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87 更新時間:18-02-02 10:41
龍城本就不大,跑過幾條街道,屋子漸漸稀少,等到北冽附近,四周已無人煙。
往北再跑兩裏路,便是野草叢生的濕地,大大小小潭眼遍布,潭水清澈冰涼刺骨,故此地又名北冽寒潭。
其中一口寒潭附近,有座黑漆漆的孤宅,藍琪白天偷偷潛入,發現宅子沒人居住,且又靠近了水源,倒是藏身的好地方。
但等銀蘭躍下馬背,看清宅匾頓時一驚,供奉先烈的龍魂祠,藍琪竟然找這地方,也不怕驚擾了鬼魂!
銀蘭想起絮兒的暗示,望著宅匾浮起冷笑,天意要他來此印證心中猜測,雖然跟玉繁煙談過已有定見。
“少爺,上麵寫的啥?”蘇薄察覺異常,也仰頭看牌匾,忙不迭問道:“裏邊是啥地方?有沒有危險?!”
“此宅乃是族人祭祀之所,進去之後勿要觸動靈牌。我族之人有亡靈之說,觸動靈牌等同不敬亡靈,會替自身招來厄運!”銀蘭收斂表情,率先推開院門,一馬當先道:“跟在我身後,裏邊應沒機關!”
“劍師大人,你們龍族的靈牌……”藍琪尾隨其後,神色古怪道:“是不是那些長木條,上邊還刻著符號?!”
銀蘭回頭看他一眼,狐疑道:“靈牌多為木製,也有些是石刻,你觸碰它們了?”
藍琪尷尬撓頭,神情不安道:“我不曉得是亡靈之物,還以為是主人的收藏,都是一些不值錢的木頭片,我扔在一塊當柴火棍!”
銀蘭道:“……”
祠堂之內,文峰等人撿來枯枝,蘇薄打著火石升火。藍琪幫著銀蘭將靈牌一一放回,一邊小聲跟亡靈告罪。
便如藍琪這樣的莽撞漢,得罪鬼魂也是心有餘悸。
當初不知此宅是為亡魂所建,這會子聽銀蘭說了才覺陰森,四麵牆壁供著一塊塊靈牌,密密麻麻將他們包圍其中,即便升起火焰仍覺瘮人。
“龍族真是奇怪,把死人都聚一起,也不嫌擠得慌……”
藍琪正在一旁小聲嘀咕,忽見銀蘭握著一塊靈牌,身子僵硬表情怔忪,好奇湊去看了一眼,又不見任何特別之處,狐疑道:“劍師認得此人?!”
“也隻能算是認得,僅此而已……”銀蘭冷冷自嘲一笑,擦拭幹淨擺上供牆,又還頭在四處找尋,狐疑道:“藍琪,所有靈牌都在這了?”
“那啥……”藍琪些微難堪,遮遮掩掩道:“上次來掰斷一塊,被我扔到門外,應該就在那邊!”
藍琪手剛剛指出方向,銀蘭一閃身消失門外,看得藍琪瞠目結舌,好迅捷的身手和速度,日麗的戰神刀隊也不過如此吧?!
藍琪跟著追出門外,就見銀蘭一手握著火把半蹲階下,另一隻手緊握幾塊碎牌,哀戚目光落在牌上,竟是泛著瑩瑩淚光。
藍琪心裏直唐突,不知他何故落淚,走過去連喚幾聲,才將他喚回神來。
勉強拚湊起摔碎靈牌,擺在先前那塊旁邊,銀蘭抹去眼角的淚水,這才重新坐到火邊,望著蘇薄藍琪倆人,嚴肅道:“你們現在該說了吧?!為何打暈廊下侍者?!”
蘇薄藍琪互望一眼,倆人一致保持緘默。
銀蘭並未動怒,甚至麵無表情,聲音低沉道:“明日就隨商隊離開,你們為何出此下策?你們背著我籌劃多久?”
文峰察覺氣氛不對,不由默默掃眼藍琪,心想莫不是藍琪莽撞,又惹了什麼禍端出來?!他本是奉命接應劍師,來了就見雙方衝突,更莫名其妙成了龍族的追緝犯。
“殺了龍族的執事,現在不僅是七彩道,連龍族都要追殺我們!”銀蘭自嘲一笑,戲謔自嘲道:“這下好了,無人再提楓玎之事,我倒也省得為難了。”
堂前一片靜默,篝火噼噼啪啪,映著銀蘭沉寂麵容,語氣卻是異常輕飄,仿佛被抽去所有感情,又好似魂不守舍一般,淡淡道:“你倆還不肯交代?”
