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無差番外 訣邪

章節字數:8687  更新時間:15-01-02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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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這年冬天特別冷。

    吳邪一身白裘裹身,仍覺寒意凜冽。偷溜出門前小花硬是拉住他往身上披了件紅邊大氅。

    “你一向畏冷,看熱鬧也得顧著周全。”

    吳邪朝陪讀的竹馬扮了個鬼臉,便跑出門去。才出大門,他便見跪在自家門前足足三日的少年。

    在寒冬朔風天裏少年的衣物一看便知單薄,僅一席黑色長袍,外頭隨意披了件藍色鬥篷。

    吳邪哆嗦著踱步過去,蹲下身子,腳下雪深一尺,寒風獵獵,似乎時刻要灌進頸項裏頭了。他才說話就嗬出好大一團暖氣:“小哥,你還跪著呀。”

    跪著的少年沒有作應,臉色鐵青,可知是寒入了骨子裏頭。

    吳邪很是無奈。

    這少年於三天前突然到訪吳家。那日鵝毛雪紛紛,吳邪央著小花停了課業,偷偷溜到廳堂看家裏到底來了哪位貴客。可到了大廳一眼便見一少年堪堪跪在廳堂中央,他仔細聽下去才道原來這少年是來求刀的。

    吳家在道上少有名氣,鍛煉之術向來為人所稱道。家門前曾有摩肩接踵的盛況,世人踏破門檻隻為一求刀劍利器。後來吳家嫌鋒芒太露,便自願隱居,再不涉塵事,自是再不為外人鍛刀煉劍。卻不想,數年過去,竟仍有人千般追尋、慕名而來。

    吳邪聽著他爹冷麵拒絕,便知這戲沒了看頭;轉身順帶著瞟了眼堂上跪得謙卑、氣魄卻絲毫未減的少年,便乖乖回房繼續課業。

    吳邪本以為此事告一段落,哪知他第二天才出家門,便被跪在雪地裏好幾尺外的少年嚇了一驚。私下去問小花,小花便道不過一個死不了心的人罷。聽了這話,吳邪便起了興頭,欲知這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少年能熬上幾天。

    算上這天便是第四日了。吳邪與少年四目相對,默默想:本開頭時是揣著趣味兒來瞧的熱鬧,末了卻是忍不住便幫上了忙。他在大氅裏掏出兩個熱包子,這是小花特意掩人耳目揣裏頭的,手微顫著遞給少年。

    少年幾日來隻一個反應,先定定看上吳邪約莫半刻鍾,而後伸手去接,狼吞虎咽幾口吃完。而吳邪那時總忍不住勾起笑容。

    但這天天公不作美,少年還沒接過包子,天上便紛紛揚揚飄下如絮飛雪。吳邪咂舌,硬把包子塞少年手裏,然後伸手把少年的兜帽蓋上。

    少年此時倒是慢悠悠一口一口啃包子。他的嘴唇白得可怕,唇角皆裂損,更遑論他的手腳。吳邪瞅見少年皸裂的手,倆手長起凍瘡,看著怪駭人的。

    吳邪的性子軟,心更軟。左思右想後便揣度著開口:“小哥你……急欲一張刀嗎?”

    少年把最後一口包子咽下,淡淡點頭。

    “一張僅冠吳家之名的刀?”

    少年細想片刻,緩緩搖頭。

    吳邪欲開口再言,卻被少年這四日來的初次開腔給掐了話頭。

    “我隻要這天下間無能出其右的刀。”

    少年的眼睛雖曆數日苦寒,仍爍爍有光,鋒芒依舊,有如封存千萬年的刀,出鞘時龍吟天下,刀影孤深深似海;便更勝釀了數年的醇酒,甫一開封,芳香四溢,初啜一口,即能醉人。

    吳邪陷入他的眼睛裏,一時受了蠱惑,隻覺是騁鶩在幽穀之下,秀木佇林,雲深不知處;又恍如一個不覺,便溺死在裏頭。

    他有一雙能吞吐天下的眼,恰恰能配上他俊秀深邃的麵容。

    “若你信我……”吳邪抿嘴,神思混沌,“若你能信我,我便為你鑄出,這普天下間再無人能匹敵的刀。”

