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14 更新時間:14-11-24 19:25
進去之前,青鴉問過霍橘,對喬然有沒有一絲怨恨。畢竟霍離之死,與喬然脫不了幹係。霍橘卻說,怨天怨地,也怨不到喬然頭上。
一個女子的胸襟,如此博大。青鴉有些愧色,崔硯曾信誓旦旦地說過,即使是喬然也不行,他不會接受,不會付出,不會承認。可如今的結果擺在眼前,當初說過的話比雪花還輕,青鴉有過怨恨,也對喬然說過“離開崔硯”這樣的話。原來自己的私心,昭然若揭。
客棧二樓的挑空走廊,靜靜地被積雪覆蓋,像一條雪白的巨蟒,盤旋在客棧的主樓。
朋來客棧,自齊王的到來,就騰開了其他旅人,此處猶如楊景璃的私家宅院。而今夜,青鴉要把它變成楊景璃的墳墓。
人生自古誰無死,不同的隻有“怎麼死”。
落雪的天氣,昏睡不醒的人,讓此夜更加寧靜。這番靜得詭異的時分,反襯得樓下的打鬥更加激烈。
若不是刀劍爭鳴的聲音,若不是你來我往的嗬斥聲,青鴉幾乎覺得自己行在無人之境。
到頭的榮字第一號廂房,門半掩著,好像屋裏的人已經料到夜來有客,特意留了門。
雪虐風饕,積雪已經沒過了露出來的一段門檻。
屋裏四個角都擺放著燒青炭的紅泥火爐,房間正中垂下來形如曼陀羅花的銅燈,每一細條的“花瓣”尖端,都燃著一支黃色官燭,時不時地爆出燈花。
多麼富麗堂皇,這將是榮字第一號墳墓,青鴉已經借用了房名,隻等在這偌大的客房裏找到楊景璃。
說起來,楊景璃和死在他前麵的楊景琉,都不過十四五歲的“束發而就大學”的年紀,若生在清苦人家,應該正娶妻生子,腳踏實地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若生書香門第,想必正懸梁刺股、晨夕不休地考取功名,可惜他們生在皇室家族,享受著常人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也經曆了太多常人無法理解的驚險與苦難。
青鴉並不同情他們。事實上,他不會同情任何人。同情心與眼淚一樣一無是處。隻有手中的劍最值用處。
眼下他輕鬆地甩著劍,邁著輕快地步伐,已經到了寢尾,他穿過梅蘭竹菊蜀繡屏風,一眼就看到床上蒙頭睡著的人。
“我還沒動手,你倒是動手了。”楊景璃掀開錦衾坐了起來。
話雖如此,可他看到青鴉還是難掩詫異,“青鴉是你?”
在楊景璃的聽聞裏,崔硯的師兄青鴉,不像眼前這個消瘦、淩厲、人如鬼魅的駭人樣子。
青鴉也有點不相信。一路上來順風順水,波瀾不起,簡直不正常,他料想屋裏待著的人肯定是個替身,他料想自己已經進了埋伏圈,他料想著將計就計,卻沒料想到楊景璃哪裏也沒躲,真的在這裏等著,等著任何一個人來取他性命。若非自大,便是愚蠢,楊景璃顯然不是後者。
兩人見麵的第一刻,青鴉看到與楊景琉相似的臉,手中的劍遲鈍了一秒。下一刻,一梭又一梭的黑針從房梁上射了下來。
楊景璃從容地披上大紅羽紗麵紫貂閃金裏的鶴氅,自在地坐在床沿邊,像坐著龍椅似的,仿佛擁享了全天下,卻仍然煢煢孑立,仿佛他這個人,永遠,永遠隻剩他自己。
雖然暴雨流星是天下第一暗器,但青鴉手中的劍,不是吃素的,它割開過多少人的喉嚨,連青鴉都不記得,隻有它自己知道。
以前的青鴉,行動起來如一頭豹子,全身上下的肌肉沒有一處不用力,可是如今,他的體能已經跟不上他的劍法。
暴雨流星過後,青鴉的臉更白了,白中透著青,仿佛他的身上能散發出死人的氣息,如一隻報喪的烏鴉,那兩顆黑得已經失去光芒的眼睛,叫人看了胸口發悶,汗毛倒立。
楊景璃不舒服地挪開目光,“朱雀,你帶人下來。”
朱雀一個跟頭翻下來,穩穩當當地落地。隨後又出現五個裝備盔甲的人。
青鴉暗叫不好,朱雀在這裏,那樓下與霍橘交手的人除了白虎,另一個是誰?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他們分別是金木水火土。”楊景璃胸有成竹,手指一點那五個盔甲人,幾不可察地笑了一瞬,“這些年反聖山莊總算沒有吃白飯,風流刀、陸白衣和千山寂多年以來一直研究針對聖無名的無名劍式,金木水火土五人,他們就是最好的答案。”
“嗬。”青鴉冷笑道,“世上無人能破我師父的劍式。”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我很欣賞你如此自信,也很惋惜你這般盲目。”
楊景璃朝朱雀使了個眼神,朱雀退到楊景璃身邊。
楊景璃又說道,“你願意為崔硯賣命,自然也有人願意為我賣命。”
“廢話少說!”青鴉最不願在這種時候提起崔硯,他一腳踢破屏風,破裂的木架被劍氣控製,在他四周旋轉。
一時之間,金木水火土無法近身。
斷木似箭,裂風破空,流光電急!