“少爺,你也別怪藍琪一時衝動,林執事平日飛揚跋扈,連我想紮他一刀出出氣!”蘇薄歎了口氣,瞄了一眼藍琪,坦白道:“我們本來隻想找個安全地方躲著,等待將軍前來接您回帝都,誰料到林執事會突然衝進來?!”
沙洵吃驚道:“藍琪殺了龍族執事?!”
內偌責備道:“究竟怎麼回事?將軍叫你來保護劍師,可沒讓你跟龍族起衝突!”
藍琪聽不得數落,倔脾氣上來了,梗著脖子囔道:“你們一個個害怕啥?不過死個龍族執事,將軍跟前我自會交代!”
內偌慍怒道:“你倒是能跟將軍交代,將軍要如何跟王交代?!”
文峰嚴肅道:“你最好給我一個理由,要不然……”
藍琪翻白眼道:“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內偌冷笑道:“你是吃飽撐著吧?”
藍琪擠兌道:“如何?你把我綁起來,交給那些龍族人?”
文峰皺眉道:“你們吵夠沒,都啥時候了,還在窩裏鬥?”
文峰嘴上訓斥他們,眼神卻瞟著銀蘭,後者正端坐火邊,臉上神色漠然,安靜得令人發怵,好似此事與他無關。
蘇薄也察覺異常,湊到身邊喚道:“少爺?”
銀蘭轉過眼神,淡淡瞟他一眼,又落到火堆上,似不想再開口。
“少爺,我不是想瞞你,隻是當時你生病,我不敢拿此事煩你!”蘇薄歎了口氣,終於坦白道:“我和藍琪動用一些關係,將糾纏你的那個無賴,扔進帝都的死囚營地!”
銀蘭嘴角微微一抽,眼睛依舊盯著篝火,那張臉沒過多表情,但卻漸漸褪去血色,火光中越發蒼白,就聽蘇薄繼續坦白道:“當時還以為他就是一個乞丐,龍城混不下去跑到帝都撒野,本以為將他關進囚營萬無一失,哪知道他好狗運竟逃出來了,而且還回到龍族當上司長!”
文峰瞟著藍琪,皺眉責備道:“私自將人下獄,將軍可知此事?”
藍琪嘀咕道:“不就關進囚營,屁大點的事情,還用得著去煩將軍?!”
內偌慍怒道:“那你倒是把事情做好,別總要人替你擦屁股!”
“我又不能天天守在囚營看著,鬼才知道他是怎麼逃出來,那群守衛真是吃幹飯的廢物!”藍琪梗著脖子,有些不服氣道:“正巧出了七彩道的事,獄長被人半途滅口,我也是到龍城才發現,他竟還當上龍族司長!”
文峰狐疑道:“你親自動的手?他認出你了?!”
“我當時戴著麵具,他沒看到我的臉,但扛他到囚營時,被他看到臂上紋身!”藍琪捋起袖子,露出豹頭紋身,懊惱道:“我以為他沒機會出來,所以當時不以為然,誰知道還能在此碰上,偏巧又被他認出我的聲音……”
內偌譏誚道:“若有人將我扔進囚營,我當然記得他的聲音!”
文峰沉吟道:“若是僅憑聲音,他也隻能懷疑,並無確切證據!”
藍琪撓頭道:“那啥,我一時沒留意,被他看到紋身了!”
內偌冷笑道:“你腦袋是木頭疙瘩?!”
文峰道:“既然被對方認了出來,那此事你是如何了結?跟被殺的執事有何關聯?”
藍琪鬱悶道:“此人陰險得很,當時裝著沒認出,事後跟族長進讒言,想逼劍師離開龍族,好讓他在中途下手,然後嫁禍給七彩道!”
“這是打哪聽來的渾話?!”銀蘭聞言轉頭,抬眼盯著藍琪,冷靜道:“是我堅持要離開,他和族長一再苦勸,後來見我心意堅決,這才答應讓我離開!”
蘇薄和藍琪麵麵相覷,這玩笑可開大發了。
蘇薄震驚道:“那日族長來了之後,少爺突然說要離開,我怎麼問你都不肯說,我還以為是族長下了逐客令!”
蘇薄的懷疑不無道理,那日玉族長一反常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臉上竟然堆滿笑容,活似給雞拜年的黃鼠狼!
銀蘭眼神疲憊道:“那日我們隻是聊些兵器,玉族長酷愛收藏名鋒,不知不覺多聊幾句!”
眾人望著火堆沉默,誤會就是這麼來的,言語不通胡亂猜測,碰上藍琪這個沒腦的,再加上蘇薄自作聰明的,無事也能生出是非。
藍琪不承認錯了,使勁撓頭道:“那家夥明明認出我,卻假裝沒事一樣,這裏麵能沒有鬼?!”