    “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少年抬頭看站在身前腰身直立的吳家後人,一身白裘稱身,紅邊白氅席地;漫天白雪飛花,飄揚而下,地白風色寒,嚴白何皚皚。

    “我信你。”

    二

    第五年的冬日倒是比之以往更可人些。

    吳邪身上隻著普通兔裘已足夠保暖;外頭到底披了件藍色鬥篷,兜帽一戴,正好禦雪禦寒。屋外的雪如風吹落梅花,雪勢和柔。吳邪匆匆趕到了附近的樹林,翹首看去,長天遠樹山山白,不可謂不情致。進了林中央,便見一人空樹下閉目養神,直立休憩。吳邪甫一走近,那人便轉頭看來,目光清明淡素。

    吳邪一下便笑開,喊了句小哥。

    那人不應,竟是兀自轉頭走開;吳邪看罷也不惱,急忙尾隨跟上。那人步伐不急,吳邪很快便能與之齊步並行。

    吳邪先開口問,“這次如何?”

    那人停了腳步。

    “五百五十七刀。”

    吳邪一窘:“倒也……差不到哪裏去。”

    “七百九十八刀。”

    吳邪曉得那人話裏的意思。這是他第五個年頭為這人鍛出來的刀,前一把在七百九十八擊以後崩裂,這一次則是在五百五十七擊時便斷裂了。他實在不敢對這人說上一次他到底動了什麼新奇的念頭,然後將之注入鍛打的刀裏。

    一路走著的時候吳邪突覺不妥,他駐步看那人緩緩前行的身姿。在外人看來此人似乎步伐沉穩,可在他眼裏分明虛浮無比。他們二人彼此相識五年,這等事情怎會看不出端倪。

    吳邪喊了一聲:“小哥!”

    那人果然應聲止步。

    “我有點累,歇會兒吧。”

    山林上有一個山洞,用以休憩正好。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我本思索既然堅強易折,不如以柔代之。自古有百煉一法,曆百次積疊鍛合,至雜質盡出,斤兩不減,此一來,百煉刀鋒如削,刀身如勾,掌間繞指柔。”

    兩人本坐得疏遠,倒是吳邪挑起話頭,挪步靠近,直至坐至那人身旁。

    “興許我功夫不到家,柔到了極致,倒像是忍讓到了死路的人,最後卻不攻自破。左右尋思還是另尋他法的好,否則倒是輪上我沒銀子吃飯了。”

    那人哼了一聲,吳邪知他明白自己話裏的意思:百煉刀需材極大,實讓人不堪其負。

    他搓了搓手,繼續道:“仔細想想鍛煉之法便是這般了,再加整改也不會過於出彩……小哥你力氣過人,一般利刃抵受不住,不如自材質方麵想想法子,也許能有所突破。”

    “隻是……”吳邪一轉話鋒,實在受不了洞裏的陰冷,“……小哥,坐久了,你覺冷麼?”

    旁人扭頭過來,見吳邪一臉通紅的模樣,裹在身上的裘衣和鬥篷揉皺在一起,整一隻似乎要抖成團。他歎了口氣,淡淡說了句,“過來。”

    吳邪立即樂乎乎湊過去,緊挨而坐,悠悠長歎,“四時不見,相見總在數九天,真遭罪。”

    那人沒有理會吳邪的渾話,卻是問:“什麼材質?”

    吳邪無奈道:“暫無思緒……隻是一般鋼材怕是用不得了。”

    一時兩人皆陷入沉思。若舍去鋼材不用,青銅也必不能用,除卻二者吳邪一時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此外,還有一事一直壓在吳邪心頭。那便是,明明是足以將十支大釘輕易削斷的百煉刀,為何一到小哥手裏便失其鋒芒?

    其實何止這柄百煉刀,加之以往所鍛打的數把利刃,一旦執於他手,總落得不堪一擊的下場。真不成是因為小哥的力氣過於驚人?

