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一章

章節字數：3448  更新時間：14-04-24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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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幹冷得哆嗦，邊塞榆林最冷的時節，倒也終快熬到頭了。

    寫著“神荼”、“鬱壘”的桃符還掛在晚來風裝飾一新的門首，元正時特釀的花椒酒還剩下些，鬱鬱酒香隨著笑鬧聲，自三層四院、奢華堂皇的門廳中陣陣傳來。

    晚來風，自然是家酒樓。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酒樓。

    它還是家藝館，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藝館。

    這裏的酒，壇壇是這邊塞名聲最響，賣得最好的。

    這裏的姑娘，也個個是這邊塞名聲最響，卻賣藝不賣身，還比賣身的那些個三九流樓子更引得邊塞人流如織的。

    哪怕夜色已重，樓子裏裹得嚴實的，光著膀子的，摟著婆娘的，扯著嗓子的，來自東西南北不論亡命不亡命之徒們，麵上掩在酒暈之下的安心舒泰，比鼻間的淳淳酒香與耳邊咿呀獻唱更醉人。

    他們自然是安心了。他們來到了榆林城。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是為了這安心，來到此地。

    踏上這土地的第一步，他們就有了足夠安心的資本。

    僅僅就因為，他們已經踏上了。

    這雲墟城下，歸屬雲墟的每寸土地。

    按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這紅石峽巔，遍植胡楊，青磚黛瓦，重樓巍峨，虹橋穿梭的雲墟城，就好比唐王朝的一座隻傳人口，不見史冊的王城，或比王城行宮，更得了整個王朝的敬仰庇護。甚或，自東漢初年，第一代青尊歸青雲創立雲墟城之時，它便得了或安定、或戰亂年代，所有王朝的敬仰庇護。

    它分明沒有地界，可人人都知道它的地界，不差一寸。在這地界之上，哪怕長安城來的八百裏加急通緝令，甭管已累死了幾匹好馬，拿不拿得人，還得問問雲墟城的意思。

    守城門衛不放人，天王老子也得在門外苦等一個晚上。

    連安史之亂時，人民不死於兵禍，則流亡他地，常有數百裏內無人煙，可雙方軍隊都避開似的繞過了雲墟城，自然也繞過了榆林，留了此地一處生機。

    有人說，這是因了它是座矗立八百多年，威名赫赫的古道觀；有人說，這是因了雲墟門人個個仙風道骨，文武兼修，懲奸除惡，盛名江湖；有人說，這是因了代代青尊皆為武學泰鬥，歸雲劍氣不敗江湖，其統領之下的雲墟城，自為江湖敬重，朝廷敬畏，悉心拉攏。還有人說，青尊即位之後便須發雪白，當為真仙，不論是皇帝還是叛軍，都是凡人，崇慕神仙，傾力護之。

    當然了，江湖人更喜歡傳言說，雲墟城除了青尊之下，幾乎代代皆備的禮尊、劍尊、文尊、武尊，和偶爾尊封的藝尊、玄尊、術尊、醫尊等外，必還藏著個專司傳承鑄造兵器之道的器尊，否則代代青尊手中的絕世兵器從何而來。若能盜其絕世寶器，必能大發橫財，一世無憂。

    更喜歡傳言說，兩百餘年前，唐建國初年，戰亂之時應危上位的原二十八代禮尊，即第二十九代青尊歸青塵是諸代青尊中最傳奇，也最不可理喻的一個。做禮尊時威嚴持重，上位之後卻換了個性子，花了十年沉湎享樂，先後封了樂尊，舞尊，還差點封了個酒尊，被當代其餘諸尊竭力勸下；其後又性情大變，廢樂尊、舞尊，花了十年時間，發曆代青尊之墓，取其兵器收納於雲墟城下葬劍塚，同時滿天下追回自雲墟城而出的奇兵利器。連受自第二十三代青尊親手所贈，世代保管虹影長劍的滇南謝家，躲入苗地羈縻州四十七天都無用，照樣被二十九代青尊奪回，還奪得悄無聲息，使得繃緊神經生怕邊疆動亂的唐朝廷大感意外。自此，雲墟城隻剩了一把世代傳承的追雲神劍，而江湖多了個“萬裏追劍”的傳說。

    還喜歡傳言說，十二年前，第四十代青尊歸青俊帶著追雲神劍失蹤於毛烏素沙漠，不僅全雲墟，全榆林百姓都自發搜尋這位寬仁愛民的青尊，卻一無所獲。這幾年流沙愈演愈烈，已吞噬了不少良田綠地，也不知這位明君及神劍還能不能尋回。今春元正後雲墟弟子第一次集結入山，掃除猛獸，為民開道的開年行已結束回城，三年一小會，五年一大會，專為選拔新秀收入雲墟的擷英會也近在眼前，不知這代仍在位的禮尊、劍尊、文尊、武尊和丹尊會不會借機奉個新一代青尊上位，又會是誰，有沒有可能，是這代“飛”字輩弟子中最為出色的飛聲。

    但無論怎麼傳言，他們隻需要肯定一件事，就是他們已經來了。

    在這仍受吐蕃回鶻餘部、南詔國侵擾的唐王朝裏，或許比待在被大太監們扶持更替了那麼多皇帝的長安城裏的人們，更值得安心了。

    而在這開張於榆林古城，卻歸屬於雲墟產契的晚來風裏喝酒，便最叫人安心了。

    在這元正方過，喜慶猶濃之時，多喝幾口香氣四溢的美酒，多瞟幾眼胭脂潤麵的佳人，順口多說幾句胡話，或者真話，實在不是件太出格的事兒。

    半老不小的張頭兒一隻腳踩在凳腳橫杠上，一邊挨著個醉漢坐了，眨巴著眼睛小聲問道：“你也知道守雲墟東門的小付叔？”

