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章節字數:8471  更新時間:11-12-18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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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拔出鐵鏟,風樹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語氣中帶著點不耐煩。很快地掃了下鏟子帶上來的土,他搖搖頭,傾去這些青灰色的土,揮舞著鐵鏟繼續向下挖掘。身前的地麵上,已經掘出一個淺淺的小坑,他的眉頭卻擰得更緊了。才下了幾鏟,他已感覺不妙,這一片土地的質地異常堅硬,每打進一鏟都要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泥裏沒有使用過的灰土,也沒有陶片。“照這個樣子掘下去,一個時辰恐怕什麼也找不到……”強按下心頭的疑慮,他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落鏟的速度。

    稀落的雨持續著,雨點撞在草間石上,激起細碎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正竄過周遭的密林,漸漸逼近。蕭木客依然站在原地,默默注視著風樹的一舉一動,一抹前所未見的、好像要放棄一切的冰冷神情從他麵上一閃即逝。微微閉了下眼睛,他輕歎一聲,褪去手上的皮套,踱到那一排工具前麵,挑出一把長柄的鏟子,信手掂著,緩步走向分配給自己的那一溜兒長條形的土地。

    在三塊方地中部立定,蕭木客不慌不忙地蹲下身,將鐵鏟交到左手,用鳥爪似的右手在地上摸索著。隔了一陣,他站起身,利落地揮動鐵鏟,順著空地邊沿開了一條長近九尺、寬約四尺的小溝,再一鏟一鏟把它掏深。

    “爺,按老規矩噢,好東西誰先拿到手上就是誰的……”毛不拔大口喘著氣,滿臉通紅,卻絲毫不露疲態,一直幹勁十足地揮著鏟子。

    此時,劉大正坐在空地邊緣一棵架著燈盞的樹下,雙手抱膝,平視著虛空中某一點,眼裏空空的,一片茫然。“你活不長了,”這句話不斷在耳畔縈繞,他無法集中精神思慮,隻覺得體內的血液直往腦門上衝。忽地,他似乎回憶起什麼,抬高右手,想要再度檢視那個早已結疤的傷口。然而,視線滑過袖子和衣襟,他驚覺自己右側的袖口與衣擺上都沾著十幾片稻草的碎屑。心跳陡然加速,他發瘋似地拍打著那些草屑。一片、兩片……碎稻草拍幹淨了,壯漢卻怎麼也停不了手,不斷在自己周身拍打著,直至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把臉埋在腿上,他頹廢地閉上了眼睛,囈語樣反複念著:“沒事的,沒事的……”

    完全沒有注意到兄長的異狀,劉三獨自站在風樹身後約摸一丈遠處,雙目鎖定前方一寸寸向地下挺進的探洞,神情嚴肅,仿佛又有些古怪。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包袱,他嘴唇蠕動著,好幾次欲言又止。

    與兩名蓑衣大漢截然相反,言不悔一直邁著蹣跚的腳步,在空地上來來回回,四處張探。他先後站在毛不拔與蕭木客背麵看了十數分鍾,又徐徐繞到風樹的探洞前,彎腰打量洞底的泥沙,臉上寫滿了困惑。

    “該死,這土怎麼這麼硬?”倒掉剛剛提上來的一鏟土,毛不拔放聲大罵道。隨著探洞的深入,掘出來的盡是緊實、沒有絲毫人為活動跡象的青灰泥土,他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兩隻手掌交疊放在鏟柄上,他偷偷瞄了風樹一眼,壓低嗓音,不滿地念叨著:“下麵到底有沒有東西啊?學了那麼多年,還是看不準嗎?要是掘了半天,什麼也沒找到,丟臉可就丟大了!”