    吳邪滿懷愁緒,轉而道:“這回的刀,我便也隻能盡量滲碳,學著以五牲之脂淬火,若能拖上些時日便罷,使不得便勞上你多留意些材料了。”

    那人輕點一下頭,恰逢兩人坐得近,他的長發輕撫過吳邪的耳朵,讓吳邪好一陣子晃神。

     談至夜半時分,兩人方悠悠溜回屋宅中。

    吳邪從冶煉房裏拿出用白布包裹的長刀,遞給那人。

    那人接過刀,一把將白布掀開,隨即刀鋒劃破長夜,刀光陰寒。這是一把上佳的刀。他朝吳邪點了下頭,執刀便往山外的黑暗離去。

    吳邪遠遠望著那人走遠,露出一絲蒼白的笑意;才轉過身去,便發現小花站在不遠處,目光靜靜落在自己身上。小花見他看過來,搖了搖頭,指著不知何時竟燈火通明的廳房,道一句,“瞞不住了。”

    依稀是五年前的光景。

    吳邪跪著,如當日雪地不願屈撓的少年;隻是今一回是在廳堂,座上是他的父母。屋外似乎又落起雪來,他恍惚想但願他的小哥行路暢順。

    正是此時他的父親開口,“我初當你閑極便作一些無聊之事,缺了技藝,到底上不得台麵。如今你倒是越發出息,我便再不能閉耳不聞。可是你真真當我有目卻不能見?”

    吳邪緘默不言。

    吳母終是開口:“我且問你,這人身份你曉得多少?”

    吳邪誠實搖頭。

    “你可知此舉會釀成何種後果?”吳父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天下紛亂,吳家隱居為求避世,刀劍為殺人之器,實不敢輕率。你卻逆其道行之!可知天下神器,不可為也!”

    “可總有不得而為之的時候。”吳邪道,“既然天下動蕩,則定將有人終之。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便隻需恬淡為上!”

    “荒謬!”吳父大喝一聲,“你可知五年前我為何拒為張家公子鑄刀?隻因他身上煞氣太重,非一般兵器足以承之。兵者已是不詳,何況煞氣倍之!器物已是如此,遑論天下!”

    吳父一話讓吳邪醍醐灌頂。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何一切刀器執於小哥之手皆不堪一擊,原來皆因煞氣過重!

    吳邪笑,“除卻煞氣,還有王者之氣。張……小哥注定是王者之尊。”

    吳母勸言:“既是王者,即便沒了外物,也必將臨蒞天下。”

    “……可這是父親教曉我的: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君名孤寡,高位踐蒞,素來孤寒。一人能成就天下,然天下卻無法饜足一人。”

    吳父道:“你成全不了一個天下,卻隻能成全一人罷了!”

    “那我便是,隻願成全一人已矣。”

    吳母搖頭:“高位者孤寒,弼者亦不遠矣。”

    “心誠足矣。”

    吳邪經回廊返房時,小花正候在一旁。他跟在吳邪身後,至吳邪回房後才道一句,“你哪是為了天下,分明是為著一人。”

    吳邪朝他笑了。

    小花問:“我倒是想不明白。你分明連他的名字都不曾知曉。”

    “小花你細細瞧過小哥的眼沒?”吳邪一臉正色,“他眼裏的風景太廣闊,仿佛映出來的便是萬象浮生。這樣的眼,一生隻要看過一次便足矣。”

    吳邪轉身一掩房門,便把所有風雪都隔絕了。

    三

    第六年的初冬,吳父寒疾複發,挨過一個月便驟然過世。那時吳邪正好鑄出這一年來的第一把刀,刀身清寒,刀刃犀利。至數九隆冬時,悲愴過度的吳母輾轉病榻,一日在寒天裏握住吳邪如冰雙手,道:“勿使憂思積,莊缶猶可擊。”

    那正是深冬時候,風雪簌簌。

    瓊華漫天的寒天中,小花為吳邪加一件大氅,兩人共撐一傘,立於碑前。

    小花歎:“今春蘭蕙草,來春複吐芳。”

    “風景年年複重來,去人久久不複還。你且讓我一人呆著吧。”

    小花見吳邪久久不動,隻好應下。

    “山中濕氣重,當心別著冷才好。我回去給你備點熱茶。”

    他把傘遞給吳邪,便小心下山。

    吳邪怔怔盯著兩墓碑,許久後忽然把手中長傘扔下,一把跪在雪地裏。寒氣片刻便透骨,陰冷瘮人。

    他想及寒冬時父親於病榻上對自己囑咐:“自古迄今人人皆道煞氣無解,卻不知尚有偏門一法。我此番告知你,並非許你所為,僅為不使你成為不忠不義之徒!你好自為之!”

