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29 更新時間:14-09-19 20:27
秋容不展,天氣陰鬱。
涼風嫋嫋,露重枝濕。
崔硯每日早起練功習劍,風雨無阻。難得這幾日,“犯病”的喬然也跟著早起,朋來客棧後院裏頭的那棵老梧桐樹下,他披著獸毛毯子,躺在白藤所製搖椅上。
劍氣如虹,銀月劃空,龍騰萬裏。崔硯鮮衣執劍,左旋右抽,擲劍入雲,身影幻移,一舞劍氣動四方,隔著老遠襲來的劍氣,摧落金黃的梧桐葉子,紛紛揚揚飄落在喬然身上。
燕去巢空樹無蟬,梧桐已覺冷碧,槿花枯萎,草根泛黃,深秋的清晨,萬籟俱寂,在這片寧靜中孕育著離愁別緒。
這幾日喬然一直在客棧養傷,他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有時候整日無話,有時候自言自語,崔硯也不理他,任由喬然“發病”。
田允書說過,天下之病,心最難醫。崔硯心想,喬然能好就好,若不能好了,清河崔氏也養得起。
喬然陷在毛茸茸的毯子裏,知道以為他在深思“銀河係有沒有外星人”之類的問題,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腹痛便秘……隻有崔硯知道,喬然是在思念,是在絕望。
“生無可戀嗎?”崔硯收了劍,背在身後,在喬然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他麵前。
他提起喬然,一身梧桐葉子撲簌簌地落下,崔硯自己在藤椅上躺下,喬然鬱悶隻能盤腿坐到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那堆梧桐葉子上。
“小時候,我總是不開心。”
喬然白了一眼崔硯截斷他的話,“難道你現在就開心了?”
我看你活的很累嘛……喬然玩著葉子,望著遠處屋舍重重,青山隱隱。
崔硯淡漠地說下去,“我無數次地在夜裏醒來,強忍著恐懼與悲憤,我問自己,崔硯,你為什麼姓崔,你為什麼降臨在清河崔氏……”
“是什麼讓你不再畏懼?”
崔硯凝視著喬然側顏,喬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偏過頭來,然而崔硯隨之就轉開了視線。
“世間哪有無所畏懼的人呢?就算得道高僧,立地成佛,也會擔憂人世疾苦,生靈塗炭。”崔硯提著氣,緩緩地呼出,“生在凡間,就是凡人。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之本性矣,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說斬斷就能斬斷的?生無可戀,本身就是因為太過貪戀。”
“太過貪戀?難道我想家也是因為貪戀?我在那個……那個飛機國,打拚多年,眼看著就要……好比武林盟主之位近在眼前你卻因為腳抽筋錯失,懂不懂?等你不抽筋了,腿腳靈活了,提著劍就要上場,突然發現四周的人都憑空消失了,你回到山東,卻發現清河崔氏也不見了,全是陌生的人,過著陌生的日子,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你能體會嗎?”
穿越這種事,喬然是做夢都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以前看古天樂前輩的《尋秦記》,最後的結局是左擁右抱老婆成雙,可喬然一點也不羨慕,隻覺得可怕。後來經紀人賽姐想要他趕著穿越題材的潮流,去拍穿越劇,被喬然一口拒絕,他覺得太過兒戲。沒想到最可怕的事最容易發生。沒有現代化的設施,沒有父母親人,沒有錢,要啥啥沒有,隻有一天到晚跟著崔硯打打殺殺,險象環生。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孽啊?喬然欲哭無淚。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有時候喬然也會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從未來穿越回過去,還是本身就在過去卻做了個未來的夢,是身在夢中不知夢,還是夢醒了回不了魂?
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如果萬事萬物最後都是要合而為一,未來的我,和過去的我,真真假假,真亦假,假亦真。到頭來糾結什麼?竹籃打水,周而複始。
原來一切沒有盡頭,才是一切的盡頭。
喬然突然頓悟了,眼裏有了光彩,是呀,我糾結個屁啊,如果能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如果不能回去,我幹嘛整天折磨自己!我應該好吃好喝遊山玩水,再娶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就像崔姐姐那樣漂亮!
