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925 更新時間:14-02-24 18:27
李景重自鹿鳴館回來後一病多日,家裏手忙腳亂了一陣,待他這日稍好點,雁聲過來問候順便跟他告辭。
入了李景重的臥房,隻覺一室病氣,香爐裏上好的香片也蓋不過去。但見室廬、幾榻、器具、擺件無不精巧細致,挾日用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之物,尊逾拱璧,享輕千金。他到這時已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稍等片刻,自有人卷起織錦鍛的帷幕,但見李景重側臥在床褥之間,披散頭發,臉色比傅了粉還要蒼白憔悴。
雁聲嚇了一大跳,他當日找不到李景重就自行回李府,後來聽人說他半夜才回來,因此並不知病得如此重,這時趕忙快步上前,坐倒在他眠床前的一個春凳上,關切問候。
李景重輕描淡寫了幾句,雁聲見他似不願多談,想到這病來得莫名,心裏有數,也就不再追問,將與裴秀如何認識並與裴家定親的事說給他聽。
李景重沉默良久,輕歎一聲道:“當真是各有因緣莫羨人。裴思玄少年俊秀,世所罕見,且允文允武,是邕京城裏有名的一品貴公子。此子幼時,說媒的就幾乎踏破裴家的門檻,裴秀一直不鬆口,二三年前聽聞皇上想把華陽公主許配給他,裴秀說兒子太小還未定性,恐怕耽誤了公主。其實時人都知道,他眼界太高,看不上皇家。沒想到這段姻緣竟然落在雁蓉妹妹身上,真是恭喜恭喜了。”
雁聲聽他這麼說,心裏一塊大石也放下了,當日確實是傾慕裴秀為人,又被他世家氣度壓倒,頗有點糊裏糊塗定下親,後來回頭一想,萬一裴思玄本人長得像裴秀,都是鐵鍋一樣的臉,越發想都不敢想,隻覺得太委屈了雁蓉。
李景重見他麵露喜氣,越發玉麵生彩,風流倜儻,不禁又嗟歎道:“香君真是傻,表弟這樣的人物,就是吃兩年苦,難道還沒有飛黃騰達的時候嗎?”他雖多為妹妹掩飾,但是旁人一聽就明了,這就是嫌貧愛富,喜歡珠圍翠繞,所恥荊釵布裙。
雁聲本不欲接話,但覺得這時還要聊表關切之意,便道:“我福薄而已。不知表妹定的是哪家,什麼時候過門?”李家如此急吼吼,定是有高門金枝要攀。
李景重咳嗽一聲,麵露尷尬之色道:“便是禦史大夫段暉的兒子。”
雁聲心中立時雪亮,他這姨父升官本就升得蹊蹺,這下串起來一想就明白了,心裏不由又是鄙夷又是憐憫,低著頭也不敢看李景重。
過了一會還是李景重重拾話頭,雁聲就勢講告辭之意,李景重留了一留,見留不住,就命家人給他準備行李盤纏,雁聲連忙擺手說他並不是回永城,裴秀替他在東平郡薦了一個職位,他想先去東平看看。從邕京到東平不過十來天的路,可是如果先回永城,再走東平,就要一二個月了。
李景重也清楚他的想法。必然是他怕人家早早找好了人,頂了缺,那手裏這封裴秀的推薦信就無用武之地了。其實雁聲心裏還有一層意思,想先去東平看看,若是情況不錯,就準備把雁蓉他們接到東平,若是不甚理想,就可以借口回家請辭了。這些深意當然不可對李景重說,他卻都寫在一封手書裏,還附了東平的大約落腳地址,臨走前托李景重找人捎到永城的雁蓉手裏。李景重一口答應下來。
他們都是年紀輕輕風華正茂,又怎知流年易逝,世事無常,若有回頭再來的機會,定然不會再走相同的路。
於是再過二三日雁聲就離開了李府,走時李景重非要給他銀兩盤纏,他推辭不過,隻好撿了兩件衣服和一些碎銀子。清晨剛走到邕京城門口,又想起什麼,折回夫子廟金剛橋,在橋上看見岸邊的柳樹上栓了一艘小船,不由喜出望外。他三步並二步走到岸邊,見那小船卷著船簾,裏麵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青布衣衫,卷著褲腳,正在灑掃。艙內一角疊放著一塊毛氈,桌幾上擺著幾個熟悉的赫底白花粗瓷碗。
白雁聲上前道:“兄台,打擾一下。”
那少年聞聲抬起頭,五官還算齊整,一雙眼睛尤其生得好,疑惑地看著他。
白雁聲拱手道:“兄台半個月前,是否也係舟在此,看見橋下露宿一人,當時給他送了一床毛氈,一碗麥粥?”