    ……

    吳邪靜靜跪著。

    “……我便不該騙你們的。”

    “此生我不為天下,僅為一人。”

    “早已不止於成全。”

    這一跪恍惚間竟像是一生了。

    第七年的深冬,吳邪艱難地褪去傷悲。也正是這一年,他散千金輾轉從異邦商販手中買得雷鐵,傳說此為藏地打雷時降下來的鐵塊,深埋地下,常年不鏽,由此打造而出的天鐵無堅不摧。

    且說如今天下大勢初見端倪,諸王被剪,餘下二王對峙。

    而吳邪隻想為那人鍛造出普天之下最好的一把刀。

    漫天飛雪的寒天裏,他瞞了小花,身著紅邊白氅,孤身入山。

    刀勢如猛虎,以力道承之。刀器愈重,氣力愈重。惟今一法,倍其重,承其氣力。

    這日恰逢風吹雪重,暮雪紛紛,吳邪實在受不住,收了傘便往山洞裏一躲,坐等雪停。他仔細抖去身上的雪,縮成一團,開始細細琢磨想:自古措金刀以重稱著,我便用措金之術鑲鑄。所負幾何,則所成幾何。

    這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洞外天地一片昏暗,惟雪落不止。吳邪看天色越發昏暗,實在耐不住便把兜帽蓋上,一頭紮進紛飛大雪裏。

    狂雪呼嘯,竟比來時下得更急。足下大雪成席,雪厚三尺,邁步艱難。蒼宇落盡瓊花,半山腰上遠眺,長天遠樹山山白。

    吳邪正跋涉在雪地裏,一時不慎竟一腳陷入一溝坑裏。雪埋了整一條腿,冰得刺骨。他的寒症是自小埋下的,因而吳家上下無人容他受寒。寒症潛伏數年,發作卻是去年。雪地一跪,招來的不止盤桓數月的高熱,更有小花的咆哮。

    他小心把腿從雪中抽出,不過一刻鍾,四肢便抖得厲害。吳邪勉力站起,竟還要油傘作杖,蹣跚幾步,差點又要倒下。

    恰逢此時一手伸來,生生把他穩住,另一手則撐起油傘,將漫天飛絮隔在傘外。

    吳邪一愣,隨即淡淡笑開。

    “小哥你倒早來了幾日。”

    來人一手撐著他,緩緩往山下走。

    “為免雪斷山路。”

    “今年雪勢確重,”吳邪偏頭,“對了,尚未來得及賀小哥你初戰大捷。實無以相付,這一年我以金、銀、銅、鐵、錫五色合為一刀,長三尺六寸,權作賀禮了。”

    那人沉默半晌,直走至山腳才道,“……吳邪,沒有時間了。”

    吳邪臉色一沉,回道:“我知道。”

    二雄相爭,成敗隻在一舉。

    他轉首遠眺遠山雪景,天色昏沉,群山寂滅,雪重枝頭。

    “深冬乍臨,我便作了一夢。夢裏霽日光風,草木欣欣,暖洋洋的竟像是樹下貪懶的貓兒。冬日雖長,誰說暖春就遠遠不至呢?

    “我已尋得雷鐵,輔以措金,大器必成。”

    吳邪轉目看來,張起靈便隻覺其人目光炯炯,一如經年以前,寒冬裏唯一一抹紅邊白裘,似要融於雪裏,紅焰卻始終不滅。

    “我信你。”

    吳邪笑了笑,藏於絨袖裏的手探了出來,顫顫巍巍碰了碰張起靈支傘的手,歎道,“真暖。”

    撐傘的人瞟了吳邪一眼,沒有動作。

    “……明年開春,小哥你能來一趟麼?”

