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50 更新時間：15-12-02 16:20
臨安城不遠有個名叫富陽的地方，地勢鍾靈敏秀、風光綺麗，雖是江南水城，卻因有群山環抱又兼具了山城之俊。天鍾山更是深淵夾雪，山瀑奔騰，清幽險峻之態不可言說，三四月間的時節，雖然山腳的桃花已經開得很是茂盛了，但在山間卻是未必，且天鍾山峰巒環繞，奇景眾多，就算沒了這芳菲盡展的火樹紅花，也自有一番旖旎景象。
在半山間的一處幽閉之所，隱約在林木繁茂的地方，出現了道道的院牆，再放眼望去便能窺見林中隱約的飛簷白壁，竟像是建起的好大一座莊院。
這山莊雖修建的氣勢宏偉，走進了卻能發現，那道道的高牆都已是殘破、缺塌，再仔細一看，便能發現白壁上有道道焦燒過的痕跡，一個身著黑衫的青年男子，緩緩行到了院牆的側門外，那側門也是殘破不堪，已經有半扇的上部整個落了下來。
伸手輕輕一推，隨著吱呀一聲，接著那門便徑直落到了地上，揚起好大的塵土。進到裏麵也是一副久無人煙的頹廢景象，一堆堆亂石橫亙在回廊之中，洞開的門扉被偶爾掠過的風，吹得吱吱作響。
來到正廳之中，也是同樣的模樣，蛛絲結塵，布滿了整個堂屋，焦灼坍塌下來的梁柱，橫七豎八地鋪在地上，那少年緩緩俯身下來，在這滿地的殘廢木料中，找到了一塊像是掛在廳堂的牌匾的東西，伸出袖子輕輕拂去上麵的塵土，再試著擦去焦痕，那匾上原由的字跡也漸漸顯露了出來，這牌匾已是被燒得毀了大半，即便是稍作擦拭，也難辨上麵的字跡了。
少年默默看了許久，輕歎一聲，還是直起身子來，誰知身後竟也傳來一聲歎息，接著便聽見一個聲音幽幽道：“一曲天涯莫浪愁，寒雲衰草漸成秋……
當年莫家的這斷天涯在江湖上，是何等風光無限，誰又能料到，十多年後卻也是成了這副樣子，哎……”聲音雖然沉痛，卻並不顯得如何哀傷，聽起來隻隱隱透著些許扼腕不甘。
“沈星辰！”莫星風猛地回頭，有些驚訝地望著來人，立即暗暗往後小退了一步，“你跟蹤我？”
對方卻溫和一笑，隻道：“我不過是來看望故人而已，你勿需多疑。”
“故人？”
“不錯，莫大俠當年與祖父有些舊交，所以他府中出事之後，我沈家每年在此時節，都會來這裏祭拜。”沈星辰今日未作任何華服裝扮，隻穿了一件月白的長衫，手中執一把普通的折扇，倒是比平日更顯溫文俊雅，更有一副翩翩的公子做派。
莫星風瞥他一眼，還是冷冷道：“我怎麼不記得，阿爹與臨安沈家有什麼舊交。”
“所謂相交，也有多種，莫逆金石固然是令人欽佩，但有時平昔之交也並非定然轉瞬。”沈星辰被他質疑至此，也不惱怒，更未見有任何驚異神色，隻淡淡笑答道：“斷天涯與禦劍門當年雖然交情浮淺，但莫家被奸人所害之時，沈家卻也是感同身受的。我雖未曾親眼見過莫大俠風采，後來聽旁人說到他的種種事跡，心下也是敬佩的。”
話到此處，見莫星風眉宇間雖少方才的那份煞氣，仍舊還是沉默不語，緊跟著又道：“自然，我禦劍門待莫大俠一家有如此心態，也是還為著一個人。”
“誰？”
莫星風在同齡人中雖算得上聰穎機便，但十七八九的年紀，到底還是不擅識人，所以脫口便問了出來。
“月天子”
沈星辰此刻也毫不含糊，徑直便給出了答案，見對方終於像是卸下了防備，才又道：“若不是祖父當年一時不慎，收養了這個孽徒，江湖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風波，令尊也不至於妄死。”
莫星風冷笑一聲，“聽你這口氣，便也是以那個敗類為恥了？”
“恩將仇報、背信棄義之徒，自然人人得而誅之。”
“沈大公子倒是懂得明辨是非，不愧是‘名門’之後啊！”這一句，話中譏諷之意盡顯。
“星風，你亦是望族後裔，當年江湖上莫家的連環劍法何等精妙，莫寒春輕功更是無人可敵，一展藏空，可驚可怖，你又何必要留在多情林中，任人擺布不可？”
見對方仍是閉口不答，又道：“難道你真忍心看著先人辛苦基業，就如這斷天涯一般沒落至此嗎？”
此番言語說得慷慨，再配上沈星辰的一派凜凜大義，也算得上磊落不阿了。若是孟星魂在，左不過也便隻會回他一句“道不同不相謀”，但星風此時卻對眼前這人生了些許，另眼看待的心思，站了一會兒，看著他隻了句：“我不願這裏凋蔽又如何，莫家如今已經沒有人了……”
“莫家還有你，你在莫家就在，正如我之於沈家也是如此。”
莫星風不料這人還是個死腦筋，轉著眼睛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終於搖頭笑了起來，“你說的不錯，隻可惜……莫星風是多情林的。”
“星風……”
對方還想再言，卻被莫星風伸手止住，轉了話題，“你那日說，想交我這個朋友，如今還作數嗎？”
“當然！”
“好，那在你我離開此地之前，便可做半日的朋友，如何？”
沈星辰不料他這樣發問，愣了片刻，麵色仍是不解。
“怎麼，你又不想交我這個朋友了嗎？”
“自然不是！”
星風淡淡一笑，“那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沈星辰微微皺眉，“可我不懂你這‘半日之友’的意思。”
“你我立場不同，即便有意相交，也未必能夠長久。”這樣的死腦筋，若換做旁人，莫星風早就轉身不予理會了，這次卻是難得耐著性子解釋了起來。
