,實在不孝。”

    嚴王似乎陷入了某段記憶,然後淡淡開口,道:“你父親,醫術高明,醫德仁厚。除了活死人,肉白骨,沒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不過……”良久,驀然而笑:“到底……醫不了人心。”

    我靜靜地看著此刻的嚴王,陷入失語。

    嚴王悄然閉上了眼睛,身體筆直地坐著,沉寂的樣子才像外人口中剛直的皇家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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