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00 更新時間:14-02-24 18:48
崇明十三年春末夏初,江南草長,四顧晴爽,熏風時來,蝶影翩翩。從邕京往南,東吳舊地,山川壯麗恍如畫中。
白雁聲存了猜忌之心,是以不走大路,隻選那人煙罕至山道險絕之處,小心試探。他行路時快時慢,常常故意錯過宿頭,兩人便隻有露宿野外。一開始生火做飯,又故意嫌東嫌西,不是說撿的柴火差強人意,就是說食物燒的難以下咽。
孟子鶯亦知半路相逢,交淺言深實為君子所忌,所以明知他刁難也不吭聲,一路尾隨,不曾喊過苦。最後倒是白雁聲自己心軟做不下去惡人了。兩人年歲相仿,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同在逆旅,白雁聲十八歲之前最遠隻去過同州的和郡,孟子鶯久居襄陽,中原腹地兵革之下山河殘破,他們震驚於這純潔得猶如處子一樣的奇山秀水,一旦敞開心扉,很快就親近起來,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他們在那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日暮笙歌的山澤之中悠遊徜徉,就像那些傻蝴蝶,以為花仍開著,春天就會永無止境。
這日他們終於走到了東平郡,遠遠看去,一道灰色的城牆在山巒間逶迤起伏,城內炊煙嫋嫋,東北方矗立一座四五層高的磚木浮圖,雁聲見了滿心失望。“原來這裏也有啊。”他暗道。
元帝好佛事,自佛法入中國,塔廟之盛,未之有也。京中修瑤光、永寧兩寺,俱是九級浮圖,掘地築基,下及黃泉,每夜靜鈴鐸聲聞十裏,佛殿如太極殿,僧房千間,珠玉錦繡,駭人心目。上行下效,各地州郡為討元帝歡心,爭相修築佛塔,所需錢財、勞役皆從百姓身上來,民多絕戶為沙門,以逃苦役,於是政荒民墮,遂成惡果。
他幼稚地以為裴秀這般人品,推薦的地方一定不同凡響,然而卻不知這塵世間有些事情終於不能免俗。若是裴秀自己在此,修不修浮圖,也未可知。
入城時天光已暗,他吸取了邕京的教訓,並沒有貿然往官府去,而是先在城裏的客棧住下來。先前他已托李府送信,說是這兩日就到。這個時代看人重風儀,雁聲到這裏滿身風塵,是以先行安頓。
孟子鶯跟著他一路吃夠了苦,也很高興終於睡時頭頂有片屋瓦能遮掩一下。他痛快地洗浴了一番,換身幹淨的衣服,就去敲隔壁的門。雁聲開門後,見一人立在門廊下,恍然如夢,聽他叫了一聲,才稍移步子,讓他進門,臉上微微紅了。這才明白孟子鶯先前在邕京為什麼要易容,一瞬間以為是個妙齡女子,這樣的好相貌,落在那銷金窩裏,不知是福是禍。
孟子鶯坐在他眠床上,垂著兩腳,見他鋪上一個奏案,鋪著紙筆,寫了幾行字,偷瞥一眼,打頭寫著:“雁蓉見字如唔”,眼珠一轉,道:“你在給誰寫信?”
雁聲關好門,走過去盤腿而坐,道:“是給我妹妹寫信。”
孟子鶯也跪坐在席上,奇道:“你有妹妹?怎沒聽你說過。”
雁聲就說了自家的情況。孟子鶯又看兩眼信紙,笑道:“你的字真別致,跟你性格南轅北轍。”他這幾日與雁聲已是無所顧忌,以他觀察,雁聲溫和儒雅,而這字鋒芒畢露,毫發死生,並不像他。
雁聲也笑了:“我和我妹妹,也不知是誰學得誰的字。反正小時候她讀書寫字都比我強,我跟著她描紅,不知怎的字也像她。”他想到與雁蓉一別數月,雙胞胎從未這樣分開過,心中思念之情溢於言表。
孟子鶯見他兄妹感情如此之好,十分羨慕,然而自己自襄陽逃出之後孑然一身,目中便有愁苦之意。
雁聲連忙岔開話題,道:“我有一件事忘了問你,你那日在山南從老丈家裏出來,為何失魂落魄?”
