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70 更新時間:14-04-07 13:29
沈常青站在書桌後麵,半俯著身子,手中握著一支大楷紫宣正在謄寫辛棄疾的一首《破陣子》,邊寫邊吟:“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他重重地落筆,輕輕地歎息,可不是贏得了一身的名和利,無奈白發已生,壯誌未酬。
“進來。”王敬齊一走就是幾天,他心裏正隱隱擔心,恐生變故,幸好他回來了。
王敬齊推門而入,回身把門關嚴實了,又把懷裏的小孩放下,掀開蓋在小孩頭上的大號鬥篷,孩子的頭臉就一下子全露出來了。
沈常青一看孩子的眉眼,立刻就猜到了幾分,他心中一陣酸楚,望著王敬齊,眼睛裏有隱隱的淚光:“這。。。這孩子?”
王敬齊一言不發,光是看著他點了點頭。
沈常青看著孩子眉清目秀,活脫脫地就是一個小覺民,他走過去俯下身一把將孩子摟進懷裏,喃喃地喚道:“孩子。。。好孩子。。。”
沈常青沉浸在巨大的哀傷中,他想起覺民的死,想起覺民那一身的傷和血淚,他的心就像是被人擰緊了一樣地痛。還好,懷裏的小覺民還是熱的,他怕摟疼了孩子,又鬆開手,把孩子捧到麵前,仔仔細細地看著孩子的臉,一邊看一邊用拇指去描繪孩子的眉眼,沈常青臉上帶著笑,眼裏卻是淚。
孩子也拿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小嘴一扁一扁的,一副泫然淚下的模樣,他猶猶豫豫地開了口:“爸爸?你是爸爸麼?”
沈常青聞言一愣,他轉開頭去看旁邊站著的王敬齊,王敬齊隻是回望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沈常青看著孩子的眼睛,眼神裏是說不出的堅定:“好孩子,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爸爸。”沈常青從看見他第一眼就想這麼對他說了,他要把這孩子當做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他要把覺民對沈家的大恩,把自己對覺民的虧欠,統統地回報給這個幼小的身軀。
孩子聽他說就是自己的爸爸,終究是再也忍不住了,撲倒他懷裏哇哇大哭起來:“爸爸。。。爸爸。。。媽媽不見了,外婆也不見了,嗚嗚。。。嗚嗚。。。”他把下巴擱在沈常青的肩頭,兩隻小手死死抓著沈常青的衣服,他快要嚇死了,他在酒窖裏躲了整整三天,熬過了恐慌和饑餓,終於有人救他出來了,可是媽媽和外婆都不見了,救他的叔叔跟他說媽媽和外婆都死了,他不知道死的意思,但是叔叔說她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後來王敬齊帶著他兜兜轉轉地坐車,一路都是拿大鬥篷包著他,叔叔告訴他,要帶他去北平,他知道北平,媽媽以前總說,爸爸在北平做大事呢,爸爸可厲害了,雖然他從一歲開始就沒有再見過自己的爸爸,現在好了,他終於找到爸爸了。
那天王敬齊將寇覺民的遺體火化後帶著他的骨灰連夜出了北平城,他知道現在是二次革命的非常時期,北平的各路車站都在戒嚴,全力搜查革命黨人的餘孽,他帶著槍,又帶了骨灰壇子,難免惹人懷疑,所以他事先命兩名得力的手下去保定買好火車票,從保定走,先去上海,再轉到蕪湖。
寇覺民老家在蕪湖下頭一個叫無為的小縣城,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妻子叫做文蘭卿,寇覺民參加革命以後就一直很少回家,兒子和家裏都靠妻子和丈母娘兩個人照料。因為革命工作的隱蔽性和危險性,寇覺民隻在兒子出生後見過他兩次,他知道自己是時時刻刻把腦袋別在褲腰上,他對家多一份依戀,就會給家人帶去多一份危險。然而,再怎麼小心謹慎,他還是沒有躲過北洋軍閥的滅頂殺戮。
王敬齊三人終於在第二天找到了寇家。寇宅黑色的大門緊閉,典型的徽派小樓不複往日生氣,小青瓦還在,馬頭牆依舊,但王敬齊隱隱感覺到自己來晚了,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在他心頭縈繞。他反複敲門都沒有動靜,最後讓另外兩人疊成人牆,一個翻身跳進牆內,又繞到前頭打開大門讓兩名手下進來,打開大門入眼便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天井,地上鋪著青石板,夾縫間還長出了些許的青苔,天井周圍設了一圈欄杆,東西兩排分別設了美人靠,堂屋門前還放著兩盆金桔樹。他穿過天井,一腳踢開堂屋,屋內空無一人,正堂上掛著一幅人像,徽州人敬祖,想必這就是寇家祖先的畫像了。條桌上躺著一隻花瓶,已經打翻了,屋內桌椅淩亂,王敬齊越來越覺得不安。
他和手下二人互相交換了眼色,自己也伸手摸向腰間的槍,他們三人分頭進去找,結果一人從旁廳叫了一聲:“齊哥!”王敬齊幾步衝進旁廳,隻見一個衣著素淨的女子倒在地上,眼睛還睜著,胸前炸開了三個血窟窿,血跡已經發黑幹涸,看來死了有些時辰了。他蹲在女子身旁,用手掌撫上她的雙眼,輕聲說:“寇太太,對不住,我來晚了。我把寇先生帶回來了,您。。。閉眼吧。”
王敬齊仔細查看了寇太太身上的傷口,致命地一槍打在心口上,歹徒怕沒死透,又補了兩槍。這種打法,說明歹徒此行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滅門。他在附近仔細看了看,末了在角落裏撿起了一枚彈殼,他瞧了手下一眼,臉上是一種了然於心的憤怒:“M1900。你說全中國哪兒的人配的起這家夥?”