    對毛不拔的話充耳不聞,風樹矮下身子朝洞裏望了望,隻見探洞底部最低處已經深及三尺,青灰的生土當中仿佛摻雜了幾點灰黃的顏色。瞳光中閃現一絲笑影,他依舊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將鏟頭用力落下。感受著手底傳來的觸覺,他把鐵鏟旋轉了半圈,後腳前移,肩膀貼近鏟柄,借勢拔出鏟子,小心翼翼地提了上來。睇了下鏟裏帶起的泥土,他不動聲色地將鏟頭朝外,在地上一頓,再輕輕抖動,鏟中的沙土卻隻有一小部分脫落下來,大半還牢牢地附在其上。這些泥土是灰黃的花土,異常堅實,與地表的青灰色土壤大相徑庭。打了個嗬欠,風樹有氣無力道:“夯打過的五花土。”

    “五花土?有墓葬?”毛不拔一聽,登時喜上眉梢,把鐵鏟一扔,一陣風似的奔到風樹身旁,直勾勾瞪著那個直徑一尺有餘的探洞,急不可耐道:“爺,咱們都過來幫你,一起把這個洞挖大!唉,不知道這個墓的麵積,要不然……我們先定出邊界來?或者……”

    “別吵,”風樹低喝一聲,盯著散落在腳邊的灰黃花土,神情森冷而專注,不知在盤算著什麼。片刻,他再度揮起手裏的鏟子,試探著在那一小片夯土附近連著落了數鏟,帶上來的都是質量極好的、純淨的夯土。

    挖墓坑時往往將各層顏色不同的熟土和生土挖出來,堆在一起,埋葬時又把這些土混在一塊回填至墓坑中,就形成了五花土,也稱花土。因此,五花土通常是墓葬的標誌,但不能一概而論,許多建築遺址也會形成類似墓坑中那種五花土,需要進一步辨別。

    有意無意地瞥了蕭木客一眼,風樹停下手裏的動作,指尖在鏟柄上胡亂劃著圈:“喂,你要不要過來看看?這些土的土質跟土色……我判斷不出具體是什麼,但下麵埋藏的東西必定非比尋常。”

    蕭木客聞言頓了下,視線朝著風樹的方向微微一滑,旋即收回,繼續挖掘著身前不斷向下延展的探溝。從溝底提起的每一鏟土,他都平鋪在地麵細細察看,眼底閃動著不明的光,嘴卻抿得死死的。

    風樹皺了下眉,眸中掠過啼笑皆非的無奈——相處久了,他已能在大多數情況下準確破譯蕭木客的“啞語”。眸光移向自己左前方趴在地上、滿身泥汙、腦袋幾乎伸進洞裏的毛不拔,風樹冷哼了一聲,雙目凝練,倏地透出一股威脅意味:“回你自己的位置,毛不拔。接著把剛才的活兒幹完。”

    “哦,”聽出風樹聲線中沉澱的寒意,毛不拔不敢正麵頂撞,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拖著步子挪回空地中央,低頭審視自己先前的“傑作”——一個深近四尺、漏鬥樣口大底小的洞穴,穴底不知何時汪起了淺淺的一層泥水。撇撇嘴,他抓起那柄被拋在泥淖中的鏟子,使勁甩了幾下,直刺入探洞內,嚐試著把裏麵的泥漿清理出來。然而,被雨水浸潤的泥土又黏又滑,鏟頭帶上來的濕泥中途便掉落了大半,他手忙腳亂地揮著鐵鏟,好一陣也未能把探洞再向地底推進一寸。

    空地靠左一側,風樹正不斷地揚起鐵鏟,一鏟鏟下探。每一次將鏟子插入洞底的土壤,都能帶出經過夯打的五花土,質地極好,結構緊實。不一會兒,他手底的洞穴已經延展到距離地表將近四尺。俯瞰著洞中大片的夯土,風樹住了手,伏低身子,將鐵鏟輕輕擱在地上,麵色陰晴不定。