孟子鶯一怔,略一思索,就把當日所見告訴他。白雁聲不想又是一件不甚愉快的事情,也覺尷尬,正不知說什麼好,忽聽孟子鶯道:“我對釋道本無太多愛憎。隻是襄陽城裏也有一座浮圖。崇明九年被五胡圍困經年,城裏缺衣少食,士兵乘夜晚從城牆上放下繩子四處逃竄,到城破之時,幾乎無人值守。每到黃昏,僧人把戰死或者饑餓倒斃的人堆在大殿裏,然後派一個人敲著木魚,到認識的人家裏,通知他們來領屍。他們隻要走進一戶人家,用不了多說廢話,木魚聲後便伴著淒厲的哭嚎,好像人間地獄一般。有一天他們終於也來到我家門口,娘親帶著我去尋爹爹,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他們還板著臉對我說:小檀越,你的眼淚落在他臉上,他成不了佛。從此之後,我就很討厭和尚。明明什麼都做不了,卻還要供奉那樣的神明。”
他說話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然而那話中的悲痛若非親身經曆絕難體會。雁聲不由想到那在船上看到順水流下麵目腫脹的浮屍,他們也曾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寒夜中也有親人在祈盼他們回家。他於是越過幾案,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孟子鶯肩膀一抖,眼淚涔涔落下,三四年間流亡的辛酸湧上心頭,忍不住攀住他那隻手臂,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年紀太小,尚未意識到,亂世之中,哪裏有什麼救贖?他們出生的這個世道,早沒有可歸的家園,更無處可尋世外桃源。
翌日,兩人都換上最好的衣衫,往東平府去。那值守的小吏隻翻來覆去看著白雁聲的名刺,卻不做聲。雁聲正自奇怪,暗道數十日前就已投書來報,難道又撲了個空。還是孟子鶯察言觀色,從袖中掏出一塊碎銀子,足有二三兩重,遞與小吏,道:“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那小吏這才滿臉堆笑,道:“大人前幾日才說過白爺要來,我這就帶您進去。”
白雁聲暗叫一聲慚愧,一邊往裏走一邊帶著感激的目光看孟子鶯,後者卻立在門外,沒有跟進來的意思。
孟子鶯拱手道:“白大哥,我想出去逛逛,有什麼事稍後再說。”
那門人直接帶雁聲去了後堂,東平郡守名傅熙,是清河傅氏子弟,娶裴秀弟弟裴楷之女為妻,俱是當世一等一的名流。雁聲遠遠見一個三四旬的中年人峨冠博帶,坐在堂中,看見他們就起身走到廊下迎接,雁聲連忙在廊下見禮。
傅熙麵色紅潤,幾縷胡須足有一尺多長,修剪保養極好,與雁聲十分自然地攜手入座,仔細打量他道:“淮南侯後人果然風神俊秀,難怪裴公愛屋及烏,想必明年就可喝上令妹和玄弟的喜酒了。如今過了幾禮?”
雁聲先將裴秀的手書遞與他手,傅熙拿到後隨意看了看,想來裴秀一定也另有書信與他。
傅熙拿羽扇輕搖兩下道:“我府中典簽數月前居父喪,主薄年老多病,文書往來頻繁,多次要我找個替補,因此托裴公為我物色人選。許是傳話的人沒說清楚。東平僻在山野,地廣人希,撮爾小地,這種不上台麵的差事,哪敢勞駕白公子。”其實他清河傅家人才濟濟,哪需裴秀替他找人,不過是東平太過寒苦,沒有油水,族中子弟不願來此,他話中就差點明說,我怕白公子吃不了這個苦。
典簽無品,雁聲心中未嚐不有失望之意,然後麵上卻並不表現出來,仍是恭敬道:“典簽掌表啟書疏,宣行教命,位小職重,雁聲怎敢輕視?我一路行來,見東平山河之秀,心折不已,大人為朝廷封疆守土,尚不嫌苦,雁聲年輕望淺,正需曆練,請大人任意差遣就是。”
傅熙點頭十分滿意,又與他寒暄幾句,問他什麼時候到的,住在哪裏,是否需要替他安排宿處。雁聲剛要開口,忽然想到孟子鶯,腦中靈光一現,道:“我與人同來,宿處已有安排,等打點妥當了,就告之大人。”
傅熙以為他公子哥一樣的人物,必然帶著幾個小廝,大包小包的行李要安頓,壓根就沒想到他一路空手走著來,因此聽他說要自己找房子住也不以為意。想著撿日不如撞日,就張羅著帶他在府中熟悉,將府衙裏主薄、讚務、曹掾、司功、倉戶、軍曹等一一介紹給他認識,又招呼眾人與他接風洗塵,一日眨眼就過去了,待他回到客棧,已是黃昏時分。
孟子鶯正在雁聲房裏等他。
雁聲不待他開口,搶著道:“你今日是去找落腳的地方了嗎?”
孟子鶯一驚,過後笑道:“白大哥猜得不錯。要在東平做事,自然要有個方便的地方,府衙人多嘴雜,還是出來住好。”
雁聲奇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會留在東平,人家就一定會要我?”
孟子鶯笑道:“以裴秀為人,定不會坑你。何況白大哥一心想幹番事業,不論什麼職位都一定不會嫌棄。”
雁聲失笑:“你倒是鬼精靈一個。我是去做典簽。”
孟子鶯想想道:“典簽也很好,州府與朝廷文書往來之中,頗多機要,從這裏著手,未嚐不是一條捷徑。”
雁聲見他沒有看輕的意思,心中鬆了一口氣,隻覺這個朋友沒有白交。
孟子鶯說完這些,轉頭看他道:“我今日看了幾處宅子,定不下來,傅大人準你幾天假,我們明天一個個去看。”
雁聲伸了個懶腰,道:“他要我五日後去,我明明告訴他不用那麼長的。宅子你決定就好了。”說著又想起什麼,從懷裏拿出一個荷包,倒出幾張銀票和一些銀塊,道:“今早多謝你了。這是我全部家當,日後由你掌管吧。”
碎銀在蒲席上滴溜溜滾著,孟子鶯看著忽然眼眶紅了。雁聲慌亂起來,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急道:“咦,你哭什麼,不夠嗎?”
孟子鶯邊擦眼淚邊道:“眼裏進灰了。不夠也沒關係,我今日在街上琴館也找了一份差,有手有腳的,走到哪裏都不會餓死。”
雁聲頗有點無語,不知該喜該憂,又有點心疼,沒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辦事意外地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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