崔硯看著喬然神情變幻,一時悲痛欲絕,一時冥思苦想,一時四大皆空,一時激情澎湃,一時樂不可支,崔硯無奈地搖搖頭,哀歎一聲,“唉,你喔……”
喬然伸了伸懶腰,站起來活動手腳,“這回我可要好好謝謝你,要不是你跟我說這些,我也不會醒悟。可是你怎麼不早開導我呀?”
崔硯拍拍腿上的葉子,也站了起來,“有些事情自己不多想一段時間,是不會釋懷的。”
“那你後來呢?”喬然問道,“半夜還會驚醒嗎?”
崔硯揚起來嘴角,笑容清澈,如秋光瀲灩,琥珀眼眸裏好似清波蕩漾,又映著些許感傷。
喬然沉浸在這個笑容裏,渾身酥麻,如電流竄過,好像頭皮都在發焦冒煙,他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深吸空氣,吐出二氧化碳,老天啊,現在讓我變成一道化學公式吧。
“化學公式”背過身子,“你倒是說話呀,笑什麼笑。”
“你不是喜歡看我笑嗎?”崔硯把他扳了過來,捏著喬然的下巴,氣息如蘭,“笑比哭好,你唱過的歌。”
喬然窘迫地往後躲。
“然後我隻是睡覺,不再睡著。”崔硯鬆手,甩袖背在身後,背脊挺直如迎雪耐霜的鬆柏,“任何事情,一旦麻木,即不仁。”
“我不信你是麻木不仁的人!”
崔硯把喬然一個人丟在院子裏,自己翻身一躍就上了房頂。
喬然對著他的身影囔囔道,“反正我不信!”
鷹聲明鳴,淩空展翅,萬裏無雲的高空中隻見它身姿矯健地盤旋飛翔,接近客棧時,淩空減速,低空滑翔,穩穩當當地落在崔硯伸出的銀月劍鞘上。
“淩空!後廚有雞!”喬然大聲地朝淩空打招呼。
淩空見多不怪地發出三聲短促低音,意義不明地算是回應了聒噪的喬然。
“大哥哥。”
突然背後傳來前幾日所救的小女孩的聲音。
女孩瑟瑟地抱在梧桐樹後,探出梳著雙丫髻的腦袋,麵容娟秀,嬌俏可愛。
“是你呀,小麥。”喬然過去把她拉出來,“你別這麼怕生。”
救了這個女孩之後,喬然知道了她的身世,家裏貧窮,父母往她脖子後麵插了根稻草,就把她賣到了青樓,小丫頭拚死逃了出來,從此流落街頭,時而乞討,時而偷竊,顛沛流離。
命運多舛,喬然怎麼會不憐愛。聽說女孩被賣的時候年紀太小,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喬然見她稚氣可愛,小麥膚色,便給她取了個新名字,小麥,人如其名。希望她健康,開朗,重新做人,如麥子一樣生命力旺盛。
“大哥哥……”小麥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就泛濫起來,“昨天我無意間聽到崔二公子說要送我走。”
“是嗎?”喬然心想我怎麼不知道,但還是安慰道,“崔二公子不是壞人。小麥別怕,他把你送走,也是想物色一戶好人家收養你。”
“可是小麥隻想跟著齊王殿下。”
“嗯?”喬然覺得哪裏不對,便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齊王?”
小麥神色慌張,馬上又恢複楚楚可憐的模樣,“小麥自小流落街頭,街頭巷尾風言風語,難免有所聽聞。齊王一路跟著崔二公子回京,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是麼?”喬然不再追問,便說回了原來的話題,“小麥啊,你跟著我們不太方便。”
喬然下意識地朝房頂一看,淩空飛走了,崔硯也不見了,“小麥,雖然我救了你,但是以後你也要遵紀守法,別再偷偷摸摸,萬一又碰上牛阿大那種暴脾氣的人,你該怎麼處理呢?”
“我並非不想好好做人,世道不濟,人心不古,小麥一介女流之輩,能如何呢?隻盼王爺給條活路。”
喬然動容,猶豫道,“你的去留,我說了不算……還得問問他……”
“大哥哥!”小麥急了,“您是萬人之上,僅次於當今皇帝陛下,您的話就是半道聖旨!何人敢不從?”