    “這裏也能挖到,”隨著清冷的語音,蕭木客驀然轉過身,不含一點感情的瞳光釘在風樹身上。

    “你說什麼?”仰頭迎上對方的視線,風樹古怪地笑了下,了然道:“你那裏也發現了夯打過的花土。”說著,他一躍而起,大步向蕭木客走去。

    假如從側麵觀察眾人身處的這片空地,中部最為平坦,而兩側稍稍凸起,其中又以蕭木客負責的右邊這一片區域地勢最高。看似漫無目的地,風樹一邊前行一邊梭巡著近旁的地麵,最後在蕭木客開鑿的小溝邊定下來。麵前的探溝深度約摸四尺多,像是用鏟子一層層刮出來的,內壁極為平整,側麵分布著跟地表一樣青灰色泥土,底部卻顯露出灰黃的五花土來。

    “這花土的品質倒是不錯,”蕭木客將鏟子捅進溝底的夯土中,略一旋轉,提上滿滿的一鏟土來。直視著風樹的眼睛,他手腕微沉,抖落鐵鏟中的五花土,俊秀的麵龐還是沒有任何波動:“可惜什麼也不能證明。”說著,他單膝跪在地上,用鏟子將那些灰黃的夯土扒拉開,鋪成薄薄的一層,垂首仔細端詳。過了幾分鍾,他揚起臉,凝望著半空中輕蕩的白霧:“這些經過夯打的花土裏麵什麼也采集不到。雖說我們通常以五花土作為墓葬的標誌,實際上……你知道的……除了墓穴和古建築基址,灰坑、窯穴中有時也含五花土。必須探出木棺灰、漆片什麼的,才能判斷是墓葬。就算是古代的建築基址,也該找到點什麼牆基槽一類的遺跡吧。現在我們根本確定不了這一大片夯土究竟是什麼。”

    “有那麼糟嗎?”唇角浮現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風樹抓起一把灰黃的花土托在掌中,用指尖撥弄著,一麵專心地觀察。不多時,他微微皺了下眉,將手裏的夯土撥去一些,又從地麵撚起幾顆青灰的土粒,放在手心,反複對比著。

    這一陣,風雨稍微弱了些,白霧仍是飄搖不定,而漫天青光詭異地蠕動著,從頭頂慢慢壓下來,宛似被地麵上什麼東西所吸引。一絲不妥的感覺悄悄爬上心頭,風樹下意識地抬起頭環顧四麵。他直覺自己周圍充斥著一種異樣的氣氛,卻一時想不出引發這種感觸的具體原因。輕輕地搖了下頭,他拂去擋在額前的亂發,重新將注意力投注在手裏的泥土上。

    良久,風樹拋掉手中的泥土,微微眯起眼睛盯著溝底:“灰坑裏的花土一般不經過夯打,而且土色較暗,包含物也更多;至於窯穴……窯穴坑裏的土倒是也有夯打過的現象。不過,窯穴的填土往往經過多次翻動,生土塊會呈小顆粒狀,結構鬆散;而墓坑裏的填土剛好相反,沒有經過多次倒運,生土本身凝結性強,塊體稍大,有棱角。”說到這裏,他信手拾起一根樹枝,輕輕刮掉鏟內脫不下來的夯土,沉吟道:“這夯土顏色很淺,裏麵沒有什麼包含物,塊體又比較大……我想不是來自灰坑或者窯穴。”

    “那就是說,”冷冷地,蕭木客挑起眼皮睨了風樹一下:“你仍然不能肯定底下是墓葬還是建築基址。”

    “你怎麼一點耐心都沒有?”風樹俯下身去,用手摸索著散落在周圍的夯土:“通常情況下,建築用的夯土埋藏更淺,其中的生土成分也大於墓葬中的五花土。”停頓了片刻,他抬起頭,在衣襟上擦著手:“我相信下麵是一座建築基址,盡管目前沒發現什麼可以佐證的痕跡或者遺物。”

    維持著那種涼薄淡定的表情,蕭木客稍稍偏頭,目光越過身畔的小溝,落向空地左麵那個黑黝黝的探洞:“你那邊鑽到多深才出現花土的?”