蘇薄幫腔道:“沒錯,少爺都要走了,他卻沒了蹤影,我猜他是想在半路伏擊,劍師要在中途出了意外,大家首先會懷疑七彩道!”
銀蘭忽然一笑,聽得眾人一驚,明明劍師是在發笑,但任誰都聽出苦楚。
蘇薄小心翼翼道:“少爺?”
銀蘭閉上眼睛,仰靠身後柱子,疲憊道:“我累了!”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他怎麼了,前一刻還好好的,一踏進龍魂祠,就似霜打的茄子,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就在此刻,忽然響起扣門聲,哆哆哆、哆哆哆,在寂靜陰森的龍魂祠裏,聽得眾人心髒一縮。
大家一起你望我、我望你,連最大膽的藍琪心裏都在打鼓,荒郊野外陰森祠堂,三更半夜哪來訪客?!
“進來!”銀蘭依舊閉著眼睛,身子靠在柱子上邊,先前就聽院中異響,料是追兵找來了,淡定道:“門,沒有閂!”
在眾人驚詫目光中,蝶夫人推門而入,身旁隻有葉影跟隨,似是夫妻單獨行動。
藍琪見是山莊之人,拔出短刀跳起來,驚呼道:“龍族人……”
被他這麼一喊,除了銀蘭之外,其他人都坐不住了,齊刷刷亮出兵器,就連蘇薄都撿起火棍,勾著脖子往院中看去,但院中黑乎乎一片,誰知道龍族來了多少人,是不是隱藏在暗處,甚至已將祠堂包圍!
“在婦孺皆兵的龍城動武,你們還能走得出去嗎?!”蝶夫人掃了眾人一眼,目光落到銀蘭身上,心平氣和道:“讓他們放下兵器,我來隻問你幾句話,為何要對林執事下手?又為何手下留情?”
銀蘭閉著眼睛,依著柱子道:“你為何不問他在帝都做過什麼,又為何不問他因何來到左苑撒潑?!”
蝶夫人微揚眉尖,看著銀蘭的眼神,似有幾分耐人尋味。
樂天曾經提過林仙尋在帝都處處找緋翼麻煩,且今夜林仙尋在酒鋪飲得酩酊大醉,救治的大夫說他身上酒氣蓋過血腥。
銀蘭冷汀汀道:“這次隻是警告,如果他敢再犯,劍下絕不留情!”
“林執事早前跟緋翼有過節,半夜又來你的左苑借酒撒潑,所以才會被你出手教訓……”蝶夫人用眼神製止欲開口的葉影,順著對方的話慢條斯理問道:“那廊下兩位侍者呢?他們又是何故中了迷藥?不會也是借酒撒潑吧?!”
銀蘭沉默片刻,平靜描述道:“我聽到聲響來到屋外,就見侍者已經倒下了!”
蝶夫人道:“可曾看到何人所為?”
銀蘭道:“沒!”
蝶夫人勾起嘴角望向藍琪,後者握著短刀全神戒備,口中還嚷著看什麼看,追問道:“天亮就要隨商隊離開,銀公子何故遣人四處查探?!還在店鋪買了幹糧藏在祠中,如此舉動又是何意?!”
藍琪的舉動盡在飛龍山莊掌握,蝶夫人才是真正不動聲色,等待對方自己露出馬腳。
“曾聽人提起紫鳶前輩,曾蒙錯愛贈我丹藥,回城前欲來此祭拜,交待藍琪買些貢品……”銀蘭依舊閉目,冷汀汀地語氣,暗合嘲諷道:“是我沒交待清楚,讓藍琪誤會了,才買了這堆吃食!”
“蘭公子,你……”葉影著實吃驚不已,銀蘭竟然當麵說瞎話,還麵不改色心不跳,世道真是徹底變了,皺眉道:“你可知少主為你,已趕去明正堂請罪!”
銀蘭靠著柱子,閉目不為所動,就聽蝶夫人輕聲細語道:“少主不是為他請罪,少主是在為自己請罪,若非少主強人所難,又怎會變生肘腋?!”
“林執事無事則罷,有事罪責也在少主,誰讓少主將劍師托付商隊,並且委托林執事親自護送?!”蝶夫人眉頭微揚,走到供牆邊上,目光一一逡巡靈牌,輕描淡寫道:“倘若因此耽擱行程,商隊中途出了狀況,族民損失也得一並算上,這可是族中一季的收成,少主怎可因私害公懈怠瀆職?!”