此時的小麥急切得像是要橫刀殺敵的將士,哪裏還有半分柔弱。
喬然隻想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並沒有注意到小麥的變化。他前前後後想了想說,“不行。還是要跟崔硯商量商量。”
小麥從喬然掌間滑出自己的手,嗚嗚然含淚不語。
好言安撫小麥之後,喬然跑去找崔硯。
崔硯果然決絕道,“不妥。”
“怎麼就不妥了?”喬然不高興,“她一個小女孩,能有什麼負擔?萬一她留在這裏,被牛阿大之流欺負怎麼辦?”
“偷竊之罪理應剁手,她本就是犯法之人。”
“你——”喬然被噎,幾秒後才如機關槍似的開炮,“她是個未成年人,未成年懂不懂?這種偷雞摸狗的事隻需要教育教育就好了。何況公民犯法,自有官府製裁,哪裏輪得到牛阿大那種地痞流氓擅自教訓,小麥偷竊是犯法,牛阿大打人就不犯法了嗎?我救了小麥,徐……盛臨涯放走牛阿大,那我們就是共犯,可你沒有抓我們報官,豈不也是目無法紀,明知故犯?!”
崔硯:“……”
喬然:“怎麼樣,沒話說了吧!”
崔硯:“什麼亂七八糟的,不行就是不行。”
喬然不爽,但看眼色隻能忍氣吞聲,“小麥是很可愛的姑娘,她不會添亂的。我們就好人做到底嘛!”
“有多可愛?你看上她了?想收她入房?”
喬然被崔硯接二連三問懵了,結結巴巴道,“哪、哪有!你盡胡說!我才、才沒那麼邪惡,我又不是戀童癖!”
崔硯見喬然窘態百出,忍俊不禁,笑完威色道,“你既然對姑娘沒心思,就別多管閑事。”
“這怎麼是閑事呢?這是好人好事!”
“喬然,你聽說過東郭先生的故事嗎?”
“當然聽過,不就是書生與狼嗎?。”喬然不可置信地抽氣道,“你是說,小麥其實是蛇妖?!”
崔硯曲指彈在喬然腦門上,喬然哎呦痛叫,揉著紅腫額頭,“你個……你個暴力狂,真是受夠你了!在呂梁的時候我就該聽青鴉的話一走了之!”
“青鴉跟你說的話,聽過就好。敢跑,你試試?”
“行了。”喬然扶額道,“怕了你還不成!真是的……也不知道他們喜歡你什麼,知人知麵不知心……”
“你也懂知人知麵不知心?那你怎麼就沒看出來小麥的真實麵目呢?”
喬然不解,“她?”
“你覺得她柔柔弱弱楚楚可人是不是?”
喬然點點頭。
“如此柔弱膽怯的女孩會去偷雄壯如熊的牛阿大的財物?她敢嗎?平常男子手無寸鐵,被牛阿大拳打腳踢,沒幾個人能撐過去,你有想過當日我們從雅座走到大堂用時多久嗎,小麥在這期間,竟然隻是皮肉之傷,一個小姑娘,牛阿大一拳就能打死,可她大聲呼救,哭叫連天,無半點重傷死相,想必身懷武功,以內力罩體才能如此,這般演戲,隻為引出我們來。你卻傻兮兮的,渾然不知。”
喬然聽著,難免又露出了傻兮兮的表情,“不會吧……沒理由啊?”
“要麼她是反聖山莊的細作,要麼就是韃靼人買下的殺手,還有可能……”
“還有什麼可能?”
“最後一種可能,她來自宮裏。”
“what?我,哦不,楊景琉本身就出自皇族,宮裏誰要害他?”