    四

    開春雪融,萬物回暖。

    小花手巧,裁出來的春幡掛枝頭上,簇簇搖素風。吳邪則搭了件紅邊披風,看春蝶流連春柳,喜不自勝。

    “開春人忙,你便別抱太大期望了。”

    小花立在吳邪身旁,伸手擺弄了一下枝上春旗。

    吳邪並未吭聲。他靜眺遠山,連綿起伏,草芽四發。

    小花握上他冰涼的手,歎道:“寒隨一夜去,春還五更來。”

    吳邪搖頭,往門外走去,“我與小哥相識八載,多長的寒冬也該到頭了。”

    小花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想及刀房裏那一橫傾絕天下黑如漆的長刀,滿肚惆悵。

    吳家迎春簡單,向來是吳父書春聯,吳母、小花裁春幡,吳邪則剪紅紙。至近年,便隻餘下春幡和剪紙。

    吳邪坐於林間樹下,在一張紅紙上堪堪剪出一隻麒麟。而後又細致剪出一隻貔貅。隨後便是青龍、鳳凰。

    小花期間來探了他幾回,卻見他毫無食欲,也無法子,隻能陸陸續續替他取來些紅紙。吳邪剪紙的手藝不差,剪出的瑞獸皆栩栩生氣。

    直至入了夜,吳邪才停了手上動作。後來隨小花回屋,才吃飽喝暖便被塞進床窩裏。

    小花替他滅了燈花,淡淡道一句,“往事皆空,莫如一夢。”

    “未得三分利,算不得這本錢。”

    小花聽得此話,不禁一愣,終究是退了出去。

    正是更深夜漏時候,吳邪才睜開睡眼,便見窗牖邊躍下一人。雖是黑燈瞎火,他卻分明從窗外月色中得見一人豐神俊朗踏春而來。

    吳邪起身坐床沿邊,那人便自木桁上取過披風蓋在他的身上,立在跟前。

    吳邪也不客氣,站起身到高幾上點了燭火,對那人說:“引你去瞧瞧煉刀房吧。”

    張起靈隨吳邪到了刀房,就著燭光便見刀架上一橫長刀靜臥長夜,緘默而逼仄。刀身勁挺,金色雲紋吞吐,刃鋒張揚。他正打量前方利刃,一個模糊的念頭才躍現,便聽得吳邪開口:“此刀非彼刀。”

    張起靈轉頭去看他。

    “刀是好刀,卻缺了最要緊的一道功夫。這刀小哥你可暫且使著,必能挨上好些時候。”

    話畢吳邪便上前把刀拿起,雙手奉到張起靈麵前。

    張起靈沉默接過,刀重於往常,毋寧吳邪需雙手捧著。

    兩人走出刀房,便到了院子裏。院子枝頭春幡隨夜風而動,嫋嫋不止。月色溫潤,泄了一地。

    卻是張起靈先行動作。他放下佩刀,而後輕輕撩過吳邪的披肩長發,輕輕挽成一髻。隨後從懷裏掏出一木簪,穩穩插於其中。

    他靜靜注視吳邪的臉,隻覺八年光景不過此間,也不過如此。

    吳邪問:“簪子你買的?”

    張起靈道:“我雕的。”

    吳邪暗喜,卻不明言,他朝張起靈走近幾步,把頭按在那人寬廣的肩膀上,沉默半刻便道:“入冬時候,能傾天下的刀,必大成。”

    張起靈未動分毫,抬首隻見月色懵憕,漫山遍地盡皆春暖花開。

    “如若我得勝歸來……”

    吳邪卻已接過他的後話。他的眼裏僅有的那一盈月色,夜宵清光,斯人如月,長願相隨。

    “夜夜流光相皎潔。”

    願我如星君如月。

    第八年的春日,空枝春氣暖,新芽靜待花。

    五

    第八年的冬日竟冰冷得嚇人。

    積雪浮雲端,白華鋪林席。

    “……以牲血輔以牲脂淬刀,淬火後可使刀刃銳利,刀背柔韌,這已是老生常談。真正煉刀頂峰卻是以人祭刀,非以人亡於刀下以祭鬼神,卻是以人身將利刃推至極致。一則祭爐,人身入煉爐,以此提溫,加熱鍛打,盡出雜質。二則以人血淬刀,更能使刀鋒堅硬,無以能斷。二者並之,刀器煞氣倍之,以應其主。”

