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61 更新時間:14-09-22 18:07
夜城的午時,仿佛還在停留在盛夏。明明已經九月下旬,夜城除了早晚有些涼意,其他時候依舊熱得隻需要穿輕紗煙羅的對襟短上衣和薄褲。
在這種不合時節的悶熱天氣裏,傷口最易發炎腫爛。青鴉得到淩空傳遞的消息,在夜城等待小狼他們。
夜城往東,就是泰安。
巍峨雄偉的泰山,如上古巨人一般屹立了千萬年。
站在夜城東北的高地上,一目了然有了山脈起伏的輪廓,如同一條青鱗神龍盤居在那。
之前青鴉中了千山寂的鳳尾翎,原以為隻是皮肉之傷,很快就會好。事實上也確實快愈合了。誰知停留在夜城這兩日,反季節的高溫令傷口炎症並發。
夜城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市,醫館都隻有東西兩家,東頭那位老醫生,開了一貼化膿清血的藥,每日塗在紗布上綁著腿。縱是如此亦不見好。
“少俠年輕力壯,一點皮肉傷不足以如此。”大夫縷著花白的胡須說道,“依老夫看,不一定全是天氣炎熱導致。”
青鴉問:“此話怎講?”
大夫:“西南蠻夷之地,常年濕熱多雨,沒見當地人受了傷就好不了,老夫行醫一輩子,不可能連你這點小傷都治不了。”
青鴉:“您老能先不吹牛嗎……我這腿還鑽心疼著呢!”
老人家拿起扇藥爐子的草扇就往青鴉頭上撲,“沒規矩!我看你呀——八成是中毒了!”
“啊?”青鴉露出很擔憂的表情。
老大夫冷哼一聲,“現在知道惜命了吧!”
“大夫,您老可知道這是什麼毒嗎?中毒之後,還能喝酒嗎?”
白胡子老頭氣的吹胡子瞪眼,“都什麼時候了,你這個年輕人還想著醉生夢死!後輩不濟,氣死老夫!”
“那……”青鴉摸摸頭,不知所措道,“那究竟是什麼毒?能驗出來對症下藥嗎?”
“傻小子,解毒比治病難多了,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老夫雖然從小學醫,但隻會治療一些常見的小病,頭痛腦熱風寒泄閘,諸如此類。唉……心有餘而力不足,年輕人,你隻能自求多福了。”
青鴉丟出幾個銅板,“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問了,就這樣吧!”
“欸!”老大夫扶著案幾起來,追了幾步青鴉,“年輕人,你去京城吧!京城大醫館多!”
“唉……”老大夫無奈地搖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現在的年輕人啊,太不珍惜生命了。”
青鴉加快腳程,在夜城星羅棋布的街道裏拐來拐去,不消片刻就出了城。
午後未時,再過一個時辰就快日落,但是青鴉依舊熱得滿頭大汗。
他解開素白為底湛藍為襟的布衫,衣袖係在腰間,光著精壯的膀子,揚手之間,金月出鞘,他抓起袖口擦拭金月的劍身。
“一路跟我過來,辛苦了。”青鴉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你的左臂可有洗幹淨?”
合歡樹下的陰影處閃出一個身影,全身散發著比地上陰影還要陰霾黑暗的氣息。
棕衣灰服,鐵青的臉,發白的鬢角,黑魚皮包著一把幾乎與他人等高的大刀。
此等大刀,便是赫赫有名的風流刀。
風流刀是人,一個學識平平並不風流倜儻的人。風流刀也是刀,一把斬骨削肉奪命飲血的刀。
風流刀原本沒有與刀同名。他強取豪奪得到這把絕世寶刀後,世人便忘了他本來的名字,見刀如見人,見人必見刀。
“聽說風流刀重達四十四斤。”青鴉瀟灑地轉動手腕,金月反射日光,在空中劃金光粼耀的一個圈,“風流刀,你右臂已斷,左手還有力氣舉起你的風流刀嗎?”