    “四尺左右,”風樹順著蕭木客的視線看過去,目瞳中顯出深思的神色,聲音繼而變得猶如自言自語:“我那裏地勢要低些。其實這兩處地方的夯土層應該位於同一高度。下麵會是連通的嗎?甚至……這一整片空地底下就是連成一片的夯土?下麵有一座宮殿一樣宏偉的大型建築基址?”

    一念及此,風樹迅速站立起來,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轉向空地中部那一溜略低於兩側的條形地帶。第一時間映入眼簾的,是毛不拔無精打采的背影:他瘦小的身軀佝僂著,腦袋低垂在胸口,似乎無力支撐頭顱的重量,顫抖的雙手抓持著鏟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探洞裏翻攪。

    “毛不拔——”疾步走近空地中心區域,風樹清了清嗓子,揚聲叫道。眉心緊緊地糾結著,他明白自己此前的不安源自什麼了——安靜;籠罩著整片空地的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人語,肆虐的風聲雨聲反而襯得這裏更寧靜了。他十分清楚,縱使身負重傷,哪怕麵臨絕境,言不悔跟毛不拔也不是那種肯安安靜靜待著的人。

    “爺,”毛不拔應聲回過頭來,嗓音沙啞,動作拖遝,麵色灰敗不堪,那一雙平日總是放射著貪婪光芒的小眼睛如今神采全無。視線觸到風樹的瞬間,他調整焦距一般用力眨了下眼睛,眼神卻仍然有些渙散:“爺,剛進林子沒多久那陣,我撞到頭……可能傷勢比我想的嚴重。當時也沒覺著有多難受,現在我整個腦袋昏昏沉沉的,身體簡直不聽使喚。唉,要不是地麵濕濕冷冷的,我真想躺下來睡一覺。”

    不祥的預感在周身流竄,風樹不做聲,扭過頭去,右手放在劍柄上,戒備地巡視著身處的空地以及四周望不到盡頭的密林:剩下的三個人中,隻有劉大領沒有挪動過自己的位置,背靠著樹幹坐在濕漉漉的草叢裏,雙目空洞地大張著,像是在望著風樹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劉三不久前還興致勃勃地關注著探洞的挖掘進展,這時卻蜷縮在空地一角,麵部嚴重地扭曲著,似乎正在承受某種難以想象的痛苦,他的雙手死死揪著自己的鬥笠,拚命地往下拉拽,仿佛想把自己的腦袋連著鬥笠一起扯掉;言不悔早已停止了走動,蹲伏在空地右側的一株老樹下,低著頭,一隻手按在嘴上,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模樣,燈光從左近的樹上灑下來,打在他臉上,越發顯得他麵色灰中帶青,陰森如鬼。

    “對了,爺,蕭爺,你們……”毛不拔大力地摔著頭,似乎想要厘清自己的思緒,瞳孔中卻始終縈繞著一抹迷離之色:“你們的探洞打得怎麼樣了?有什麼發現沒?這裏究竟能不能掘出值錢的東西啊?”

    “怎麼回事?這些家夥出什麼問題了?當下到底算是怎樣一種狀況啊?”風樹激烈地思考著,麵容更冷厲了幾分。聽到毛不拔的問話,他不著痕跡地後退半步,凜冽道:“我們在左右兩側都探到了夯土,就等你的結果了。如果你這個探洞也在差不多深淺的地方挖到夯打過的花土,那就基本上能夠判定,這塊地下麵是一整片的夯土層,應該是古代的某個大型建築基址。”

    “大型建築基址?”毛不拔啞聲重複著風樹的話,目光很是茫然,像是在努力理解這個詞語所代表的意思:“這樣啊,那我馬上接著挖。”說罷,他回身看著腳下漆黑的洞口,雙臂僵硬地舉起鏟子,之後無力地刺進洞裏,攪拌什麼似地翻動著洞底的汙泥。