    吳邪猛然驚醒。窗牖外北風肅殺,雪落如撒鹽。他慢悠悠起床著衣,終是披上那件紅邊白裘。高桌木匣子裏放著的那一支木簪子,肌理滑膩,刻紋細致。他認真把簪子插於發髻上,便出了院子。

    東方欲曉,吳邪在院裏翱首一眺,遍目蒼涼,風能動地,雪能連天。才走進刀房,他便見小花在爐邊守著。

    吳邪一怔,倒是小花見了他,便道:“來爐子邊取個暖。你已幾天未合眼,才睡這麼些時候可夠了?”

    吳邪臉有急色:“才大清早你怎的先來了?今日可沒些功夫。”

    “許你來不許我來?”小花笑了,“且說這刀你鍛得新奇,明明昨日刀已大成,你偏吊著這麼些時候,是為著今日什麼?”

    “哪有可新奇的?你陪我熬了好些日子,且回去歇著吧。”

    小花正被吳邪推攘著,卻絲毫不讓步。

    “吳邪你打的什麼算盤?”

    吳邪搖頭。

    小花一下被氣笑了,“你真以為我不曉得?年前你為天鐵散盡家財,而今你為了一刀不眠不休,如此端倪我還能瞧不出來麼!”

    吳邪動作一滯,半晌苦笑道,“那你可願成全我?”

    “你成全他,我成全你,這世間哪有這門子成全?”

    “怎會沒有?滾滾塵世意樹空花,隻願最好年華皆獻予一人,為其生為其而死,到底了不過盼著成全他罷了。”吳邪顧自歎息,“人生俯仰之間,短不過少兒早夭,長不過八十高齡兒孫成堂。活至耄耋卻心懷遺憾,何苦至此。我不求轟烈,但求無憾。”

    “吳邪你是活得糊塗了!”小花低吼一聲。

    吳邪卻眯起眼睛笑了,仿佛償天下至好之願,“天鐵能承小哥力道,煞氣卻無以排解。唯有以煞止煞,方為上策。”

    “祭以人命,製煞止煞?”小花麵上含霜,“何人予你此法?既能以牲祭爐,何須以人多此一舉?你若要為他而死,何妨做刀下第一亡魂?以血獻祭,斷斷不比你去祭爐的差!”

    “小花你不懂。”

    “入魔的是你!”小花蹙眉哀歎,“本該是我天真,當年一見當知你泥潭深陷;卻不想八年以後,你還能以命相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如何能辜負?”

    哪知吳邪一聽此話,竟猛地捂著眼吃吃大笑起來。

    ——聲音聽在耳裏,聲聲抑揚,聲聲泣血。

    小花神色恤恤,忙上前察看:“你這是怎的?”

    “斯身得之,得幸父母。若父母要償,子自當相還……隻是何苦……何苦諱言避談,咄咄欺我?”

    小花手起,欲慰吳邪,卻在聞得此話後,不禁大駭:“你是說……斷斷不是吳姨。是吳叔,是他麼?是他誘你入的歧路……可,你明知卻……”

    “父親以為我不知……我當真不知?以人身淬刀,比於牲畜為之,血脂皆一,何如?父親並非要我為忠義之徒,僅是不允我作不孝之人。他寧要我死,亦要保全家聲……!”

    小花驚得無言:他以為這八年來僅自己一人看得明明白白,卻不知他亦是半個局中人;真正冷眼旁觀的局外人竟是欲置骨肉於死地的血親……

    吳邪把手自眼上拿開,眼裏一片陰鬱決絕,“雪白風月,軟紅浮生,冷灰寸心。我舍不得辜負雙親,自亦是舍不得棄絕我的小哥。時命要我死,我自當赴死。”

    小花提腕緊抓吳邪肩頭,力氣沉沉。他方知萬辭莫辯,但以吳邪此生唯一逆鱗作勸:“功成凱入,得四海之望,人還無思歸,又當如何?不過是成全了你自己罷。”

    吳邪心一軟,竟再說不出話來。

    “別日何易會日難,三分利準不了,如何算來這本錢?我便隻盼你能挽回這局。大抵算來,張起靈所生之日,必是吳邪所幸之時。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你便不想看看江河彙流人長久?”