青鴉丟開劍鞘,握緊了劍柄,嘴上嘻笑,實則絲毫沒有掉以輕心,他腿上的傷口不斷地傳遞疼痛到大腦,刀越重,人越慢,金月劍不如銀月輕靈,自己腿傷未愈,輕功受阻,腳下若慢一分,脖子與腦袋就會分家。青鴉額上冷汗如豆,好在天氣炎熱,風流刀臉上也全是汗。
“你小子,好大的口氣。”風流刀冷冷道,“能不能用刀,你馬上就會知道。”
風流刀抬起左手向後緩緩抽出步布滿菱格的刀身,“死在風流刀下,做鬼也風流,這是你小子前世修來的福。”
“嗬,那我倒要領教領教!”
青鴉腳尖一點,腿上傷口受力不住迸出鮮血,金月閃電般地刺出。
這邊風流刀還沒有完全拔出風流刀,他怒道,“臭小子!你竟搶先出手!”
青鴉忽左忽右,身形飄忽,人未到,劍氣已到,不近身即可逼得風流刀幾次拔刀不出。
“風流刀,打架不用先禮後兵,你不拔刀我就不能出劍了嗎?你未免太蠢!”
必須速戰速決!青鴉內心焦急,出手愈重,如此便犯了大忌,若比重,天下何種武器比得上四十四斤重的風流刀!
幾招下來風流刀皆以拳接擋,他畢生心血鑽研刀法,離了風流刀他就不再是風流刀,此情此景,他漸敗下風。
青鴉腿傷,鮮血滲透,風流刀見機穩固下盤,身子向後一倒,雙腿朝前連環踢,最後一下踢中青鴉的所中鳳尾翎之處的傷口。
青鴉難忍疼痛,悶哼一聲,縱身後躍,拉開兩人距離。這一空檔,風流刀終於拔出那把又長又重的刀。
刀背重重砸在地上,落葉紛飛。
“放眼江湖,舞刀弄劍者,豈有不練左手的人!”風流刀仰天大笑,有刀在手,天下何懼!
青鴉咬牙,以劍刃割裂一條袖子,緊緊紮住大腿。
“有什麼可得意的!”青鴉嘲笑道,“江湖上有誰不曉得這把刀是你殺人越貨得來的?費勁心機眾叛親離,到頭來這天下第一刀的名聲依舊落不到你頭上!可憐啊風流刀!”
風流刀縱身躍起,淩空下擊,四十四斤的風流刀在空中加速,如流星般從天而降!
青鴉瞳孔驟然收縮。
若不使輕功,這原是躲不過的殺招,卻在彈指之間,破風之音猶如在耳,氣流波動,那個人好像憑空顯現,如鯊遊深海,貼著地麵仰麵直擊風流刀——
利器相撞,擦出一串火星,大地顫動,回音四散。
青鴉伺機而動,翻身連刺,一劍一個窟窿,速度極快,叫人眼花繚亂,最後一劍如飛虹,勢不可擋地貫入風流刀的喉嚨。
風流刀隻覺得眼前無數道金光,喉間冰冷,瞬間凍結,眼珠外凸,“你……”
風流刀跌落地麵,刀身過重,塵土飛揚。
青鴉喘了口氣,慢慢地從風流刀的咽喉拔出金月,很慢很慢,所以血並沒有濺到他身上。
這種事情青鴉很有經驗,他討厭被血噴濺,弄到衣服上很難洗幹淨,雖然他現在打著赤膊,並不意味著他喜歡回去洗澡的時候還要聞到血液的氣味。
隨著劍尖抽出咽喉,風流刀依舊瞪著他的眼珠,死不瞑目。青鴉用劍一頂,把已經是一具死屍的風流刀推倒,鮮豔的血仿佛比日光還刺眼,如泉湧似的一股一股往外冒,青鴉後退幾步,免得被血沾到鞋子。
他抱著劍向剛才替他擋開殺招的青年行江湖之禮,“自古英雄出少年,青鴉萬分欽佩,可否告知名諱,在下日後定當湧泉相報。”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嗎?”