“不如僅就當下，做好這一時的朋友，他日再見，是敵是友也都再無遺憾，如何？”
沈星辰想了片刻，總算是聽懂了，遂點頭道：“好，星風如你所願，我便交了你這個朋友。”
於是，在這山寺桃花盛開的時節，兩個身份、成長截然不同的人，結交成了傾蓋如故的朋友。
…………………………
“星風，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
“我隻想回來看看的，本來也沒什麼打算。”莫星風抬頭望了望天色，“不過好像還早，隨便走走吧。”
“你對這裏還有印象？”
這一句問得著實高明，既試探得不露痕跡，又顯得合情合理，毫無錯處可循，且在對方沒什麼防備的情況下，更是半點不會尷尬。
星風果然未覺出這話中的深長意味，搖著頭道：“我離開的時候，不過三、四歲年紀，哪裏還記得這麼多。”
“既如此，我今日碰巧也沒什麼事情，天鍾山此時正值盛景，正好陪你領略一番。”
懂得試問探查之道的人，十之八九也必會知道何時暫罷。
“好啊。”
反正也是無事，遊覽一番倒也不錯，況且離開了這麼久，自己其實已對這裏全無什麼印象了，也想再見見這斷天涯的所在，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
沈星辰與他走走停停，一路上隻談風光，倒真像尋常遊客一般，且他言談風度皆是不俗，同他一起遊覽也算是自在開朗。更難得的是與星風出奇地聊得來，漸漸連莫星風都恍惚以為，二人像是真的相交多年的老友一樣，再加上三四月間風光確實也好，不知不覺間從一開始的莫星風走在前麵，變成了由沈星辰領著他四處觀賞。
“星風，你可聽過天鍾禪寺？”
兩人來在一座山寺前麵，沈星辰忽然止住了腳步。
中原的山水風光就是這樣，有靈山就必定有寺廟僧宇，而且風光越好，香火也就越旺，被吹噓得也就越發靈驗，所以口口相傳之間，香客也就越來越多。真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我對滿是和尚的地方，都沒什麼興趣。”雖然口中做這般言辭，腳下還是隨著同伴邁了進去。
沈星辰與他相處這半日以來，漸漸摸清了這人的小孩子脾氣，交談中離經叛道言語甚多，也就不覺得怎麼奇怪了，隻搖頭微微笑道：“你這說話，若是讓主持方丈聽見，非找人把你趕出去不可。”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又沒有說錯什麼。”
“你真是……”
“本來嘛，神佛若真如他們口中那般有力有靈，便不會任由這世道有這麼多的貪怒殺伐；若是他們對著這些也沒有辦法，我再求再拜又能有什麼用處。”
兩人說著，已經來到了大雄正殿前麵，裏麵香火果然旺盛，人也夠多。
“照你這麼說，來這裏上香許願的人，豈不都成了傻子？”
“你不信？”星風瞥他一眼，隨即回身過來，對著那滿是線香的爐架，繼續道：“這些香客大把大把地往功德德箱裏捐錢，求完了今生，還想再求來生。
他們中有多少是一輩子都吃齋的？又有多少此生沒有行過半點壞事？做了惡事，捐點錢財便可以充抵了。
翻遍天下典籍經卷，有哪一頁、哪一句寫了這樣洗刷罪行的道理？但來這裏的所有人都在這麼幹，這裏的和尚也沒一個對此謝絕婉拒的。
有人願意收錢，就會更多有人來捐，殺人放火貪汙得來了錢，拿出萬分之一捐給寺廟，就可以把名字刻在佛祖旁邊，受萬年香火。
沈少俠若真有佛緣慧根，倒是跟我說說，這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這一問實在太過犀利，弄得沈星辰一時間也不知如何作答，隻見星風雖說得言辭灼灼，此刻臉上也是神采飛揚，卻不知為何總覺得他這周身的狂佞之中暗藏著點點的抑鬱之氣。
人在少年之時確實都有過這樣一段時光，明明沒有被朋友背叛過，卻總是喜歡說友情都是虛假的，明明沒受過什麼挫折壓力，卻堅持用鄙夷的目光來審視成人的世界，明明不懂得宗教的信仰，卻認定神明都是浮誇偽善的。
這天鍾禪寺逛到現在，沈星辰也是沒了興致，隻隨便再站了一會兒，便與星風一同走了出來。
來在山間之時，也是晌午過半了，麵前好大一片的桃林，剛好一陣清風襲來，滿樹的桃花紛紛揚揚，淩空飄落下來，恰好沾了兩人一身，當真是好一番閑情幽境。
“星風，你為何偏是身在多情林中？”
沈星辰駐足舉頭，望著枝頭燦若雲霞的花瓣，斜斜舒展開來，清風過後帶著幾分慵懶倦怠，停在了那裏，在豔陽下顯得如此嬌豔欲滴，柔弱中又似乎透著些許堅韌。
“你到底還是問了出來，”星風也沒有轉目，依舊是望著頭頂點點飄落的花瓣，“看來，你我這朋友，就做到這裏為止吧。”
“星風，我會記得與你這半日的情誼。”
緣盡莫強求，江湖人也自然懂得相忘於江湖的道理。
莫星風微微一笑，見對方的樣子，本想開口挖苦些什麼，耳邊卻忽然響起一句，不知何時的故人舊語：“小不點兒，江南的桃花，總是最好的……”又側頭望沈星辰一眼，心下不由一動，便生生把方才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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