給的理由甚為牽強,但又特別提到紫鳶,且又這般陰陽怪調,等蝶夫人目光落到擺放錯誤的靈牌上,特別看到皇甫玉的靈牌被人摔碎,卻又擺在香令艾的靈牌旁邊時,心中答案已經昭然。
“哎呀,你們這些龍族人,幹嘛老纏著少爺不放?!”聽不懂中原話的蘇薄越發不安,此刻再忍不住插嘴道:“將軍不日便會抵達龍城,親自接我家少爺回去,我家少爺有啥子折損,將軍都不會放過你們!”
一旁,內偌幫腔道:“玉族長在王殿保證劍師安全,若劍師在你們手上出了差池,玉族長也不好回王殿交差!”
文峰應是此地最冷靜的人,對方語氣也不似問罪,製止道:“諸位冷靜,同族之人更易溝通,相信劍師和龍族的誠意吧!”
“信個屁,跟群野蠻人講誠意,我看是頭腦壞掉了!”藍琪見他幫龍族說話,那氣就不打一處來,幹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掰斷枯枝扔進火裏,嘀咕道:“大家夥都是一樣,還真拿自己當頭?!老子隻聽將軍吩咐,誰都甭在這充老大!”
文峰聞言皺起眉頭,但顧全大局吞忍了。
沙洵踢了藍琪一腳,又衝文峰搖搖頭,示意他別跟藍琪計較。
這人在戰場上甚是勇猛,但回到帝都卻蠻橫霸道,一副市井無賴的痞子相,平日也不知給將軍惹多少禍,此刻到外族也不知收斂,性子越發驕縱蠻橫,連同伴都看不下去!
“靈牌按南七北六之序,一派之內又有長幼尊卑,非是這般隨意放置。”蝶夫人倒是捋起袖子,手腳麻利一一還原,心平氣和道:“就拿紫鳶總舵來說,首領之下乃是策師,策師之下尚有執事,執事之下便是會眾!”
從未聽那人提過紫鳶,更不知曉山莊的秘密,銀蘭是到這一刻才聽說,皇甫玉乃是紫鳶的策師。
真是諷刺,昔日蘭穀那般恩愛,再親密的事都做過,成天介形影不離雙宿雙飛,但他卻從未曾走進香逸雪的心底,自己也從未看清他的真麵目!
“皇甫策師靈牌壞了,我會讓人重新刻過……”蝶夫人一邊取走碎片,一邊用聊天似口吻道:“銀公子可知秦玉玨究竟怎麼死的?!”
銀蘭眉尖微微一跳,蝶夫人語氣帶著威脅,昔日在香世山莊再怎麼不待見,也從未聽她用如此口吻說話。
“秦玉玨夥同一幹外敵,虐殺凜執事及其下屬,不知悔改繼續作惡,最終死在龍吟劍下……”蝶夫人麵帶笑容,輕描淡寫道:“外界傳言秦玉玨為血教主所殺,其實血教主就是秦玉玨,如此也算死在他自己手上。”
那戲子竟是殘忍血腥的血教主?最後還是香逸雪授意殺之?!
銀蘭陡然睜開眼睛,內心震驚可想而知,就聽蝶夫人繼續恫嚇道:“踏過少主的底線,那便是自取滅亡。秦玉玨的前車之鑒,還望銀公子記在心中!”
牙縫蹦出一聲冷笑,銀蘭起身冷覷葉影,腳尖挑起一根枯枝,冷颼颼道:“龍吟劍,我早就想領教了!”
昔日葉影是香世山莊第一高手,如今葉影是龍城第一高手,身為劍莊後人的銀蘭,自然也有競武之心,若非那幾年廢了武,早就跟他一分高下!
葉影眉頭微皺,握著龍吟劍的手,避戰似背在身後。但看在銀蘭的眼中,對方是故意露出空門,要麼是誘敵之計,要麼是自命清高。
氣氛陡然轉變,雙方劍拔弩張。即便沉著如文峰,此刻也緊張起來,連劍師都要動手,看樣子是談崩了。
“哦,想與外子一較高下,銀公子真是好興致!”蝶夫人莞爾一笑,輕描淡寫道:“但我聽說你傷了氣門,又甫跟侍衛交手,此刻還能一戰?!”
銀蘭不屑一顧,枯枝劃出半弧,冷颼颼道:“何妨一試?!”
“在此動武,未免不敬……”葉影瞟過祠堂靈牌,身形一閃快如脫兔,人已落在庭院之中,沉聲道:“有膽量,隨我來!”
蝶夫人聞言變色,但已來不及阻止,銀蘭幾個起落,眨眼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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