    眉頭擰得更緊了,風樹身體微微前傾,望向探洞內部,一股微腥的潮濕泥土的氣息登時撲麵而來。隔著濛濛雨霧,他依稀窺見洞穴底部與地麵依舊保持著大約兩尺的距離,大概由於毛不拔掘土的時間間隔過長,洞中泥土被雨水濡濕了,側壁跟底麵均是泥濘一片,而毛不拔的攪動讓情況變得更糟了,洞底的淤泥越來越多,濕土層約有半尺來厚。

    “嘖,”黑眸不悅地微眯著,風樹正要開口嗬斥,卻見毛不拔落鏟的速度愈來愈慢了,仿佛握在手裏的鐵鏟有千斤重,耗盡全力也難以抬高半分,下一秒,他雙手一滑,鏟子直直跌進探洞裏,星星點點的泥漿濺出來,灑在洞口周圍的草葉上。

    “啊,鏟子!”毛不拔一震,拉回了些許的理智,連忙跪在地上,俯身去拾:“可千萬別摔壞了,這年頭鐵鏟的價錢可是節節攀升!”

    犀利的瞳光在毛不拔身上打了個轉,風樹默然片刻,沉靜道:“毛不拔,先別挖了,把工具收拾好。”揉了下太陽穴,他低喟一聲,返身朝著劉三移近了幾步,冷森森地問:“你怎麼了?頭很痛?”

    感覺到有人靠近,膀大腰圓的漢子劇烈抖動了一下,睜大了眼睛望向風樹,視線卻宛如穿透了風樹的身體,看著他背後的什麼東西。鬥笠早已被掀落地麵,大漢的十根手指卷繞在頭發上,死命扯著自己的頭,抓傷的頭皮滲出了血也不自知,隻是驚恐地瞪著風樹,仿佛見到了什麼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嘴裏擠出語無倫次的話來:“鬼,鬼……別過來……”

    風樹站住了,俊挺的五官裏含著三分狐疑、七分不屑,口氣冷漠得有若談論天氣:“你看到什麼了?”

    “哇——”這個時侯,言不悔猛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右手撐在樹上,左手捂著胸口,一邊咳嗽一邊嘔吐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也許胃裏再沒有半點東西可吐了,他扶著樹幹緩緩地站起來,眼眶中含滿了淚水,額上直冒冷汗。不時地幹嘔幾聲,他渾身微微顫動著,把頭轉到了風樹所在的方向,擠出一抹虛弱而歉疚的神情:“少將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好像換不過氣,胸口……悶得緊……恐怕今天要辜負主母的托付了。不過……你不用太擔心,隻有我還有一口氣在,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從鼻腔裏哼發出一個單音,風樹極不耐煩地別開了目光。不抱多少希望地,他側目瞟向劉大。在他眼中,漢子的臉孔以及軀幹裸露出來的部分均被一團幽光籠著,泛出瘮人的青綠色。似乎從聽到蕭木客的那句話開始,這名大漢就一直處於一種失魂的狀態,全身打著顫,盡量把軀體縮到最小,害怕地注目著周遭的一切,眼神卻宛若沒有焦距,完全被一片夢遊般的恍惚覆蓋著。

    嘴角浮現一抹殘酷笑痕,風樹斜睨著蕭木客,語音聽起來很悠閑,卻挾著淡淡的諷意:“這些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蕭兄,可千萬別說你不知道。”