那五個人動作配合一致,行動極速,立馬就避過了襲擊。
朱雀擋身在楊景璃之前,左升右降,劃掌為圈,推開破裂的木架。
劍光粼巡,金月貼著盔甲刺過,激起火星飛濺。
那五人一個陣法接著一個,變化多端,三個回合下來,已經撕開青鴉的防線一角。
金與木主攻正前方,一招一式無不刁鑽,水火二人一左一右助攻,專門鑽空子,絲毫不給青鴉調整的機會,趁其不備,代號為土的人已經繞到青鴉背後,數劍刺出。
青鴉動如激瀑,體力耗費極大。他腰間已經被刺了一劍,他能感受到傷口正在一點點收緊。正是這一點提醒了他,他雖然命不久矣,但在死之前卻是“不死之身”,拜陸燎那個孤魂野鬼所賜,隻要不傷到心髒,隻要不失血過多,他就死不了。
先解決最煩人的吧!青鴉騰起身子側翻,劍如飛花,削開金木二人頭皮,血流如注,染紅他們的麵目,突然之間劍鋒一轉,青鴉幾步快跑一腳蹬上牆壁借力,刹那之間手攀上了曼陀羅吊燈,燈身劇烈晃動,數支蠟燭跌落,地毯冒出黑煙,房間裏除了血腥氣,就是羊毛燒焦的臭味。
青鴉看準了落地,兩手握劍,金月自上而下,速度與力量都加了數倍,直直地插入土的後頸。
金木水火土,已是二人傷,一人死,再無陣法,隻剩硬拚。
地毯上騰起的火,很快就燒到倒塌在地的屏風上。
青鴉沒有抽出死人身上的金月,他徒手揮拳,打得剩下的人鮮血迸流,鼻子歪的歪,眼珠爆的爆,那個叫金的人,已經躺在地上,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好一個齊王殿下,好一個反聖山莊,你們這點本事怎麼不早說,虧大爺抬舉了你們。”說話間,青鴉飛出幾腳,又將另一人踢到半空,那人重重掉下,腦漿都砸了出來。
朱雀拿起身邊的被褥使勁地拍打地麵,結果火蛇反而竄上床去。“殿下!我護你先走!”
楊景璃往空地方站了站,淡定地說了句“無妨”。他本來罩著的鶴氅就是大紅色的,此刻他兩旁不遠,火焰跳躍,愈加顯得他渺小而脆弱,就像一根即將失去水分的蘆葦纓子,墜入無窮火海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他身後就是一扇魚鱗雲冰梅紋的蠡殼窗。
青鴉眯眼,微一思慮,就覺得手臂一鈍,他頭也不回直接回旋踢,對方手中的劍被震得掉落,而那個人,已經眼棱縫裂,目珠迸出,掙了幾下就一命嗚呼。
還剩下一個人,不知是金木水火土裏的誰,他望著青鴉渾身發抖,連身上的盔甲都磕磕碰碰發出聲響,暴露出他的懦弱與恐懼。
青鴉捂了捂傷口,滿手烏黑的冷血,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地上的半截手臂,他用另一隻手抽出死人後頸上的金月劍,翻出骨肉,噴出血,“嘖,看來我以後隻能死無全屍了。”
形勢所迫,他還能說出這般可笑的話。楊景璃聽著笑了。火光映著他少年的容顏,襯著他滿目的城府,他的額頭滲出汗水,火勢迅猛,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朱雀又催道,“殿下不可兒戲!”