    醉漢跟著壓低了聲音，但實在算不上收斂，聲音依舊洪亮：“當然！他和青禾姑娘的事兒雖是壓下來了，可早傳開了哈哈哈！！”

    還沒哈完，先打了個酒嗝。

    張頭兒瞄了瞄周邊投來的目光，摸了摸小八字胡繼續追問：“看來小付叔沾了不少這種風流韻事？你還知不知曉……”

    還未說完，醉漢已抬手打斷他，差點倒了張頭兒一身酒：“哪兒啊！付哥兒對小娘子不上心，不然早不是邋遢單身漢了。他隻對金銀財寶有興趣得不行，偏又隻喜歡看看，看了就還，叫誰都拿不著他把柄。上回那誰，榆林四富排老二那位李二舅爺，性子有些怪，對言談投契的付哥兒很是中意，定要把張鑲著不少珠玉的黃金麵具送他，價值不菲，叫多少旁人紅眼。結果好了，大半夜的李二舅爺起床撒尿，一睜眼就瞧見床頭不知何時送回來的寶貝麵具，金光燦燦，還黑洞洞倆眼眶，嚇得差點兒失禁，哈哈哈哈哈……”

    醉漢後仰大笑，差些從凳子上摔下去，一旁經過的跑堂劉三兒趕緊哎呦喂一聲搶步扶好，又瞧了眼顯然不大滿意的張頭兒，搖頭歎氣。

    這醉漢，是榆林城裏一衙差，活兒幹得久了，認識的人知道的事兒自然就多。

    這張頭兒，名張和林，是榆林本地人，功夫不怎樣，但能說會道，挺吃得開。平時住在榆林城，家裏經營小買賣，兼差雲墟管帶，幫著雲墟城帶些年紀不夠大的門生照顧起居，所以被喊作張頭兒。順便幫雲墟城裏人帶帶話，找找人，辦辦事，當地人，總是方便些。

    而這劉三兒，倒是和他倆口中的“小付叔”、“付哥兒”關係不錯，也挺喜歡付雲中這個人的。

    付雲中約莫快三十了，未娶，大夥兒便“哥”、“叔”、“老弟”地亂喊。和雲墟城裏許多門徒一樣，付雲中家境貧寒，少時失依，孤兒出身，性子卻開朗，和這人說話相處，總是莫名地舒坦。或也因了這般，付雲中不過是個小小東門門守，排名最末的管帶，卻和雲墟城上至禮尊、下至未正式入門的小弟子們，乃至榆林城最出名的怪醫桑哥關係都很好。

    劉三兒和他兩個哥哥同為晚來風跑堂，已有好幾個年頭，深知一個人要叫幾乎與他相處過的所有人都覺得喜歡，還不虛偽，以致日後被人看穿，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或者勤加修煉，或者與生俱來。付雲中的行當，顯然不像劉三兄弟般需要察言觀色，若是後者，便更招人喜歡了。

    也不知為啥張頭兒要探問起付雲中，或許兩人同在雲墟城做事，總有摩擦。但劉三兒比起這醉漢，自然是更知道付雲中和青禾的事情的。雖知，外頭要怎麼傳，他也管不了了。

    這會兒張頭兒方問了另一人，得不到想要的桃花消息，又問另一頭客商，結果那外地客商喝得有些高，一聽張頭兒問起付雲中，眼睛都亮了。

    客商一把抓住張頭兒按在凳上同坐，張頭兒還以為有戲，結果隻聽客商道：“哎你說那付兄弟啊！可好玩兒了！那天我正交貨，掏錢的時候碰見付兄弟路過，那時候我們還不相識，結果付兄弟一把抓住我攥著金錠的手，眼睛賊亮亮地前後左右看了金錠好一會兒，然後自顧放手，還憨笑著撓了撓頭。嚇死我們了，還以為現在世道變了，傻子都出來搶錢了……”

    客商絮絮叨叨還要說，張頭兒唯諾稱是，趕緊開溜。

    客商喊人喊不住，邊上眾人哈哈大笑。

    一旁劉三兒又搖了搖頭，看了看窗外，低聲喃喃，轉身離開：“不知今晚，付哥兒回來了沒。”

    窗外，夜色更重了。

    窗口正對的方向，正對雲墟城。

    虹橋穿梭，簷角飛挑，高聳入雲的剪影，懸在今夜無雲清風，分外亮堂的月輪下。

    城下林間，小徑上的黃泥與路邊輕輕搖曳的野草，都顯得格外寂靜悠然。

    一雙更為悠然的腳步，踏在了這小徑上。

    黛衣，白靴，高冠。

    雲紋染底，銀線描邊，珠玉鑲嵌。

    腰間一塊半個巴掌大小，以整塊青玉鏤刻而出的篆文令牌，昭示著年輕主人在雲墟城中，僅次於諸尊的崇高地位。

    精致而不浮華，清貴而不張揚。連月色下微微迷蒙的年輕俊臉，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裏，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飽滿，溫雅寧靜。

    他站定，抬頭，負手，看月。

    月色明淨，樹影婆娑。

    眉目半仰，嘴角輕勾。

    仿佛迢迢河漢，僅剩他一人。

    不能算格外漂亮，甚至過於端正硬朗的容顏，亦在樹杈間漏下，斑駁盈軟的月光裏格外灑淡出塵，不似人間。

    他抬手，仿要將澹澹月華，撩於指尖。

    指節亦如月色，明淨修長。

    卻在碰觸月色的一刹，反手翻腕。

    一道指風激射而出，與年輕人乍然回眸間清冷逼人的目光一道——直襲向身後不足半丈，茂密枝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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