    “我早就講過,”蕭木客毫不回避地與風樹目光相接:“你們不該涉足這林子的。即使是有一半妖族血統的毛不拔,也多多少少受到‘那些東西’的影響和蠱惑。能活著走到這兒,你們已經很幸運了。”言畢,他低下頭去,頓了頓,重新昂首看進風樹的雙眼裏,眸光變得寒入骨髓:“你呢?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風樹的黑眸黯了一下,隨即換上一個玩世不恭的笑容:“當然沒有。那群廢物怎麼能跟本少爺相提並論?”事實上,他確實感覺身體有些微的不適,隻是他很明白,自己的症狀跟眼前的密林沒有一點關係——還在船上時,眉心那一小塊腫起的皮膚就不斷隱隱作痛;隨著時間的流逝,疼痛感一點點加劇,雖然還在他可以忍受的程度以內,但那種奇怪的感觸,就如同自己的皮肉之下包埋著什麼異物,而且那東西一直蠢蠢欲動,像是要從自己的身體裏竄升出來。深吸一口氣,他竭力藏起內心深處的煩躁與疑慮,衝著蕭木客一笑,反問道:“怎麼,你希望我不舒服?”

    眼角稍稍垮下,蕭木客垂首盯著自己的指尖,沒有回話。

    驀然,不十分明顯地,四周的光線暗了一些。“是我的錯覺嗎?”風樹微微一震,將心神從紛繁複雜的思緒中強拉回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轉瞬之間,周圍又比先前更加陰暗了。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掃向空地邊沿。意料之中地,毛不拔正一盞一盞拆下樹幹上架設的油燈,吹滅了連同長釘一起放回百寶囊中。對方看上去還是沒什麼精神,動作卻很快,隻是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僵硬,有若一隻巨大的牽線木偶。

    不多時,毛不拔卸下了最後一盞燈,將所有東西歸置妥當。拍拍手,他拎著一隻光線暗淡的提燈回到空地中部,向風樹略略矮下身體,悶聲道:“爺,東西都拾掇整齊了。我們現在是不是要回去休息?”

    風樹不答,定定望著對麵密集的樹叢,幽黑的瞳孔一瞬間擴大又收縮。鼻翼微微翕動著,他一寸一寸轉動頭頸,蛇一樣的目光緩緩移過在場所有人,在每一個人身上自上而下地周遊一遍,之後,慢慢蕩開。最終,他半仰著臉,將視線飄向了正上方的天空。不再被油燈流瀉的昏黃燈光所幹擾,他通過那雙異於常人的眼睛,清晰地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色光芒徐徐流向地麵,有生命似地聚集在眾人身畔,以每一個人為中心,回旋著,扭動著,漸漸衍變成一個個覆鬥般詭異的形狀,把每個人都罩在其中。明明在記憶中搜索不到重合的影像,可當他凝注著這些青光幻化的圖形時,竟感到出奇地眼熟。

    “這是……”心髒猶如被什麼猛撞了一下,風樹喃喃低語著,合上雙眼片刻,再睜開時已然恢複慣常那種桀驁不馴的神情。用手肘碰了碰蕭木客,他懶懶地說:“以前的事就別提了。想想現在要怎麼辦吧。”

    “回去,”蕭木客深睇了風樹一眼,薄唇吐出冰冷的句子:“不馬上離開的話,除了毛不拔,剩下的人撐不過半個時辰。”

    “啊——”蕭木客話音沒落,就被一陣狂厲的慘叫聲蓋了下去。麵色微微一變,風樹循音望去,隻見劉三雙手拉著頭發,口中發出一聲高過一聲的驚呼,隻靠大腿和腰臀的力量蹭著地麵往後挪動,結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仰麵躺倒在地。他兩條腿不停地亂蹬,痙攣的手指纏在頭發裏,還在用力抓扯,好像要把自己的頭皮揭起來。