金月劍的劍鋒頂到最後那個人的喉嚨,青鴉挑眉嗤笑,“穿這麼厚,就以為死不了嗎?取些個天大地大的名字,就以為天下無敵了嗎?千山寂他們算什麼東西,憑什麼破解無名劍式?你們這些螻蟻永遠不會明白,我師父他是一代武林之神,他是江湖上不可磨滅的傳奇。”
金月貫穿,生命了結。
青鴉垂下唯一的一隻手,劍尖劃過地麵,火苗竄上革靴。
他步步緊逼。
楊景璃兩邊火勢凶猛,其他地方也被丈餘長的火舌肆虐。
每個人都無處可逃。
朱雀深知就算青鴉斷了一手,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眼見前有勁敵,無路可退。朱雀突然想起背後還有一扇窗,他反身就要去開窗——
“不可!”楊景璃大驚失色,伸手就去阻止朱雀。不開窗還有時間等待侍衛取水趕來,開窗進風,必死無疑。
一聲猙獰,朱雀被金月釘到窗棱上。
楊景璃急忙收回手,連退幾步,腳下發燙,火焰咬上鞋麵,他失聲痛叫,連連咒罵。
青鴉手掌往後一收,金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楊景璃。”青鴉叫出他的名字,“我此生殺的人,不差你一個。”
青鴉捏住了楊景璃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提起了他,“我曾經跟楊景琉說過,天下之大,大到他根本無法想象。而今我也送你一句話,為政治國,不是小孩子能玩轉的。”
楊景璃雙目凸出,迸出血絲,“本王……與他們……都不同……我……是為了……”
青鴉丟下已經咽氣的楊景璃,“我知道嘛,為了黎民百姓,嗬,都這麼說。”
若你沒有那麼自大,早跑一步,我估計還沒機會捏死你。青鴉把楊景璃踹到一邊,再如何位高權重,也是一個鼻子一張嘴的肉體凡胎,並不會因為是王爺的身份而比別人多條命。
濃煙滾滾,青鴉無法克製地嗆了起來,他踩過朱雀的屍體,用劍柄捅開窗戶,一瞬間風雪如猛獸呼嘯進來,青鴉感受了背後火牆焦炙,他太久沒有冷熱的知覺,如果這是生命最後一刻,起碼這場火,讓他感受到最後的“溫暖”。
然而這種生死一線的“溫暖”並沒有持續多久,他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扯了出來,摔進積雪厚覆的走廊。
陸燎踩住他的腹部,把青鴉整個人都踩進了雪裏。
徹骨冰寒,渾身作痛。
青鴉扒開身上的雪,再一次意識到他失去了半截手臂,遲來的憤怒令他幾乎發狂。
陸燎把他拎了起來,“你就等著被火燒死?”
“你就眼看著我被砍掉手臂?”
兩人四目交接,針鋒相對,都在氣頭上。
青鴉推搡開陸燎,“我知道你肯定在暗處,一座聊城豈能把你困住。”
說話之間腳下震動,曳屋許許,肯定是有什麼房梁或著柱子倒塌了,陸燎扯過青鴉,為他點穴止血,“我無暇陪你胡鬧。”
青鴉提氣,運轉內力,強撐著要翻下走廊,“那就不必管我。”
“華山那個婦人已經死了。”
陸燎說完,不由分說就抓住青鴉的腰帶,腳在雪上點幾下,就飛到了樓下數丈外的院子裏。
他倆剛落地,青鴉氣血翻湧,克製不住連噴幾口汙血。
轟然巨響,客棧的主樓倒塌。人呼犬吠,有人求救,有人搶奪,有人潑水,混亂至極。
風聲呼呼,力拉崩倒,火光衝天,照亮了聊城西市。
青鴉抹開嘴上的血,望著那片火光,久久不敢清醒過來,這樣的結果,是他想要的麼?我能為你分的憂,也隻能到這地步了。
可憐霍橘,她父死無辜,報仇無可厚非,終究撞了個魚死網破。
不知何時,雪停了。炙熱的溫度,滾滾的黑煙,白雪化為了汙水,黑夜猶如八熱地獄。
青鴉強忍不住咳嗽,一咳就是一口血。
陸燎背起他,說,“結束了。”
陸燎的身體沒有溫度,青鴉自己的身體也沒有溫度,兩個人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倒真成了同類。
快速行進中,風聲在耳邊嗚咽刮過,寒冷的氣流襲得青鴉睜不開眼。他被陸燎背在背上,突然回想到了年幼的時候,聖無名也經常把他背起來轉圈,好像全世界都那麼小,薈萃在眼前那個圓圈裏,誰都不會離去,歲月就此停住。
“小師叔……”青鴉感覺自己氣息逐漸微弱,“你的刀呢?”
“扔了。”
青鴉盡力提高了嗓音,不想又咳出一口血,五髒六腑都在倒騰,如被鋼針紮得千瘡百孔,他難以置信地接連問,“你說什麼?!你把風流刀扔了?!你為什麼要扔它?!”
陸燎又平淡地重複道,“扔了就是扔了。”
“那可是名滿天下的撼世寶刀。”青鴉低低地念叨,“你下山入世,不就是為了拿回風流刀麼……”
“它在我身上,我怎麼背你。”
“你……你剛才說……”青鴉喘起氣來,掙紮了一下,按著陸燎肩胛骨,往前湊,“小師叔,你真是個怪人。天下第一怪。”
陸燎把青鴉往上聳了聳,“閉嘴。別動。”
青鴉不動了,也不再多言,他也懶得過問陸燎到底要把他背到哪裏,反正自己撐不了多久了,或許天亮未到,他就緊隨楊景璃上西天了。
陸燎察覺到了青鴉氣息微乎其微,他嚴厲地補上一句,“別睡。”
“唉,你要求好多。”青鴉靠在他肩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你這個怪人,我死了,誰陪你玩。”
風卷霜林,雪葉紛飛。這個世界畢竟很大,怎麼可能隻有年幼時在師父背上,旋轉起來目光所及的一圈那麼局限。天無垠,地無盡,芸芸眾生,又有多少寂寞的人。
小師叔,你這個怪人,我若死了,真就無人拿性命陪你折騰了。
想起來,竟有著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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