說話的青年,約摸十七八歲,渾身銳氣,出類拔萃,烏衣烏發烏黑的眼眸,膚色異常慘白,如同從終日不見陽光的古墓裏爬出來的厲鬼,行走世間就為了索命。聲音也是冷冰冰的,讓人想到冬天屋簷下的冰淩,隨時會掉下來,尖銳的一端刺進腦袋,連血都被凝結……他慢慢地走近青鴉,說他是走,不如說是在“飄”,他的腳好像根本就沒有踏在地麵上,風吹雲動似的飄渺。
他就這麼直直地盯著青鴉,風流刀已經被他撿起,這把號稱世間最重最長最大的刀,被青年輕輕鬆鬆地提著,好像他手裏握著的不是天下聞名風流刀,而是一條柳枝,柔弱無骨,隨風而動。
青鴉暗暗吃驚,不知該退還是該進,不知他是敵是友,隻確定了一點,此人不可小覷。
普天之下,能接住風流刀的風流刀,五個手指就能數的過來,而能身體在下,貼地反擊擋過殺招的人,除了自己師父聖無名,他實在想不到還有誰可以做到,或許崔硯和盛臨涯可以,但他們不會給風流刀這個機會。而且從今往後,世上隻有風流刀這把刀,再無風流刀這個人。
“怎麼不回答?”
“什、什麼?”
“我問你,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嗎?”
“嗬~”青鴉故作輕鬆地笑了一聲,“誰的命不是自己的?”
“你的命就不是你自己的。”
“此話怎講?”
“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命就是我的。”
青鴉橫劍擋在身前,阻止青年的逼近,“青鴉很感謝少俠出手相救,若少俠執意不肯告訴我姓名,我也不勉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高人總愛有自己獨特的嗜好,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若無事,我可就要走了。”
“你是聖無名的徒弟。”那年輕人突然提起青鴉的師父,依舊冷若冰霜,麵無表情,“我與你師父是故知。”
“你?”青鴉嗤笑道,“我看你連冠禮都沒行過吧,怎能與我師父是故知?我師父他——”
“他死了。”青年人終於有了點表情,皺了皺眉頭,也不知他通過此表情傳遞什麼情緒,難以言喻地怪異,“我知道。”
青年兩指夾住金月,一動不動,卻有力量從劍身竄過,震得青鴉手心發麻。
他年紀輕輕,怎麼會有如此強大的內力?!青鴉大驚失色,此等內力,他隻在自己師父,和曾經的少林高僧沈若愚身上見識過。
“這是他的金月劍……”青年沉默一會,改兩指為撫摸,避開劍刃,觸及劍柄之時停了下來,“記住,以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青年甩動風流刀,就像甩一條蟒蛇似的,刀過之處,地麵開裂,裂痕一直延伸到那棵合歡樹下。合歡成雙成對的葉子無風顫動,承受著風流刀的餘波。
他淡淡地說道,“使過很多刀,終歸不如自己家的刀好使。”
“自己家的刀?”青鴉震驚地看著青年,“你是陸家人?!蘇州陸寶榮的後代?怎麼可能!陸家不是被——”
“被屠族了是嗎?”青年踢翻死在一邊的風流刀,從他背上卸下裹刀的黑魚布,專注地重新裹好風流刀,背到自己後背,然後丟掉了之前那把刀。
青鴉細看他丟棄那把刀,竟然普普通通,毫無特別。習武之人皆注重所用兵器,唯有心中有利器者,才能化無形為有形。
“陸寶榮是誰,我不記得了,我活了太久,有時候連自己名字都忘了。但我記得你師父。他曾救過我,我一直想把命還給他。他臨死之前,我見過他。他說,江湖無垠,武林無邊,趁早回去。”
青年抬頭看了看天,城裏傳出暮鼓之聲,申時已過,夜城的城門即將關閉。
“你與我師父……”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趁我現在還記得就告訴你,我姓陸名燎,是你師父,聖無名的師弟。論資排輩,你得叫我一聲師叔。”
青鴉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陸燎手腕一轉,金月的劍鞘從地上飛到他手上,陸燎如射飛鏢,隔空套物,眨眼之間就把劍鞘套中金月。
青鴉被震得虎口生疼,換了一手拿劍,“我記得師父在世的時候好像是有幾回提到過,他有個小師弟沉睡在雪靈山的清性池。我和我師弟一直以為……一直以為沉睡的意思就是去世了。難不成,還真有人容顏不老肌體不壞地能睡幾十年?”