    院外風雪碩碩,貫連天地。便在那一瞬,煉爐傳來巨響。兩人乍驚,忙走近細察。原是了所鑄之刀抵不住連日高溫,爆裂開來。

    吳邪怔怔盯住爐中烈火,一時受不住便癱坐在地。

    小花憂心地涼,忙將吳邪扶起,約莫算得吳邪是斷了這想念了,現下不過是一時經不住打擊,便道:“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

    “倒是我賣了一回醜。”吳邪苦笑,“數罪加身,貪一晌歡愉。心有餘念,實難放下,隻能挑擔而行,潦草過了便是過了。若有朝一日……路至窮途,再來算這賬罷。”

    俛仰逝將過,倏忽幾何間。連綿八年的重雪,雪融歸川,終將潤澤大地。

    六

    張起靈歸來的那一年,正是陽春時候。那時吳邪正千方百計躲著小花,在正院裏急欲將層層厚重外衣脫下。張起靈進門之時,見的就是吳邪才把外衣脫下、狼狽不堪的情景。

    吳邪被推門聲嚇到,一時不慎竟把衣裳落地上了。再抬眼一看,來人是腰佩長刀,一身黑衣,颯爽利落的心上人,整一個場麵尷尬無比。

    吳邪訥訥喊了聲小哥,張起靈即頷首答應,上前幾步,把自己的鬥篷脫下,覆吳邪身上,繼而把地上的外衣拾起。

    吳邪氣絕,小聲道:“日子早轉暖了……”

    張起靈搖頭,反客為主領著吳邪進了廳堂。

    小花正於桌上布置早膳,見張起靈來了,輕哼一聲,複又返回灶房裏。吳邪心知小花心腸軟得很,自是替張起靈張羅早飯去了。

    吳邪引張起靈入座,笑問:“你倒是來得早。”戰事初平,本該是百忙抽不出身的時候,人偏又來了,倒讓他好一陣驚喜。

    張起靈拿過桌上的熱粥,以調羹攪和一陣,便舀起一勺送自己嘴裏,冷暖適中,便又舀起一勺,遞吳邪嘴邊。

    吳邪一愣:他的小哥何曾如此屈尊?他忙伸手欲把調羹拿回來,卻遭張起靈一避。吳邪見他意已決,便乖乖張嘴。

    整一碗粥喝罷,吳邪見張起靈神色自若,不禁鬆一口氣。哪知下一刻張起靈卻倏地喊了聲“吳邪”,讓他嗓子裏一口氣複又提起,神色張皇。

    張起靈好笑,言道:“你怕什麼?”

    吳邪忙搖頭。

    張起靈神色自若,繼續道:“刀尚在……那必是世間至強利器。”

    吳邪斂眉苦笑:“你可名之?”

    “訣邪。”

    吳邪心下一震,無邊的慌恐仿佛沒過頭頂,慎得人慌。

    訣者,別也。

    張起靈卻是伸手理了理他的發鬢,緩緩道:“吳邪,澤國江山初定,但求天下日久承平,故而我不能留下……你可願,隨我走?”

    吳邪一驚,片刻後悶聲笑了:“莫道官忙身老大,即無年少逐春心。”

    張起靈一怔,撫發的手隨之停下。吳邪直目看進他的眼,裏頭是初平的天下,壯闊無邊,風和日麗。如此遼遠的大地河山,僅一人看,實在寂寞。

    吳邪見張起靈眼神一黯,模樣實在可憐,便抬腕抓住他落在自己耳邊的手,淡淡道:“勿要誘我說那話。”

    抬眸便見張起靈含惑雙目,吳邪禁不住笑,紅了一臉:“……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張起靈心頭一震,卻見吳邪翻過他的手掌,無比虔誠地於手心烙了一吻。

    “倘有一日,你我……”終至訣別時候……說著吳邪便啞言了。

    “山河升平子同歸,山林作伴,鬆桂為鄰。”張起靈笑了,道:“絕不相棄。”

    吳邪也隨著彎了笑意,許諾道:“長願相隨。”

    便如了那山石吧,從來不可轉,今日為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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