手下想了想回答:“私人的咱算不準,如果說是公家配槍,隻有京畿軍政執法處。”
京畿軍政執法處是袁世凱的一個特務組織,由大名鼎鼎的“陸屠伯”陸建章任處長,直接聽命於袁世凱,抓人殺人都不受法律控製,濫捕濫殺,草菅人命,民間人稱“屠人場”。
王敬齊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他咬了咬牙關,因為太用力扯得太陽穴突突地跳,最終恨恨地吐出一句話:“這幫殺人不眨眼的畜生!”
此刻,另外一個手下也匆匆進來,“齊哥,那邊房裏也有一個,是個老太太,沒氣了。”三人趕忙衝過去一看,一樣的手法,身中數槍,都打在胸前。
王敬齊深深地一閉眼,他答應過大爺要安頓好寇先生的家小,但是他來晚了,人命都不剩了,這差事沒辦好,他對不起寇先生,也沒臉回去見大爺了。
突然他像驚弓之鳥一般衝出旁廳,口中急切地問道:“孩子!孩子呢?有沒有看見孩子?”寇先生還有個兒子!孩子不能死!他要帶寇先生的兒子回去見大爺!
三個人把寇家小院裏裏外外翻遍了,連個孩子的影子都沒有見到,王敬齊頹然地坐在堂屋的門檻上,他點了一支煙,一縷一縷地理清思路:孩子不在屋子裏,也沒見屍首,肯定還活著。但是,既然活著,會去哪呢?被袁黨抓了?這偌大的中國,他上哪追去?既然來滅門,為什麼又要留活口呢?
他給自己提了一大堆問題,但是又尋不出個答案,莫名地煩躁恐慌,將煙丟在地上,用腳撚滅了。深深歎了一口氣,“大爺,這事我真辦砸了!”
王敬齊從小跟在沈常青身邊,從一個粗使夥計的兒子變成沈家的大總管,他覺得沈常青是自己的伯樂,有時候又像是自己的大哥,他對沈常青的感情很複雜,有時候很愛他,有時候又恨他,恨他從來不給自己一絲指望。他可以忍受沈常青打他罵他,但就是不允許沈常青對自己失望,哪怕一丁點都不行。
王敬齊正坐在門檻上長籲短歎,他想著,千裏之外的大爺聽到這個消息又該心痛一場了。
兩名手下就站在他旁邊,其中一人看他神傷,便出言勸道:“齊哥,你別太自責了。死者已逝,咱們還是盡快讓她們入土為安吧。”
王敬齊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他命一人去外麵張羅安葬事宜,自己又帶了一個手下折回屋內,他在臥室找來一張草席鋪在堂屋,兩人又合力將寇太太的屍首搬出來,“等等。”他突然停下了動作,將寇太太放在一邊,蹲下來仔細看,地下歪歪扭扭地像是寫了兩個鮮紅的字,剛剛是寇太太用身體擋住了,他仔細辨認,看清第一個字是“酒”,而第二個字卻是模糊難辨,他命手下過來一起看,手下仔細地瞧,猶猶豫豫地說:“齊哥,你看這第二個字是不是像是有個兔寶蓋兒?”
王敬齊聽他一說,果然越看越像,“酒。。。酒。。。”他眉頭緊鎖,一邊呢喃一邊思忖,突然他一拍腦門:“酒窖!這屋子裏有酒窖!”
他隨即衝到院內尋找酒窖入口,手下明白他的意思,也跟著他一起找,王敬齊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感覺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問題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他二人在沈家廚房的後門旁找到了酒窖入口,入口被一塊木板壓著,上麵又堆滿了雜物,不仔細找的確很難發現。王敬齊讓手下守在上麵,自己掀開木板,順著梯子往下走,酒窖裏麵漆黑一片,他拿出火折子,短促有力地吹了一口氣,眼前出現了點點的亮,他憑著這一點亮光,一寸一寸地看,沈家的酒窖並不大,一個個酒缸整齊地碼在一邊,上麵都蓋著紅布包。空氣裏滿是濃濃的酒香,王敬齊像探寶尋物一樣在裏麵摸索,昏暗的地下酒窖中,他隻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和輕微的腳步聲,手上的火折子一點點暗下去了,就跟他此刻心中的希冀一樣。
突然,黑暗中傳來一聲響動,王敬齊的精神一下子再次緊繃了,他仔細辨別聲音的方向,舉起火折子慢慢靠近。一個酒缸上麵蓋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布包,一動一動的,下麵肯定有活物!酒窖裏麵太安靜了,王敬齊都嫌自己喘得太大聲了,他顫抖著揭開了紅布包,拿火折子湊近一看,一個黑呼呼的小腦袋,緊接著,小腦袋探出來了,王敬齊看到一張白乎乎的小臉和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差點就要喜極而泣了,活得!還是活得!寇先生的兒子找到了!還活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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