那少年眯眼想了想,點點頭。
白雁聲道:“那人就是我,請教兄弟台甫。”
少年雙手交疊撐在掃帚頭上,語聲輕快,道:“問別人的名字,不是正該先報上自己的嗎?”
白雁聲臉上刷地紅了,忙道:“在下是青州潁川郡白雁聲。多謝兄台寒夜送氈,天明贈粥,一氈之暖,一飯之恩,白雁聲沒齒難忘。請教恩公的名諱,將來若有機會,定會十倍回報。”
少年眼珠一轉,道:“萍水相逢,舉手之勞,並不求回報,你自便吧。”說著就退回船艙,放下了船簾。
白雁聲在岸邊站了會,見他始終不出來,好生沒趣,就從隨身的盤纏裏拿了兩塊齊整的銀子包在一塊手帕裏,放在船頭,轉身走了。
他順著運河一路往東,彼時春水泛濫,有些地方停航,他便一時水路一時陸路走了四五天,大約一大半的路程,到了一個名為山南的小城。那小城裏沿街高高的馬頭牆,粉牆黛瓦,青石板路,江南山清水秀,物產豐饒,不似中原殘破。他入城門,便隱在一群趕集的農人之間,冷眼觀看。
大街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青衣少年,背一個長長的包袱,十分焦急地左顧右盼,好長時間過後始覺無奈,垂頭喪氣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聽前麵傳來嗬斥和哭泣的聲音,看見街邊圍著一圈人,便走過去看熱鬧。那是一個賣胡餅的小吃鋪子,一個僧人正和一個老人家拉拉扯扯,旁邊站著另二個僧人指指點點。兩人正爭奪一竹籃的銅錢,那老人滿麵皺紋涕淚橫流,泣道:“老妻病重,孫兒也餓得整日啼哭,佛爺開開恩吧。”
那僧人惡聲惡氣道:“皇太孫生辰,普天同慶,太守要修十級浮圖(佛塔),你敢不捐門檻錢?小心佛祖生氣,你這老骨頭到那時重病難治或者壽祿上有問題,就不要來求菩薩保佑了。”
那老人家一聽嚇得雙手一鬆,一籃子錢就被順勢奪走了,三個和尚並排笑嘻嘻地走了,老人家腿腳一軟跪倒在石板地上,眼淚無聲長流。圍觀眾人臉上都有憤慨不平之意,卻沒有人敢出手阻攔,有一兩個熱心的留下來安慰老人,其餘的口裏低聲咒著都漸散了。遠遠地,長街盡頭望見一座煙色靡靡的青山,半腰上確有一座正在趕工的白色佛塔,頗有威勢地俯瞰小鎮。
那三個僧人一路上拿籃子裏的錢打酒買肉,高高興興拐進一條窄窄的小巷,巷道正中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背後負一個長長的包袱。那巷道僅容二人側身通過,他站在中間並不讓道,僧人上下打量他,道:“哪裏來的小兔崽子,敢擋爺爺的路?”