    陰著臉,風樹穩步靠近濕地上不斷掙紮哀嚎的漢子。此刻,大漢的身軀彎折成不可思議的弧度,發際線周圍凝了一圈血痕,手上跟衣服上也沾染著斑斑血跡,一些帶血絲的白沫正從嘴角流下來。風樹見狀蹙了下眉,嫌惡之情溢於言表。罵了一聲,他勾下腰,輕捷地繞到大漢頭部,近距離觀察對方的傷勢。並不十分意外地,他發現,地上翻滾的漢子全身沒有一處致命傷。然而,壯漢的瞳孔竟微微有些散大,手指僵直,雙頰抖動,默念著一些含糊不清的字句,對身邊每個人都無一例外地表現出驚懼與憎惡的舉止,甚至包括自己的哥哥——很明顯,大漢已經失去正常的思維與判斷能力了——盡管不了解具體的途徑,風樹毫不懷疑,眼前種種跡象都表明了生命之光正一步步遠離這個身體健碩、正值壯年的漢子。

    “讓開,”冰冷的聲音伴著一隻冰涼的手驟然貼近風樹肩頭,蕭木客憑空出現在大漢身旁。濺滿泥漿的月白衣袖下滑出一把閃著寒芒的匕首,他輕輕推開風樹,劃破了食中二指,將鮮血點在大漢眉心處,順勢抹開,畫出一個介於圖畫與文字之間的奇特符號。

    隨著蕭木客的指尖在前額上遊移,漢子逐漸平定下來。兩手撐著地慢慢坐起,迷惘地向左右張望著。目光觸到蕭木客的一瞬,他再度尖叫起來,狀若驚弓之鳥,手足並用地爬到兄長身邊,大口喘著氣。須臾,他終止了瘋狂的行為,神智與回憶卻像是打碎的瓦片,怎麼拚接也不能恢複如初。他似乎遺落了進入森林以來的記憶,緊緊抓著哥哥的手,用警覺而惶恐的眼神掃著風樹一行人:“大哥,我們怎麼會在這裏?這些……是什麼人?”。

    劉大木然地坐著,不說一個字,也不看自己的兄弟一眼。

    撩起袖子擦了下手,蕭木客目不斜視地從風樹旁邊走開,瞪視著地上一團灰褐色、染著血跡泥汙的東西——漢子發狂時掀落的鬥笠。沉思了一會兒,他上前撿起鬥笠,輕輕地壓在頭上,散淡的聲音幽幽響起:“把你們皮膚上的血跡清洗幹淨,傷口包紮好,最好多包幾層,不能讓血浸出來。”說出這一串古怪的指示後,他背轉身,冷然道:“弄完就走吧。讓毛不拔打頭。”

    風樹臉上現出些許疑惑,卻沒有表示異議,反而用不容置疑的神氣重申了蕭木客的要求:“你們誰身上帶傷的自己處理下,抓緊時間。”說罷,他偏頭盯住不遠處月白色的背影,隔了幾分鍾,低歎一聲,轉向毛不拔,伸臂指著來路的方向:“你先走好了。”

    “嗯,”毛不拔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垂著眼皮向風樹望了一眼,根據對方的指引邁開了腳步,嘴裏還在嘟囔著:“記住這幾個探洞的位置啊,下回來了咱們接著挖……”

    風樹挑了挑眉,瞥向蜷在樹下的兩個大漢,隱約領會了蕭木客的意圖。此時,劉大剛好揚起臉來,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漢子的眼睛有若兩顆蒙了灰塵的鐵彈珠,帶著沉沉的死氣。

    風樹彎起嘴角,勾勒出一抹邪氣的淺笑:“不想死在這裏就帶你弟弟一塊跟上去。動作利索點。”

    目送著劉氏兄弟緊抱著對方的手臂跟在毛不拔後麵踟躕而去,風樹將視線鎖定在言不悔身上,輕描淡寫地說:“大笨石,你先走,我跟著。”

    “是,少將軍,”言不悔放下撐住樹幹的手,搖搖擺擺地站直了身子,聲音幹澀沙啞:“我也是……這麼……思量的……身先士卒……走在少將軍前麵……保護你……更周全……”言罷,他追逐著毛不拔手裏晃動的燈光,醉漢一樣踉踉蹌蹌地往前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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