橘色夕陽,烈火燒雲。
陸燎不語,一人一刀,暮光拉長影子。
“師父說,他的小師弟命運多舛,死裏逃生,背負血海深仇,心切練功所以走火入魔,被太師父送上雪靈山,浸入清性池。”青鴉感慨道,“沒想到你還活著……呃,我沒別的意思呀,我就是……嗬嗬,沒什麼。那麼陸遙,哦不,小師叔,算起來你如今多少歲了?四五十?也不對啊,你沉睡的那幾十年對你而言時間停止,你應該……”
陸燎第二次皺起眉頭,“你很吵。”
青鴉:“……”
“我叫陸燎,不是遙遠的‘遙’,也不是飄搖的‘搖’,記住了,是星火燎原的‘燎’,燃燒,細焚之意。”
“你覺得你像火嗎?”青鴉打趣道,“我看你像一塊冰。”
陸燎冷哼,“火能燒死人,冰也能凍死人,總歸都是危險的東西。不過,我殺人並非平白無故。我兩次下山,第一次為了還聖無名性命,第二次隻為取回風流刀。”
“所以……救我隻是順便?”
“我不至於老到認不出他的金月劍,雙手雙劍天下第一,你既傳承了他的劍,就不該死在風流刀下。”
“風流刀已死……風流刀也重新回到你手上,今後你有什麼打算?小師叔,據我所知,當年殘害陸家的人不止風流刀,反聖山莊在幕後——”
“你是想借我的刀殺人。”陸燎一針見血,目光如針,紮在青鴉臉上,“別傻了。我是不會輕易殺人的。原本我就隻打算取回刀,殺了風流刀的人可是你,聖無名教出來的好徒弟。”
“你不殺人?”青鴉仿佛聽著天方夜譚,誇張地反問,“當初你就是因為走火入魔殺人如麻被太師父抓去雪靈山,這泡個池子還能把你泡得立地成佛?”
“豎子無知。我可以放下心裏的刀,但永遠不會放下手中的刀。日月修行可以身無雜念,凡塵俗世卻不能失去厲害之心。”
青鴉一知半解,陷入沉思。
晚雲收,淡天一片琉璃。
成群結隊的鴻雁黑壓壓地飛過。
西風急來,合歡搖曳,城裏已起燈火,城門上的守衛敲響最後一聲銅鑼,“酉時已到!關——城——門——”
“要關城門了,你跟我進城嗎?”青鴉說完轉回頭,本來在他眼前的陸燎已經不見了,青鴉怔了怔,這可怖的輕功,來無影去無蹤。
暮色更深,深藍夜幕已經籠罩下來。
青鴉一拐一拐地趕著最後時分側身擠進了即將合攏的夜城門縫。
秋分之後,晝漸短夜漸長,這夜城的夜,就更長了。
涼風消散白日裏反季的熱氣,桂花香氣甜得如人血一般稠膩。
天上的月,地上的人。月待圓時花正好,花將殘後月還虧。青鴉抬頭望月,不知崔硯現在到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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