那少年平伸一支手,手指纖長秀氣,淡淡道:“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就讓你們過。”
三個和尚都仰麵哈哈大笑,道:“兔崽子膽子不小,敢打劫老佛爺。”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銀光閃爍,耳邊風聲呼嘯而過,三人不過眨眼間依次被扇了個耳光,滿臉是血,門牙脫落,定睛一看,那少年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銀白色的長鞭,笑吟吟看著他們道:“拿來。”
最後一人眼看不妙轉身就往巷外跑,剛跨出一步,脖子就被越空而來的冰涼鞭子勒住,他連忙雙手去扳,一腳踩空,倒在前麵兩人身上,三人疊成肉山。那少年一屁股坐在三人身上,笑道:“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
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道:“你好大膽子,這是太守要修十級浮圖的錢,此大功德也,你也敢打劫?不怕遭報應?”
那少年聞言臉上頃刻掛了三斤寒霜,冷冷道:“十級浮圖?此皆百姓賣兒貼婦錢所為,佛若有知,隻會慈悲嗟憫。強取豪奪,你們的罪孽實在比浮圖還要高,何功德之有?”
三個和尚麵麵相覷,心驚膽寒,胖和尚一個眼色,三人乖乖把身上錢全都掏在地上。
少年滿意點點頭,起身收了鞭子,三人沒命逃竄,鬼哭狼嚎道:“你等著,等著。”
少年一臉輕蔑,彎腰一一撿起地上的錢,重新放在竹籃裏,拿著出了巷子,原路返回。老遠看小吃鋪已經關了門,鄰居搖頭說老人家哭著回鋪子後麵的院子去了,方轉過門麵,見後麵連著個小小院落,一間茅屋竹籬繞牆,白板扉,屋裏隱約傳來大人小孩悲戚啼哭之聲。他心生不詳之感,跨進院子走到半掩的門前,見裏麵有三四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嚎啕大哭,往房梁上一看,一人脖子吊在麻繩上,另有人踩著桌子上去把他放下來,投繯的正是方才那老人。身子一被放下來,家人都撲上去大哭,旁邊有個背青囊的做郎中打扮,掐了人中又紮針,最後隻是搖頭不已。
那少年在門口呆呆看著,眾人也沒有發覺他,過了好一會,他自己醒悟過來,將竹籃放在院子裏麵,木然離去。
他恍恍惚惚走在長街上,不知何時覺得人們都在偷偷看他,正想詢問發生了何事,旁邊一個路人主動靠過來,小聲道:“孩子,你怎麼得罪了白馬寺的和尚,正帶了官兵滿城尋你呢,你趕快逃吧。”說完也不敢看他,立刻走開了。
他渾身打了個寒戰,回頭一看,從不遠處的小巷裏追出來頭十個拿棍棒的和尚,後來還跟了一小隊鄉兵,看見他又是大喜過望又是咬牙切齒:“就是他,唐突佛法,汙蔑菩薩,攔路搶劫的賊人就是他。”
他目睹方才那寒門慘劇,隻覺胸中止不住殺氣四溢,急欲發泄,這時一抽腰間銀鞭,當街而立。
那些人見他年紀雖小不逃不避,隱約有遊俠氣勢,腳下都頓了一頓,一個領頭的腫臉和尚大叫:“怕什麼,就他一個,不怕他使妖法。”於是那些人或拿棍棒或拿刀劍全都一哄而上。
那少年不疾不徐,衣袖一振,腳踏八卦,銀鞭揮舞,呼呼風聲中離他近的幾人都被抽中,血浸衣衫,躺在地上痛不欲生。其餘人離他七八步遠猶豫著不敢近前。
他冷冷一笑,正要上前一步,忽聽頭頂有人道:“還在胡鬧麼?像什麼樣子?”