崔硯抿唇不語。
喬然心頭一驚,劇本看多了,人生如戲,無非那幾種模式,楊景琉已經貴為齊王了,這世間能殺他的人或許不少,但真正敢殺他的人隻有一位,主宰整個王朝的人,“是——”
崔硯一指按住喬然的嘴,眼神可怖,喬然嚇得把剩下的兩個字咽進肚子。
“這麼說來,楊景琉失蹤不全是因為黑水部落的岱欽?”喬然悄聲問道,不等崔硯回答,就唏噓起來,“虎毒不食子,手足不相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一刻,喬然突然明白了崔陵在走之前,為什麼對崔硯說“你的不容易,我都知道”。想起崔陵,喬然心裏如毛毛蟲爬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地難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
崔硯好像一點也沒把崔陵放在心上的樣子,激怒了喬然,喬然很想也給他腦門來一個爆栗,他忍著無名怒火,陰陽怪氣地說道,“分離的時候說什麼永遠明白永遠相信,結果明知山有虎,仍舊眼看他向虎山行,崔硯,你好狠的心,你知不知道崔陵喜歡你?”
“我知道。”崔硯走到窗前,窗外柿子掛滿樹,熟透的山楂滾落滿地,涼花散亂,花瓣上秋露滑流珠,秋季蕭索,卻是很多果物成熟之時,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做人亦是如此,凡事有因,總會結果。
隻是有些果,是苦的。
“你知道?你知道還叫他去黑水城?”喬然心痛,不知為何,“崔硯!”
“知道又如何。”崔硯心平氣和地反而輕輕笑了笑,比那飄落的梧桐還輕的笑容,如碧綠的荷葉下一條小魚輕輕晃了晃尾巴,水紋微漾。
“喜歡我的人那麼多,我需要一一回應嗎?身為暗羽,替崔氏賣命,理應正當。就算是刀山火海,該他去的,就該他去。喬然,你不是說我心狠嗎?”崔硯手抓著窗框,指關節發白,“你果然很傻,現在才發現。”
“你——”喬然氣得腦仁生疼,“別人真心待你,你——你怎麼能——哎!氣死我了!”
“他們心甘情願,我不曾逼迫,怎麼就不能了?倒是你,你對盛臨涯一番深情,可惜人家已經有了田允書。”
“什麼跟什麼啊!”喬然拍案而起,“我之前根本不認識盛臨涯他們,他隻是很像我認識一位故人。”
“徐唐?那支鋼筆和那個行李箱真正的主人?”
“本來我要去虹城,臨時借了他的東西,密碼都是他的生辰八字。”喬然急煎煎的心緒如火,“誰知道半路到了你們這。你不明白如果我在這裏碰到了徐唐,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飛機國,他隻是我的同事,好友,在這裏,意味著他能帶我回去,可惜,那個人與徐唐如此相像,卻不是他。崔硯,有些東西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明白,就像很多時候,我一樣也不明白你。你對每個人都有情,是‘無情’的情,你知道嗎?如果你對每個人都無情,那就是仁慈,偏偏你把誰都放在心裏,崔陵,青鴉,還有……”
喬然說不下去,掉頭走開。
隻剩崔硯一人,受著窗外襲來寒風,穿梭而過像黑色錦緞般柔滑的頭發。
喬然走得太急,崔硯沒來得及告訴他,小狼小虎他們已經找到,還有他的行李箱,他們先行一步向泰山出發。
青鴉腿上受了鳳尾翎的皮肉傷,上次在林中相見就已經看出端倪,青鴉忍著沒說,崔硯也硬著心腸沒有問。
他說得對,我就是一個對每個人都有情義的無情之人。
崔硯閉目,一聲無言地歎息,眾生浮屠,紛紛擾擾,顛顛倒倒,他不想再看。此時此刻,唯有院子裏那棵老梧桐靜靜地陪著他。
萬丈紅塵無人作陪,千秋大業終成黃土。九州烽煙起,守土複開疆,山河萬裏,無限風光,可我……崔硯睜開眼睛,棱花槅扇的窗外,梧桐樹上停著一動不動的淩空,樹下喬然坐過的藤椅在風中輕輕搖晃。
他用隻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心如寒灰地低聲道,“可我竟覺江山已倦。”
千古悲歡一劍笑,
金戈鐵馬枕上眠。
角聲狼煙征夫淚,
踏盡河山無人歸。
血濺沙場君不識,
萬骨枯覓事封侯。
殘陽鬢雪贏生名,
此生誰料倦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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