他抬頭疑惑望去,一邊街房的屋瓦上立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逆光看不清麵容,卻是他不小心跟丟又尋找了多時的人。
他正分神之時,那和尚官兵的混合隊伍見有機可趁,一窩蜂撲上來,剛挨了兩拳,忽然領子被人拽住,他正欲掙紮,聽耳邊人說:“到城外紫竹林會合。”說著他人就被撂上房頂了。
他往下一看,一人持未出鞘的長劍與眾人鬥在一起,技法精湛,遠超自己,正心中歡喜,不經意間看見不遠處又來了一小隊增援的官兵,連忙對下麵喊話道:“又來人了,你也快走。”說著自己踩著兩邊街市的屋瓦,一路沒命朝城外飛奔。
他背著個半人多長的大包袱,一路快跑,累的氣喘籲籲,看到城外一片鬱鬱青青的竹林,於是也不辨東西一頭鑽進去。跑到接不上氣,方才停下腳步,呼吸吐納。
待他稍緩氣息,頭頂竹枝上落下一個人來,白雁聲笑吟吟看著他,道:“你跟蹤我幹什麼?”
四下無人,那少年幾乎叫他嚇了一跳,定定神,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正是雁聲四五日前丟在船頭的銀子,鼓著腮幫氣呼呼道:“哪個要你這髒東西,不聲不響丟在船上,收回去,平白汙了我的手。”
白雁聲二話沒說接過銀子,卻四下打量他,目中盡是促狹之意。那少年叫他看得麵紅耳赤,怫然不悅道:“銀子物歸原主,我走了。”說著轉身要走。
“等下。”白雁聲開口道,不緊不慢走到那少年麵前,溫聲道:“你要還我銀子,這四五天有的是機會,也不見你出來。你跟著我到底所為何事?”
少年撅嘴不言。
白雁聲繼道:“你看,我說了自己的名字來曆,可算以誠相待,你卻至今不願告之我名姓,又不以真麵目示人,為什麼?”
那少年渾身一震,過一會慢慢從臉上撕下一張白麵皮來,露出不遜與白家兄妹的清秀相貌,略帶高傲道:“襄陽孟子鶯見過白大俠,多謝白大俠方才施以援手,助我脫困。”
白雁聲看他身後的包袱,道:“你是琴師?”
孟子鶯點點頭道:“猜得不錯。”
白雁聲雙手一攤,含笑道:“那孟兄弟為什麼跟著我?”
孟子鶯心知混不過他法眼,哼一聲道:“你不是口口聲聲叫我恩公嗎,還說要十倍回報於我。我還沒想好要你怎麼回報,不跟著你,到時你賴賬怎麼辦?”
白雁聲忍俊不禁,道:“友人為我薦了個職位,正準備往東平郡去,那麼孟兄弟是要和我一路嗎?”
孟子鶯連連點頭,忽見白雁聲收斂了笑容,看著他沉默不語,眼中有猜忌權衡之意,他隻覺心砰砰跳得厲害,十分局促不安,耳邊隻有風過竹林的沙沙之聲,於是鼓起勇氣打破尷尬道:“我不是什麼壞人。二三年前襄陽屢被胡族攻破,我雙親俱亡,家廬被焚,隻好到邕京投親,誰知親戚並不待見,饑一頓寒一頓,我一氣之下跑了出來。我家累世樂戶,到我父親一輩積了薄產才得脫籍,但是祖傳的手藝並沒有丟,憑著這把琴賃了艘船做容身之所,昏天黑夜四處賣藝糊口。隻是邕京我也待夠了,我想四下走走,你帶著我吧,我洗衣做飯什麼都會的,你要嫌我我就走好了。”他說到最後雙目通紅已帶濃重鼻音,大約是平生心高氣傲未有如此摧眉折腰厚臉求人之時。他許多年後回想隻覺好笑,那時恨死白雁聲如此欺負人,其實這正是雁聲為人謹慎之處,正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若非可靠之人絕不輕易引以為腹心。
雁聲心中還有諸多疑問,比如他邕京的親戚姓甚名誰,比如他說自己是琴師,又哪裏學得一身好武藝,不過這些疑問都被由遠及近傳來的馬蹄聲打斷,他一拉孟子鶯道:“現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你與我同行,要聽我的話,不可再無所顧忌、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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